“某趣阁”最新网址:http://www.mouquge.com,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
当前位置:某趣阁 > 女生言情 > 十九年间谋杀小叙 > 作品相关 (3)

作品相关 (3)(1 / 1)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好书推荐: 向银河靠近 (穿书)掌教大人他情根深种 借过一下,这是我的崽! [综]英雄驯服 [综漫]和女王成为室友 奋起吧学渣们 我召唤的神灵全球第一! 鸿蒙一顾 美漫剑仙 马踏三国

漫入床帐,沙沙沙沙。是写字声吧,柳絮想。

声音持续了很久,甚至柳絮夜里惊醒时,仿佛还在。但实在也说不准,因为文秀娟死掉以后再去回想,这些细节就似是有生命的藤蔓,早已经自行四下里攀附开了。

文秀娟倒下去的时候,手还在打开的胸腔里。

当时她正在检看肺根后的迷走神经,或者要从胸主动脉和奇静脉间找出胸导管。左手的镊子翻落在解剖台上,发出狰狞的脆响,右手在胸腔脏器上缓缓滑过。她最后的意识可能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自己不至于摔倒,腿却已经软了,上身伏在解剖台上,头拱着尸体左前臂。她奋力要稳住自己,这努力令她的右手勾着了尸体左胸侧那排肋骨断茬两三秒钟,随即松脱,尸体轻轻摆动,她带着抠进指甲缝里的内脏碎片跌下去,带翻了搁在台边的前胸骨盖。

她蜷曲着横在解剖台边的地上,掉落的骨盖搭着她的腰。所有人向她聚拢过来。

这一幕发生时柳絮到底站在什么位置,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些夜里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飘浮在空中的,忧如幽魂,俯瞰这一切。倒在地上的躯体慢慢拉远,围上去的同学像往食物聚集的蚂蚁。那一刻文秀娟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成为了一颗幽深无尽的黑洞。似远又近,枯发覆盖的侧脸在柳絮的记忆里极清晰,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错乱感觉。她看着她,之间既遥远得隔了几十年的距离,又贴着面能嗅见死寂的气息,脸颊上的斑、干裂的嘴唇,还有些枯细如绒的发在微微晃动,仿佛努力截留着身体里最后的活气。此般种种,在眼前在鼻下,能看见能嗅到,甚至能抚摸到,皆历历如真。

那手掌是蜷着的,从虎口的洞望进去,能见到掌心细细密密的纹,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网,把柳絮罩住。另一些回忆里,她还能看见她的耳垂,白嫩嫩藏在发后,晶莹的像滴甘露。而睫毛早已凋零,粘在干涸的眼皮上。脖颈是暗黄色的,和面皮一样,却极瘦弱,浮出青筋。有一只蚂蚁,从她脖颈下爬出来,从下颚至人中,爬过半张脸,钻进耳洞里。

解剖教室里未必会有蚂蚁,柳絮知道。正如她不可能记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许多细节,因为需要不同的视角。就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在冰冷的湖水深处,永远躺着一具文秀娟,每一次湖水漫过她的头顶,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体游近,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度。

就如福尔马林液里的文秀娟们。她延续了这个幻觉,再无法摆脱。

这一次,柳絮看见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台上,恢复成她最健康时的模样。她没低头去看地上的躯体,双手环膝,目光凝望某处。这不是她的魂灵,柳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文秀娟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她在医院里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其中一次柳絮正握着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她有许多话想说,柳絮俯身去听,她却只有力气说出一句。

“不是……费志刚。”

她并没有说为我报仇,找出凶手之类的话。

她好像认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所以帮她去掉了一个嫌疑人。

十二小时后,文秀娟死于全身器官衰竭。

柳絮忽然觉得,解剖台上的文秀娟在看着自己。她凝望某处,而自己就在那里,被她的视线直挖进心里,她在问,这些年里你都查到些什么?

对不起。柳絮只能说对不起。

文秀娟嘴角上扬,向她温婉一笑。柳絮一激灵,然后所有的幻觉都崩溃了。眼前并没有什么文秀娟,更没有解剖台,只有一张手术台。她正穿着手术服站在无影灯下,一手拿着大隐静脉,一手拿着止血钳。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她提醒自己。这么恍惚下去,非得出大事。那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三年了。

她瞥向病人打开的胸腔,里头一片湿漉漉的红色,那些脏器各自辅动着,让她一阵恶心。

稳住。她扫了一眼手上的大隐静脉,长长一根,像鸭肠。的确已经清理干净了,刚才恍惚的时候没捅娄子。现在该干什么,嗯,取针管注水试试漏不漏。

柳絮搁下止血钳、器械护士应该把针筒交到她手里。去年她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同学们做实习医生进手术室时都做二助了,她整整慢了一拍。这怨不得别人,去年秋天她给一个腹泻缺钾的病人输钾,不小心调得太快,差点出人命,那次后她一度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当一个医生。别想这些了,怎么针筒还没拿过来?

病人身体下垫的蓝布忽然之间变黑了。

这黑瞬间就漫延到柳絮的整个世界,她身体的反应还在意识之前,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此时护士在耳边叫起来:“血!出血了!”

柳絮的心脏通通通通猛跳,这让她从梦魇般的短暂晕血中恢复过来,眼前大片黑红色的静脉血正从病人大腿上的切口处流下,像瀑布,像溃塌的堤坝,像海潮。

是截取大隐静脉的切口,她没扎牢!

赶紧止血,重新包扎!

她的意识此时和她的动作分离。她知道该怎么办,一系列应急步骤闪电般在脑海里划过,但身体却像慢动作。实际上,她就这么傻愣着,根本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等了两秒钟的主刀医生杨成终于忍不住,怒吼一声。

挡在思维和身体中间的厚玻璃应声而碎,她挣脱出来,脸被血涨得通红。她把手伸进血里,寻着血管,用止血钳夹住,取下松脱的丝线,护士递上新的,扎牢,标准动作,再没出一点岔子。

杨成的脸隐在口罩下看不出表情,只见到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深了三分。他往柳絮这边看了一眼,说准备大隐静脉。

柳絮应了一声,却发现大隐静脉并没有泡在水里。是了,刚才还没来得及做注水测试就出事了。她绝望地低下头,看见那条静脉躺在地上的血水间。

彻底污染了。

柳絮觉得耳朵里轰轰直响。所有人看着她蹲下,摸索了几次才把那条静脉捡着,再站起来,没有人说话。

“我……洗一下,用盐水洗。”

“没用了。”杨成说。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消毒水的话……”柳絮此刻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了,她只是想说些什么,仿佛这样就能弥补过失。

“会破坏内膜细胞,这些基础东西你没学过?”

当然学过。事故了!柳絮认命地想。

她看着病人腿上取静脉留下的长长蓄口,只能取另一条腿的了。病人看见两条腿上的伤口时,会知道原本只需要一条腿就够了吗?怎么解释?

