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行走江湖要懂得哭穷、藏富。◎
王秀兰听她说自己当年初到北京只能给人家扫地, 不比划新衣服了,揣着小心问:“那你现在在北京干啥?”
杨思情说出事先想好的台词:“在那个扫地的工厂干女工。”
她来陕西之前就交代好蓝巍,不要把他们在北京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说给杨思情b老家的人听。
人家有问起, 就说他们在北京过得也不咋滴, 省得这里的人以为杨思情b在北京嫁了个天王老子, 她自己在北京当皇后娘娘,从而觉得伸手向他们要什么都是应该的, 需索无度。
出门行走江湖要懂得哭穷、藏富,炫富一时爽, 更多时候招来的是别人的嫉妒、仇富心理,财不外露是古人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教训。
工厂女工不是国家干部,端的不是公家饭碗,王秀兰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
这时候她留意到姑爷穿的是绿胶鞋,不是皮鞋。
不用问,他在部队同样不是领导干部。
王秀兰脸上的失望x2。
蓝巍脚上的解放鞋是杨思情让他穿的, 她自己穿的也是旧衣服, 确保他们在旁人眼中就只是一对在大城市摸爬滚打的辛苦小夫妻。
“干女工,那你一个月……”王秀兰想问她工钱,碍于她男人在场, 自己这么问显得势利,及时把问工钱的话改成,“干女工好,日子比额们乡下女人过滴舒坦,想你十几岁那时候天天抱怨种地苦还一天到晚吃不饱饭。你比嫂子胆子大, 敢跑出去闯荡, 这才找到现在滴如意郎君。你看你不种地咧, 模样都变细腻咧。”
“姑, 你走滴这些年,额特别想你。”杨有官抱着新衣服说,抬起袖子擦擦湿润的眼,“妈总说你死在外面咧,让额少惦记你。”
王秀兰刚夸完人家,大儿子就拆她的台,处境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夺走他怀中的新衣服,拍一下他的后背叫道:“快去灶屋生火,妈要给你姑和姑丈做饭。”
“哎!”杨有官回答的声音劲头十足,敏捷地跑去灶房为生火做准备。
王秀兰转个脸,笑得若无其事:“思情丫头,你陪着蓝同志,额把东西收拾收拾就去给你们做饭。”
杨有钱在捧着那个盛水果罐头的碗,小心喝着碗中剩下的糖水,喝完用舌头把碗壁上的糖水舔干净。
王秀兰叫他:“钱儿,帮妈把东西拿进炕屋。”
蓝巍站起来,说出雷锋专属台词:“大嫂,我帮你拿吧。”
王秀兰连连压手让他坐下:“不用不用,你们赶老远滴路回家,哪能休息都不让你们休息一下就让你们干这干那滴。”
杨思情抬手把这个一天不做好事就骨头痒痒的活雷锋给按坐回去。
mǔ_zǐ俩走进走出地搬东西。
杨有钱被腊肉、腊肠浓郁的鲜咸味道馋得直咽口水,抱着使劲嗅。
趁王秀兰不注意,咬下一小块腊肉含在嘴里感受腊肉的咸味,舍不得咬烂。
他们一年到头连块猪皮都吃不上,过年吃的都是黑面馍,小姑要能早一个月回来,他们就能过个饱年。
黑面馍就是高粱面馍,这玩意儿口感差、没啥营养、人吃下去还容易消化不良,只有实在没法子了才会吃这玩意儿填饱肚子。
杨思情要是没来,这一家四口连黑面馍都快吃不上了,日子过得相当煎熬。
家里做不出像样的伙食,但是“灶王爷”不能不让人家吃好。
王秀兰忍着心疼,拿小碗舀一碗白面,端着白面走到院门前,对院门外围观他们家的村民们说:“额们家思情回来咧,家里没有多余滴东西做饭,你们家里有啥就拿啥过来,额拿额们家思情买滴白面跟你们换。”
村民们抬高眼去瞅那碗里雪白雪白的面粉,陆续有人跑回家拿东西。
白面在农村是个稀罕东西,一是白面贵,一斤白面差不多等于三斤玉米面;二是白面的粮票很难得到。
农民买口粮,首先考虑的是吃饱,然后才是吃好。
哪怕有闲钱想吃白面,没有粮票,那也白搭,当然也可以去黑市花高价买白面。
村民拿着东西返场。
这家拿几个鸡蛋,倒一些白面给人家;那家拿几个地瓜、几把蔬菜,倒一些白面给人家……王秀兰很快就靠一小碗白面,以物易物到一堆杂七杂八的农副产品,做顿像样的伙食不成问题。
她拿着东西离开小院去灶屋后,蓝巍让杨有米跨坐在自己肩膀上,大手把着她的小手,驮着她到小院中走来走去。
杨有米吃了东西,饥饿感一扫而空,骑大马也知道笑了。
杨思情也走到小院中,臀胯靠着院中磨粮食的石碾,看着他们这对快活的老少,忍俊不禁地说:“别人都是馋吃的,到你这里变成馋孩子,抱上就不知道撒手。”
望向院门外那一个个盯着他们看的村民,她被盯得不自在,移开眼,努力无视他们。
蓝巍逗着杨有米,抽空跟她说:“人活到一定岁数,就会特别想要某样东西。我都三十一了,特别想要有个甜甜、软软的声音喊我爸爸,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
杨思情气恼、害臊又不好当着村民们的面收拾他,只能瞪他:“你在这里期间给我少说话!”
蓝巍满不在