“左腿?我现在取……”柳絮突然停住。这次不用杨成说,她自己就记起来了。病人的左腿有严重的静脉曲张,原本就只有右腿的大隐静脉能用,进手术室的时候杨成还提醒过让她别下错了刀。

没有大隐静脉可以用了。柳絮直愣愣瞧着已经开好胸等着用大隐静脉搭两座桥的病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准备取左臂桡动脉。”杨成说。

是了,还有桡动脉。取桡动脉搭桥远期效果比大隐静脉好,但近期容易痉挛,这个病人六十九岁了,就这个年纪来说,近期效果最重要,通常是不用桡动脉的。只是现在已没有别的路走。

这时柳絮还拿着那条被彻底污染的大隐静脉,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她想自己大概是要被开除的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病人来说,局面还没到无可挽回。

杨成转过头盯着她,柳絮被这目光当头罩住,感觉全身都僵住了。

“你,还可以吗?”杨成问。

“我,啊,还是我吗?”

“你还可以吗?”杨成重复。

“哦,好,嗯。”柳絮支支吾吾发着无意义的音节,护士伸手把她手上的大隐静脉接过去。

“手套!”杨成低喝了一声。

柳絮浑身一抖,连忙换上干净的手套,拿上一把手术刀。相关部位已经擦上碘酒,她把刀慢慢凑近去。刀很虚,她要用力捏住,否则会掉下去。但手竟开始抖起来。

“停下。”一直看着她的杨成说,“快速调整一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再下刀。这次你绝不可以再有差错。”

柳絮深呼吸,想稳住自己的手。但没用,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突然崩溃,手术刀掉落下去,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杨成一把将她从手术台边推开。

“出去!”

浑浑噩噩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柳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法再做医生了。

这是二〇〇〇年圣诞节,再过两天,就是文秀娟三周年祭日。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八点零三分,文秀娟在和生医院抢救无效去世。追悼会赶在了这年的最后一天,柳絮没有参加。她低烧卧床两周,全身无力,不堪行走。她心里清楚,这是典型的精神问题躯体化显现。对不能去追悼会,她既自责又庆幸。她无法想象自己在殡仪馆告别厅里面对文秀娟遗体,她只能逃。正是因为她的这种逃避,才导致无人帮助的文秀娟最终被毒死,但既然当初已经做出选择,也就只能继续逃避下去了。她后来听说,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出席了追悼会,甚至包括之前因甄别跳楼残废的项伟。想到在那间屋子里对着文秀娟没有了活气的身体低眉垂泪的人里,隐藏着杀死她的凶手,柳絮就不寒而栗。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那个学年,没人再被甄别,大概学校里觉得,每年少一个人刚刚好。后一年,马德成了最后一个被甄别的人,他父母到学校去闹,最后校方给了他毕业证书,但不管分配。

很少听见人们再谈论文秀娟,那成了委培班的禁忌。想必有很多人会在心里琢磨,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会重新审视那次报警事件。但没人会放到台面上说。柳絮依然没能融入班级,这让她越发地依赖费志刚。某种程度上,费志刚取代了文秀娟的位置。

文秀娟成了所有人的阴影,对不相干的人而言,阴影终将随着时间淡去,在柳絮心中,这片阴影却越来越厚重。她总是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被吓退,继续查下去,勇敢地保护文秀娟,情况会怎么样。一定会不同,哪怕最后是她死,也甘愿,也比现在好得多。但人生没有如果,逃避一次,永无再来的机会。

原本她只会在夜里梦见文秀娟,后来夜半难眠的恍惚间,文秀娟的面容也会出现,仿佛在她身边从未离去。进入和生实习开始,幻觉出现的频率就增加了,也许是经常看见血的缘故。文秀娟就死在和生医院,而自己正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每次念及这点,柳絮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好在委培班实习和未来工作都在和生位于浦东的新建分院,而文秀娟是在浦西本院咽气的。如果不是这样,柳絮大概根本无法在医院安心工作。

但她终究还是安不下心来。圣诞节的医疗事故后,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两小时后院办通知她停职检查。那名患者因为心肺功能和肾功能的问题,术后在icu住了整七天。其实这和手术时间的延长及用桡动脉取代大隐静脉都没有关系,可柳絮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睡觉,醒过来就默默垂泪。费志刚一得空就来陪她,给她讲一些碰到的病例,后来也不讲了,只说些有趣的事情。但那些事情终究是在医院里发生的,柳絮听不得医生病人的事。再后来,他们只做爱,完事后长久相拥。

一月十七日早上,杨成医生打电话给柳絮,告诉她患者出院了,康复状况还是不错的,患者及家属也没在多出来的手臂伤口上纠缠。柳絮说谢谢,又说这样的事情,真是不能再有下次了。上午,柳絮走进和生医院浦东分院院办,递交了辞职信。下午,费志刚请了假陪柳絮一起在宿舍里收拾东西。柳絮表情平静,状态反倒是这些日子来最镇定的。

这一天是小年,费志刚把柳絮送到了家门口。柳絮并没告诉家里今天要回去,更没提过辞职的事情,柳志勇和冯兰连女儿出了个重大医疗事故都不知道。

柳家住在三楼,柳絮抬头看了很久。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费志刚问。

柳絮摇了摇头。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没事了,告诉我一声。你爸要是揍你,你就先到我那儿避几天,等他消了气再说。”

柳絮脸色苍白,勉强向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进楼里。

柳志勇见到女儿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很惊讶,问你怎么回来了。柳絮说我辞职了。柳志勇问你说啥,柳絮说我辞职了,不干了。柳志勇愣了一会儿,低头去看行李,这时候听到女儿再一次重复说,我做不了医生了。他猛抬起头,一巴掌把柳絮打在地上,大骂说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冯兰赶出来的时候,门还没关,她使劲推开丈夫,把女儿拉起来关上门,说怎么啦,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絮絮你出什么事啦,然后自己先哭起来。

柳絮说我出了个医疗事故,还没说完柳志勇又是一巴掌抽上去,说你是被开除了吧,你都干什么了你。冯兰这下哭得撕心裂肺,卡在两人中间,说你打我吧,好好说话呀,大过年的,你这是要把絮絮打死呀。柳志勇一把把冯兰拨开,拿手指戳着柳絮额头说好我不打你,你给我说清楚。

柳紫说我在做手术的时候把病人的一条大隐静脉掉在地上了,病人又多挨了一刀,是严重的医疗事故。病人没事,我是辞职的不是被开除的。柳志勇说那么多年书你白读了,医学院你白上了,一上班就闯大祸,我没你这种女儿,医院没开你你就自己辞职,你能耐了你,你知道家里供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不,辞了职你想扫大街啊,你给我回医院去,医院不收你你别回来。

柳絮一下子把柳志勇的手拍开。柳志勇倒愣了,在他准备动拳头好好给女儿一个教训的时候,看见他女儿终于哭出来,转眼间涕泪横流,用他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朝他大喊大叫。

你知道我为什么出事,因为我晕血,这次病人没死下次我还会出更大的事,一个晕血的人怎么做医生怎么做医生,你明明知道我晕血为什么要逼着我读医学院,全都是因为你,你以为这是部队这是打仗我是你的兵吗,你总是说打仗的时候过不了关的人都死了,你过关了你赢了你活下来了,但是总有人输总有人死掉现在我输了我死掉了你满意了,我的一辈子全都毁了你满意了,我恨你!柳志勇,我恨你!

冯兰在旁边已经傻了,只知道哭。柳志勇用手点着柳絮的鼻子,点了几次,说滚,我没生过你。柳絮扭头开门就走,也不管地上的行李。她听见身后柳志勇对着冯兰大叫说你敢追出去你也不要回来了,让她走让她走,然后是一记把整幢房子都震得嗡嗡响的关门声。

柳絮一口气跑到楼外,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掉了,蹲在消防龙头边哭。这时候她很想妈妈追下来把她拎上去,但终于没有。她想起费志刚还在等她,抬起头,却看不见他。她哭了一会儿,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往前走。费志刚真的不在,可能是医院把他急call回去了,柳絮无心多想,只觉得这一刻全世界都背弃她,不知该去往哪里,她不知道前而是哪里,但又不能停下。

走到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见费志刚从马路对而直冲过来,把她抱住。她把头搁在费志刚的肩膀上,说爸爸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了。

费志刚让她抱了会儿,然后一点点把她推开。从口袋里摸出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枚白金戒指。他就在人行道上跪下来,说,嫁给我,好吗。

两个人的婚礼在一年半后举行。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柳絮和柳志勇的关系始终没有修复,而费志刚的父母坚持要求亲家能出现在婚礼上。fù_nǚ俩自那个下午后再没见过面,双方各不让步,连柳絮的东西,都是费志刚一次次去她家里取走的。费志刚感觉如果柳絮服个软,事情还是能缓和下来的,但是柳絮不愿意,她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怨谁呢,我永远不原谅他,我就当没有这个爹,我就当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件事情你别劝我,你要娶的是我不是我爹。一说到这事柳絮就会激动起来,费志刚也只能放弃。每次费志刚去柳家,冯兰总是把他拉到小房间里问柳絮的情况,后来还让他牵线偷偷见了柳絮几次,但柳志勇一直铁板着脸,不怎么和他说话,好像既然不再认女儿,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女婿似的。

二〇〇二年的七月份,柳絮怀孕了。这下子婚期没办法再拖下去,费志刚的父母只好让步。婚礼放在锦江饭店小礼堂,女方家属除了柳志勇之外都到了,他只管自己不来,其他人倒不作阻拦。定宾客名单的时候,柳絮说了一句,能不能别叫同学了。费志刚问为什么,这好像有点不成样子。柳絮心里的原因无法宣诸口,就不再坚持。

婚礼上冯兰自然又是一场大哭,柳絮陪着她哭。敬酒时轮到大学同学那一桌,每个人都笑着说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柳絮从来没见到过这些同学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肥厚的笑容,仿佛有根尖指甲戳着颈椎直剖到尾椎。那股不知来自何人的恶意,满堂的喜庆都遮压不住。喝醉吧,她想,端起酒喝了一口,几乎要吐出来。她又一口喝完,猛然想起,她怀着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柳絮的亲朋好友只占了三成,亲戚之外基本上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柳絮也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桌,就看见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就一个还坐着不动。她仔细一瞧,发现是郭慨。冯兰原本说让他当伴郎吧,但郭慨说要出任务婚礼当天应该来不了,前几天又说可以来。柳絮知道他喜欢过自己,有些怕他借酒撒疯。

柳絮和费志刚先敬其他人,闹了一会儿郭慨才双手按着台面慢腾腾站起来。他面皮白得像纸,眼睛亮得像鹰,冲着柳絮端起酒杯,杯中却是空的。费志刚见势不妙,连忙说满上满上。郭慨一下就把他拨开了,也不知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对着柳絮一笑,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整个人向她压过去。柳絮“啊”地叫了一声,往旁边一让,郭慨就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然后旁边人才说,郭慨之前已经喝了差不多两斤泸州老窖。

这是那晚最后一件让柳絮记忆深刻的事,之后不久她酒劲上来,推说不舒服,没让闹洞房。费志刚在另一间房里被百般折腾,她自己沉沉睡去。

后来她听人说,郭慨当晚酒喝得太多,被送了医院。

再后来,她的孩子掉了,是个女儿。

四、一个名叫郭慨的男人

柳絮从来没想到过,三四十只猫狗聚集在一起会闹成这样,简直像在房里扔了一亿响的连珠鞭炮,翻来覆去地炸。

这是她发起的一个救助遗弃猫狗的公益活动。任何看见网络公告的人都可以来参加,要求带一份给猫狗的礼物,并和这些小动物玩一会儿,如果能认领回去则更好。从早上到现在,礼物收的不少,但很少有人会在救助站待超过半小时,因为实在是太吵了。好在已经有两只狗一只猫被收养,这让柳絮觉得费心组织这场活动还算值得。

一个矮胖的男人推门进来,初秋漂亮的阳光在玻璃门上一闪,照得柳絮偏过头去。大金毛在第一时间扑到他身上。他倒不怕,拍拍狗脑装要推开,但金毛死抱着他大腿不松爪。他问柳絮可不可以直接给它们吃,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七八根猪大骨往旁边一扔,所有的狗都冲了过去。他抬起头,对柳絮笑笑,说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

柳絮刚才就觉得似曾相识,但她被猫狗们弄得脑仁发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我是郭慨。”

争抢肉骨头的时候,狗叫声反倒轻了一些。柳絮听了个大概,她往前走了两步,好听得清楚些,然后她忽然反应了过来,这竟是郭慨。郭慨原本是个精瘦的人,现在看起来比从前胖了至少三十斤,整体形象全不一样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前几天,局里新来个同事。”郭慨起了个头便停下来,看着柳絮。两个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猫和狗在旁边吵个不停,但有一瞬间,他们都感觉到了异样的安静。

“她也叫柳絮,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郭慨说,“我忽然就想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在网上一搜,就看见了你搞的这个活动。你好吗?”

“还好,挺好的。”柳絮想起从前自己很不爱看见郭慨,但四年没有见面,再见时那些情绪都没有了。时光的沙漏里,已经落下去的沙子飞舞起来,闪起旧日的光芒,仿佛要再回到上层似的。

柳絮向同伴打了个招呼,就和郭慨一起在附近找了个咖啡馆坐下说话。

“你变了很多。”

“是说我胖吗?这些年吃的多动的少。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柳絮笑笑,没变吗,快三十的人,哪能没变,郭慨现在说起客气话倒是自然多了,全不像当年的生涩少年。时间之下,没有人能不变。“当刑警不是应该很累的吗,怎么会胖,难道你升职成领导了?”柳絮开了个玩笑。

“啊,不再是刑警了。”郭慨停顿了一下,展开缅怀的笑容,像是对旧日理想的致意,“你婚礼那一次,喝成急性肝损伤,就不能太累了,领导考虑我已经不适合刑侦岗位,调离了。”

柳絮觉得很尴尬。她知道郭慨那次被送了医院,没料到情况这么严重。喝酒致急性肝损伤并不常见,但一发生就无可挽回,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几乎就是半残了。

“啊,我不知道后来居然这样,真的是…

那你现在做哪方面的工作?”

“户籍警,家那儿的派出所,方便,走路上下班。每天走这家串那家,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哈哈。轻松得很。”

郭慨语气温和,他现在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和和气气的,活脱脱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做户籍警真是再合适不过。但柳絮心里却一阵悸动,她不由得想起了从前的那个郭慨,那个小时候在马路上拦车吓她的郭慨,那个在弄堂里呼啸着干架的郭慨,那个戴着警帽在病床前打拳的郭慨。那是另一个郭慨,另一个人。因为肝损伤,他不能成为一直以来的那个人了。小时候她觉得读书最要紧,瞧不上郭慨这样的坏孩子,现在年岁渐长,却不这么想了。关键是郭慨那天为什么会喝那么多酒,柳絮心里明镜似的。

我就是个扫把星啊,和我沾上的人都不妙。

柳絮这样想的时候,露出勉强的笑容,笨拙地想要换个话题,便问:“你结婚了吗?”

这话一问出口她就后了悔,她在心里指望着郭慨能说自己已经结婚了,或者有个稳定的照顾他的女朋友。

“没,一直单着呢。”郭慨说。

自己真是蠢,柳絮想。

“你呢,这几年还好吗?”郭慨帮她岔开了话题,他体谅得全然不似记忆中的他,这更叫柳絮不好受。

于是柳絮开始努力地聊自己。聊她这些年做的公益,除了流浪猫狗的工作,还去贫困山区支过教;聊她每天早上一小时的跑步和每周三次的健身房运动;聊她对心理学的兴趣并准备报班考一个心理咨询师执照;聊她作为一个全职太太的幸福感。

郭慨一开始笑呵呵听着,但慢慢的,一些细微的小动作让柳絮感觉到他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待不住似的。于是柳絮说自己该回去了,她是活动的发起人,离开太久不好,以后常联系。郭慨说好。

柳絮上完洗手间回来,郭慨已经把账结了。他坐在那儿看她,眼神有些复杂。柳絮等着他一同出门互道珍重,郭慨慢慢站起来,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

在救助站里重逢时郭慨就问了声“你好吗”,刚才也问过这几年好不好,现在他又问了第三次。

当然,我很好,前面不是都聊过了吗。柳絮这样想着,也准备这样回答。可是忽然之间,那些话噎在喉中,吐不出来。

“你的黑眼圈很重。你真的还好吗?”

“我有些失眠。”柳絮说。她开始闪躲郭慨的眼神,但终究还是要碰上,仿佛被一道光照进心里,但一点都不亮堂,反有种被灼伤的痛苦。“有点失眠。”她又喃喃重复了一句。但为什么失眠呢,该怎么说呢,神经衰弱吗,为什么会神经衰弱呢,都过得这么幸福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说得出口吗?

“你有事情憋着啊。”郭慨指指她的心口。柳絮被他这么一指,许许多多的东西克制不住地从心底里翻起来。她心里叫着糟糕糟糕,但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自己却根本没有留意到这点。

“我有过一个孩子。”柳絮说,“没人知道,其实我在婚礼那天喝了酒。是我杀了她,这是我的报应。”

她开始谈这个孩子的事,开始忏悔,这件事已经在她心里憋了很久,连费志刚也不知道婚礼时她喝过酒。而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能怀上过。

郭慨只是在旁边听着,他知道柳絮只是需要一个树洞说说话。等柳絮停下来的时候,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

“现在感觉好多了?”郭慨问。

“谢谢你。”柳絮说,“你真是个好人。”

郭慨苦笑,“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觉得的吧。”

“但你是怎么看出我不开心的,有那么明显吗?”

“你先前说的那些,公益、运动、心理学。这么多能调节心情的事情,你每一样都那么拼命去做,太辛苦了。我终归做过刑警,基本素养还剩下一点。”

柳絮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这些年我过得很糟糕,并不仅仅因为那个孩子。我以为辞了职待在家里,一切会慢慢变好,时间会把记忆带走,把她带走。你知道那时我为什么辞职吗?”

“听说……是出了医疗事故,因为晕血?”

柳絮摇摇头,“记得我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摔进尸池住院,你来看我的事吗?”

“当然记得。”

又是长长的沉默。然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阴影一步步迫近,就快要把她吞噬。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但这代价实在太过流重,四年前的医疗事故是报应,和父亲决裂是报应,小孩流产也是报应,柳絮甚至有预感,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自己这样一个坐视好友被毒杀的人,是不配当母亲的。然而她终究是渴望有一个人能安慰自己的,在心底里,柳絮隐约晓得,对面这个男人,大概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在知晓了全部事情之后,不会指责她的人。

“那时我应该对你说的。如果说了,事情应该会不同。”

于是柳絮开始说文秀娟的事。她打开了那个阀门,阴寒的气息从心底的黑洞中吹出来,让她一阵一阵地发冷,说到后来,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她的神情让郭慨为她担心,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让他觉得自己无法温暖她。柳絮的手被包裹住的时候,心头跳了一下,她知道郭慨并没有别的意思,甚至她觉得手被这样握住,心里多少安定了一些。

但这总归不合适。

可是抽出来又显得不礼貌了,或许再稍稍停留一会儿。她有多少时间没感觉到安定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这让她有些依恋。柳絮想到了费志刚,脸烧起来,这是因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他知道了,才会有的特殊情绪吧,并不意味着别的,只是情绪宣泄后的副作用,柳絮用她仅有的一点点心理学知识胡乱分析着。

郭慨松开了手。

“交给我吧。”他说。

“啊?”

“我来查。”

柳絮吓了一跳。她只是倾诉一下,但郭慨居然……她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郭慨啊,他还是那个人。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还在刑事追溯期内。有机会的,至少,嫌疑人的范围就这么大,我一定能把他抓出来。柳絮,你的病根在那儿,如果不去管它,一辈子你都不会开心的,得把这根刺拔掉才行。还你朋友一个交代,也还你自己一个交代。”

柳紫傻傻地瞧着郭慨,又有些想哭。当年如果告诉他,该有多好,她再一次这样想。那时候,自己真是太小了。

郭慨冲她笑笑,“感动个啥,别瞧我说得好听,其实你知道我这几年户籍警当得有多无聊吗?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能业余去查,进程不会太快,你呢也别着急。这样,我们每星期碰个头,我向你汇报进展。”

柳絮还能说什么,只有点头。

接下来郭慨详问了当年的诸多细节,记在随身的小本子上,直到天色暗下来,才道别离开。

临走,已经走到了店门外,郭慨对柳絮说,其实这些年我常去你家的。柳絮嗯了一声。郭慨又说,你爸爸他年纪大了,背也驼起来了。柳絮不说话。最后郭慨说,其实你结婚那天,我和你爸一起去的,只是他没进酒店,就站在对马路那儿看着。柳絮怔征出了会儿神,然后叹了口气。

柳絮醒来的时候,看见文秀娟在旁边专心地瞧着她,乌黑的长发蔓延过两只枕头间的空隙。

你去图书馆吗?柳絮问。

哦对了,你已经死了

能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吗?哦对了,你也不知道。

长发渐枯。

柳絮忽地又看不见文秀娟的脸了,她好似并没在看着她,而是把头埋在枕头里。

她缓缓抬起脸。

柳絮醒了。

旁边没有人,柳絮盯着枕头,上面也无印痕。原来费志刚昨晚没回家。她拿过床头的手机,上面有一条未读短信。

“今晚不回来。”

没写理由,但总归是病人的事情。

这些年费志刚进步很快,三年前就转为主治医师,上个月则升为副主任医师,并且已经是上海心胸外科学术委员会的青年委员,在国际一线的医学杂志上陆续发表了三篇论文,俨然医学新星。代价则是平均每周两个晚上回不了家。

两年前费志刚贷款买了这套房子,里面从家具到软装,每一样都是柳絮亲手购置。可每次睁开眼睛,柳絮依然觉得陌生。家是陌生的,世界也是陌生的,所有的东西和她之间都隔着层膜,费志刚也不例外。好像自从和父亲闹翻,反出家去,这世上就已经没有了她的家,她成了游客,成了陌生人。倒是有时候看见文秀娟,在恐惧喷涌出来的前一秒钟里,会觉得自然,觉得触手可及。这种和死亡的亲切感时时让她后怕。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不正常,就像昨天郭慨说的,病根不除,源头不清,她的问题就会越来越严重,终有一天再掩饰不住。

回想昨天和郭慨重逢,竟觉熟悉亲切和一份踏实。大约是朋友实在太少的原因吧,柳絮想。然后她一转念,又觉得,是自己从前太少不更事,郭慨这样的男人,至少做朋友是很合适的。男女之间会有真正的友谊吗,柳絮记起昨天郭慨出现时说的话,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的人,于是想着来看她一眼,看她好不好。她心中悸动,有股子过电的感觉。然后,她把一切都压了下去。费志刚是个好丈夫,柳絮告诉自己。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前途无量。

关于前途无量,其实也不仅仅是费志刚。

进入和生的九个人,全都是工作起来不管不顾的拼命三郎,副主任级的提了三个,其余也快了,他们才三十岁,这速度简直不可思议,但全都是实打实拼上来的,要实绩有实绩,要理论有理论。如今和生其他医生,都已经开始用“委培系”来称呼这九个人了。

如果文秀娟没有死,那么委培系就是十个人。不,加上柳絮,十一个人。当然,文秀娟一定是最杰出的那一个。

郭慨能找出那个人吗?

柳絮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文秀娟。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次。她一次次地在梦里见到文秀娟,有时也会在突如其来的浅梦——好吧诚实一点,在那些轻度幻觉里见到她,可是她一直都在逃,一直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不要再去想那个名字。

但她刚才想到文秀娟了,无比自然。

是郭慨给了自己再度面对她的勇气。

柳絮想起了和郭慨每周碰面的约定。在他的牵引下,她要再度回到九年前了,回到那个七人寝室里,回到那张先是清秀继而浮肿的面目之前。

许许多多的往事在这一刻翻滚起来,之前的几年里,文秀娟是柳絮的梦魇,而现在,她回复成了最初的那个人,那个谦逊温婉的聪慧女子,让柳絮交心又仰视的密友。

因为自己的过错,竟然在回忆里将她污成了狰狞的妖魔。

柳絮赤足在窗前站了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她趿上拖鞋,转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茶几前。

茶几上放着个盛糖果的茶盘,还有两本杂志。柳絮把它们搁到地上,掀开下面的蓝纹印花粗布。这是个古旧的大皮箱子,有几十年岁数了,柳絮从古旧家具店里把它淘来,摆在客厅里当茶几。

柳絮单膝跪在地上,抽出铜插销翻开锁扣,扶住箱盖两端,向上一提,翻开了盖子。

里面是些平日里用不着,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拨开布偶、老式相机和一些卡带,柳絮从底下抽出根枣红色的长条皮套。她把箱子恢复成茶几,坐在沙发上,把皮套端在眼前。

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红不再鲜艳,皮也没了光泽,不知道里面的那管箫,是否也和这皮壳一样老去。大约,早已经跟着主人一起死掉,没有当年的魂灵了吧。

文秀娟死前留了口信,说把这管箫给她。文秀娟的父亲来寝室整理遗物的时候,把箫交在她手上,但这么多年来,柳絮从来都把它放在箱底下,甚至连皮套子都没打开过。一直到今天,她才有了正视的勇气。

柳絮摩挲了一阵,把皮套打开,将箫取出。

箫未老,色青黄,如昨日。

昨日似可追。

柳絮将箫放在嘴边,手指随意按住两个孔,提气一吹。文秀娟曾经教过柳絮吹箫,但柳絮气息不够,憋得脸红耳赤也不成调。想起来,那情形就在眼前。

没有吹响。柳絮又试了一次,发现不是气息的问题。箫堵了。她把箫竖着拿在眼前,望进中空的竹管子。里头塞满着细细卷起来的纸。

她的心跳了起来。

这是文秀娟写给她的信吗?

如果不是因为害怕,早在九年之前,她就该发现的。

柳絮去厨房拿了根筷子,把塞在里面的纸捅了出来。

纸微脆,她慢慢展开。

她一张一张地看。看得手足冰凉,血液冻结。

的确是信,却不是写给她的。也不是文秀娟写的。

这是两个谋杀者之间的通信!

你一定很惊讶吧,我也是。很高兴能与你通信。我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的,请你别有不必要的顾虑。当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时,特别高兴,这也算是志同道合吧,虽然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危险且不合法律。但不管怎么样,她该当受到报应,否则太不公平!

我以这样的方式来作自我介绍。文秀娟现在正在医院里,你一定以为这是一场意外,因为这一次你并没有动手。现在我告知你,这并非意外,而是我一手造成。当然,这只是一次教训,我并不指望能把她怎么样,她总是能被救回来并再次回到我们中间的,时间甚至不会很久。但这是个开始,我加入进来了,未来还长得很,我打算和你一样慢慢来。至于我真正的身份,我想你也不会轻易探究,就像我不会那么冒失地询问你的名字一样。反正我们每天都会见面,会打招呼,都是这委培班里的一员。

……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办法。你这次的手段愚蠢又没意义,别自己被抓住还拖累我。医学院学生想不出好办法?专业这么差,下一个被甄别掉的一定就是你!

文秀娟日子不多了。有没有你都一样。

谢谢你回应我。很高兴,真心的。

接受你的批评,但事实上,我已经有一个计划的雏形了,还需要完善。在没能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再动手。你一定用了某种近乎完美的手段,我根据文秀娟表现出的症状查阅了许多资料,却无法判断你用的方式。这让我有点崇拜你了。

想和你说点心里话,希望你别觉得我太啰嗦。有些话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说。

每一次看见文秀娟,我都越发地感觉她的讨厌,很多时候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那样的时刻,我会想自己会否过于极端了呢。不过我倒很难想象,居然有一个人,比我更加地恨她。

……

十六页信纸,十四封信。

信在两张方桌并拢的木台面上摆了两排,上排八封信下排六封,分属两人。这是两个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真实身份的谋杀者之间的通信,在最后一封信之前,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身份的秘密,一边共同商量,该怎么给文秀娟下毒,宛如一场接力,文秀娟就是他们手中的接力棒,直到把文秀娟的性命送上终点。

信纸薄而脆,一封封都蜷卷着,无法展平,仿佛承载不住上面的罪恶。

如果说之前郭慨对柳絮的故事多少还有些未表现出的疑虑的话,那么十四封信摊在面前,足以让他明白,九年前医学院里的那段过往,远比柳絮昨天所说的更阴冷恶毒。

郭慨并没有说“学校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者“竟然有两个下毒者”之类的话,他长久不语。柳絮也没有话,从早上发现这些信开始,同学的一张张面孔就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轮转。起初,不论是谁,她都觉得不敢相信,现在,哪一张面孔,都阴侧侧地似笑非笑。

郭慨先是坐直了身子,远远地端详着两个谋杀者之间的通信,后来他慢慢弯下腰,凑近了一些。但他的手一直没再碰它们。忽然,他动了一下,仿佛从某种情境里挣脱了出来。

“这些信一会儿给我复印一下。”他说。

“好的。”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文秀娟?”

“她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学习好人也好,有一股子宁静的气质……”

“不。”郭慨摇摇头,“这些你昨天都说过,但是,她应该不仅仅是你说的那样。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何况是谋杀。而现在,有两个不约而同的谋杀者。”

“不是的,你没有见过她,你不知道,她真的是个完美的女人。”

柳絮开始讲述文秀娟的好,尽可能地把那个心底里完美无缺的形象传递给郭慨。然而她翻来覆去都是些主观形容,记忆里的细节模糊了,她很难讲清楚是些怎样的行为把文秀娟在她心中的地位堆砌得如此崇高。或许有些皮毛的东西,比如口气、笑容和恩惠,当年觉得是实实在在折射出个人品质的,现在拿出来说,又觉得浅了。

柳絮终于停下来。她低头去看那些信,说:“我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那么恨她。我能感觉到,班里有很多人都不太喜欢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以她的为人处世这很没道理。”

柳絮忽然叹了口气。

“我其实并不算了解她。”她说。

“之后那些年几乎没人谈论她,只零零星星听见过几嘴,一只手都数得出来。也难怪,出了那事情,大家都不想再提起了。这对我再好不过,那时我的状态,是只要和她有关的东西都不去听不去想,远远逃开。所以说起来,我也只和她相处了几个月,看到的是那几个月里她的状态。我的确算不上很了解她。”

郭慨点点头,说:“也许你的好朋友并没有你想的完美,没人是完美的,是人就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不管有怎样的缺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太可怕了,我一定要把杀人的家伙抓出来。”

“那这些信,你看出什么线索来了吗?”

“有很多,但现在都是乱麻,头绪要一点点理。”郭慨摇了摇头,似乎就想到此为止,随即反应过来,冲柳絮抱歉一笑。

“哦对不起,搞得我像是还在刑侦队查案似的。没什么好保密的,我就把我看到的说说,你也参详参详。比如说呢……”

郭慨用手指指信件,“这些都不是原件。”

“你是说这是手抄的,文秀娟抄的吗,但不是她的笔迹啊。”

“不,我说的是上面这排。你注意到吗,纸上那些蓝色的印迹。”

柳絮取了封信细看。上下两排信用的纸张都是一模一样的,是有医学院抬头的信纸,学校的小卖部可以买到,基本上每个学生都会用,在课桌里也时常可以捡到,所以从纸张的出处上是查不出线索的。但经郭慨这么一提醒,果然发觉纸上有薄薄一层蓝色,粗看像是纸张本身的花纹,甚而不注意都发现不了,但细瞧的话,可以看出是后来染上的。并不仅这一封,第一排所有八封信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蓝痕,而第二排“另一个同学”的信纸上就没有这种现象。

这蓝痕让柳絮有些熟悉,但一下子还抓不住重点,既然郭慨指出来,想必是已经知晓了究竟,柳絮就直接开口问他这是什么。

“是蓝印纸。”

柳絮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种用来复写的纸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再常见不过的办公用具,但近几年不太见到,所以她才反应得慢了。

“所以这是复写件,并非原信。但为什么会是复写件,原信去了哪里,这就不知道了。”

“如果这就是原信呢,我是说,也许寄出的就是复写件。”

郭慨眉头一挑,略显意外地瞧了柳絮一眠,说:“倒也有这种可能,你的思路还挺合适搞侦破的。这样说的话,寄复写件也是有好处的,隔了一层,判断笔迹起来会稍困难些,因为有更多干扰的因素。如果真是这个原因,写信的人心思是很细了。”

他挠了挠头,又说:“但也只是稍困难些,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别。我相信这两个人用的都不会是惯常的笔迹,你看这些字都写得很别扭,如果说要再加上一层双保险的话,嗯,聊胜于无。”

郭慨看起来对柳絮的这个推测持怀疑态度。但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合理的解释。

“文秀娟会有这些信就很奇怪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有这些信的。即便她通过某种目前我们无法想到的方式,得到了这些信,那为什么她还是被毒死了呢?信是藏在特意留给你的遗物中的,如果她希望你能找出真相,那么无疑这已经是她能掌握的全部线索了,这意味着她虽然得到了这些信,却并不知道写信人的真实身份。”

郭慨又摇了摇头。

“想不通啊。难道说这信已经被调包了,并不是文秀娟留给你的。也许她仅仅只留给了你一支箫,也许她留在箫里的是其他线索,被先取走了,换了这些信来误导你。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动机又很难解释,为什么要多费这么一番周折。让事情尽快平息下去不是最好的吗?除非你被误导之后,会做出什么凶手乐于看见的事情。”

柳絮摇头说:“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被彻底吓怕了,我就是个胆小鬼,如果我在当年就看到了这些信,甚至都不会报警。”

“那么这又是一个现在解不开的线头。不过没关系,一开始总是这样,慢慢的线头总会解开。你看,这才一天,就有了这样大的进展。“郭慨冲柳絮笑笑,他知道自己这些年脸圆了许多,都说他笑起来能让人安定下来,调解家庭矛盾的效率特别高。

柳絮却觉得这笑容是一种温柔。她不知道温柔是笑容里本来就藏着的,还是她自己附加上去的。

“这信里有很多疑点,比如对两个彼此不知身份的人来说,最初的通信是怎么发生的,发信人把第一封信放在了哪里,才让第二个人收到。但在疑点之外,也有许多值得分析的地方。第一封信发出是在什么时间点,最后一封又是在什么时间,这在信中虽然没有明示,却提到了一些有明确时间标识的事件。第一封信里提到文秀娟因为一件看似意外的事情而住院,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柳絮当然记得。关于文秀娟的一切,在她刻意的忘却中越来越清晰。而她对时间的特殊记忆力,让那个日子立刻在脑海中跳出来。

那是周二。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周二。没下雨。文秀娟趁着午休时候去做了一次静脉给药的药试,下午去抽第二管血的时候出现恶心,随即就呕吐,立刻去医院,住了两天才缓过来,说是药物过敏反应。留院观察一天后,周四文秀娟回校正常上课。药试中这样的事情偶有发生,并不算罕见。然而,就第一封信的内容来看,这竟是一次蓄意的投毒。

柳絮自己没做过药试,所以具体是怎样的流程,其中有哪些环节存在漏洞容易被人利用,这些都说不清楚,只能有赖于郭概自去调查,看能否在九年后查到线索。这自然是极不容易的事,但郭慨提问的重点,在于确认了第一封信写就并发出的时间,就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十二日。

另一个坐标,在第七封信里。这封信里提到了那瓶有针孔的矿泉水,正是从那天开始,柳絮完全介入到了这场投毒案中,这天是一九九七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

第三个坐标,在第九封信里。这封信中提到了柳絮在进行的调查,那场短暂的调查一共只持续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晚上,柳絮跌入尸池。这封信中说柳絮已经和好几人谈过话,那么应该是调查第二天写的。也就是十二月二日。也可能是第三天。

最初两周的时间里通了七封信,平均两天一封第八第九封信要长一些,三到四天一封。第十封信很可能是柳絮出事后当天写的,第十一封中,以肯定的口气提到了柳絮的“吸取教训”,那就应该是柳絮精神稳定了一段时间后,仍没有表现出任何要追查的意图时才能下的结论,以此来看,至少是住院三五天后。

两个谋杀者在十几封信的试探之后,终于决定见面,他们在最后一封信里说定了碰面地点,就这样结束了这场罪恶的通信。在两个谋杀者碰面后不久,文秀娟就死了。见面的时间是“本周三”,为了给取信留出时间,稳妥的投信时间应该在周日或周一。结合之前的信件往返时间,两个谋杀者会面的这个周三,不是十二月十七日,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不会更早或更晚。文秀娟死于二十七日。

这两个时间点,从过往通信频率算,似乎二十四日更可能,但郭慨却倾向于十七日。

“如果是二十四日的话,也许在信里会注明圣诞夜。”郭慨说,“当然这也作不得准,最主要的,是从之前的通信看,主要下毒者是第二封信的作者,我们叫他案犯b,他采用的投毒方式是多次的小剂量投毒,而案犯a则像是b的崇拜者,两个人碰头之后,应该不会改变这个投毒方针。而文秀娟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在解剖课上倒下,二十七日死亡,如果两人二十四日晚上才接上头,留给他们的磨合时间似乎略少。当然,毒性累积后的突然爆发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但我还是觉得,十七日夜里碰头,在接下来的九天里两人合作多次下毒,使文秀娟在二十六日毒发,这样的可能性更大。”

“十七号,那是我出院的日子。”

在她出院的当晚,两个谋杀者见了面。这个时间让柳絮觉得,这世界的运转,有着一种让她冰寒彻骨的规律。

“十七号和二十四号这两个晚上,有谁是和你在一起的?”

“二十四号圣诞夜,费志刚和我看完电影后就回去看他生病的妈妈了,至于其他人,全过圣诞去了,到很晚才回宿舍的。对了,我看见文秀娟了,她从松树林里跑出来,当时脸色很差。最后一封信的见面地点就在松树林里,难道说她看见那两个投毒的人了?所以马上两天后她就被毒死了?”

郭慨摇摇头,“还是那个老问题,如果她知道了谁是投毒者,为什么不报警,至少她也可以报告给学校。那么,十七号呢?”

“我是下午出院的,先回家里住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去的学校。”

郭慨叹了口气,本想用排除法缩小嫌疑人范围,没想到连一个都排除不掉。不过,确定了这些信件的大概时间线,等于有了坐标,总有需要对照的时候。

“但十七号晚上我和费志刚打了很长时间电话。肯定打到了九点多,有可能超过九点半。”柳絮说,“当然,文秀娟早就说过了不可能是费志刚。我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他是清白的。”

郭慨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你是觉得他有嫌疑?”柳絮有些讶异地问。

“总是有的人嫌疑大,有的人嫌疑小。你先生肯定是嫌疑最小的。但是从侦破角度说,是不是就完全排除了,我还不敢说。文秀娟这个受害人的话,未必就是正确的,因为现在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下这样的判断。倒是你说他和你打电话到很晚,这条更有力。但时隔多年,记忆上也许有误差。又或者我的判断有误,其实见面是二十四号晚。我这样说,你一定会不开心,但我的建议是,没有调查清楚前,同学里你谁都别信。”

柳絮沉默。

“你和你先生说过,你要调查文秀娟的死因吗?”

柳絮摇摇头。

“那最好就别说了,我们单线联系。这倒不是说提防他是凶手,但每个人都有特别信任的人。你特别信任他,他也肯定有特别信任的某几个同学。如果最终凶手知道了你在调查他的话,你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了。”

郭慨看着柳絮。说实话他有些担心,并且怀疑自己重新调查这件事,到底是否明智。原本觉得查明真相,会对柳絮的精神状态有所帮助。但整件事慢慢展开,却变成了一个漩涡,让人渐渐要站不住脚。柳絮现在所承担的心理压力,明显要比之前更重了。

郭慨看了看表,下午两点二十分。上午柳絮给她打电话,电话里没说具体的事情,只说有非常重要的线索,一定要赶快见面。原本打算出来个把小时就回去的,现在么……郭慨打了两个电话,安排了工作上的事,让自己可以在外面多待些时候。他觉得自己需要和柳絮多处会儿,倒不为了分析信件,这方面柳絮帮不到他,无非他说她听,而是柳絮现在得有个能说说话的人,讨论讨论,心理上有个支撑。否则一个人在家里,对着这十四封信,难受。

接下来郭慨开始分析字迹。

“你看看这些信上的字。”郭慨指给柳絮看。两个人的字都不好看,一笔一画的,全无架构可言。这说明他们都刻意不用自己原本的习惯写字。

“案犯a的字还好些,你看b的字,有一个特点发现没有?横划总是左高右低,收笔有时收不好,还有偶尔一行字会越写越往右下方偏移,如果不是信纸每行有横纹,相信最后一个特征还会明显很多。”

“这说明什么?”柳絮问。

“最典型的左手非利手字。就是说写信人惯用右手写字,但故意用了左手,就出现这些特征。这两个人的信任是一点一点达成的,他们很清楚一旦被抓住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开始接触时小心翼翼,避免透露出能查到自己身份的任何信息。既然他们如此小心,那么展现出来的身份信息,都有可能是误导。比如案犯b说话简单直接,可能只是因左手写信不便故意如此,而他表现出的粗鲁,更和一个医学院学生的身份不符。你有哪一个同学平时说话,就是这么粗鲁的吗?”

柳絮摇头说没有。

“这就对了,难道这个人平时都装得斯斯文文,却在这样危险的通信里把本性暴露出来吗?当然不可能的,所以他在装。装字体,装性格,那么有没有可能装性别呢?”

“你是说,行文粗鲁的那个是女的?”

“就下毒便利方面说,两个都是女性的可能性最高,都是男性的可能性最低。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你照着信里表现出的写信人形象去在同学里寻找,会误入歧途。”

“啊,我还在根据信里的性格在同学里一个个猜呢。”

“按图索骥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身份信息不能相信,但是其他信息的可信度就要高很多。比如信里关于毒物的描述,这很可能是真的。在第十二封信里,案犯a说自己用的是一种不太方便下的毒,无法下在中草药里,说明不会是粉末颗粒的,多半是液态的。案犯b的毒就不同,成分稳定,不容易和其他毒相互作用,并且很可能就是粉末颗粒状的。这个方面,你比较懂行,可以想一想有哪些毒符合。在你们学校容易获取的毒,优先考虑。”

柳絮点点头,说:“医学院的学生,只要有心,能拿到的毒挺多的。其实只要有一些专业知识,从药店里也能买到。”

“也是,杀人和救人,要懂的东西是差不多的。”郭慨开了个玩笑,但柳絮并没有接到,沉着脸看着这些信。

到了郭慨必须要走的时间,柳絮把摊在桌上的信一张一张地收起来。她收得很慢,收几张就停一停。

“别忘了这些给我复印一下,一会儿出去在附近找个地方。”郭慨说。

柳絮怔了一下,然后说“哦”。

“你在想什么呢?”

柳絮加快速度把所有的信收好,摞齐,交到郭慨手上。郭慨发现她的眼眶有点红。

“我在想,不管文秀娟是怎么得来这些信件的,当她看到这些信时,是怎样的心情啊。”

回家的路上,柳絮一直在想,如果她在收到遗物后第一时间就打开发现了这些信,会怎么样。如果这些信被调包过,故意要误导她做一些事情,会是什么事呢?

她还是想不出,应该就和刚才回答郭慨的一样,什么都不做、继续做一只可悲的蛇鸟吧。

直到她在楼底下碰见下班回来的费志刚。

会和费志刚说的,她突然意识到。一定会和费志刚说,这是她当时唯一的依靠。说了之后呢,如果凶手就是想要费志刚知道这些事,想要费志刚看见这些信,那么费志刚又会是什么反应,又会做些什么?

太复杂了,完全想不下去。

费志刚问你出去啦,柳絮嗯了一声,也没说去了哪里。费志刚觉得柳絮有些心事,但他两天里上了三台手术,实在没力气这时候去探究妻子有什么苦闷,洗了个澡往床上一倒,再醒过来,是夜里十点半。

柳絮睡在旁边,客厅里亮着小灯。费志刚小心起身,走出卧室。餐桌边的椅子已经拉开,他坐下,收起塑料饭菜罩,下面是三个菜和一碗搁着筷子的白饭。他惯常这样,连续工作,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晚上饿醒吃点东西,看点书或玩会儿电脑,到凌晨再接着睡。菜是白灼基围虾,马兰头拌豆腐,红烧带鱼。柳絮的手艺是很好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过生活,把妻子这个角色诠释得很好。除了没有孩子。费志刚没热饭菜,一个人慢悠悠吃了二十分钟,洗了碗筷回到卧室,坐到电脑前按下启动钮。风扇和硬盘的蜂鸣声渐次响起,费志刚听见些别的声音,回头看到柳絮半坐起来。

“吵到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

费志刚见柳絮只是坐在那些瞧着自己,黑暗里看不清楚妻子是什么表情,就问她这是怎么了。

柳絮从床上下来,打开了大灯。

“还记得文秀娟吗?”

费志刚把身体完全转过来,背对着电脑坐好了。

“当然记得。”他说。

“她留给我一样东西,一管萧,生前她时常吹的。我一直没打开看,今天早上我看了。发现萧里藏着这个。”

柳絮拉开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取出那些信,递给费志刚。

这些信,费志刚来来回回看了整两遍。

“这是真的?”他问。

柳絮没有回答。

“我不该看到这些的。”停了停,他又说,“所以,我的同学里,我的同事里,现在有两个杀人凶手。”

他又拿起信看,翻了几页放下,说:“其实我想过的。不光我想过,相信班里其他同学也都想过,文秀娟到底是病死的,还是……但是没有人说,没有人查,连她爸爸也没说什么,遗体很快火化了,没做尸检,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天你又把她翻出来了。”

“文秀娟,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柳絮问。

“你和她是好朋友。”

“但我和她只认识了几个月。”

“你想做什么?”费志刚注视着妻子。

“我想……”柳絮想要找出文秀娟死亡的真相,想要抓到两个互相通信的谋杀者,想要对得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新书推荐: 农门小辣妻 绿茵逆转狂魔 重生八零锦绣军婚 混在港综世界当大佬 娱乐之我怼哭了全世界 斗罗之赤瞳斗罗 从猎人世界开始的猎人 霍格沃茨的最强之獾 林绾绾萧夜凌 从零开始的击龙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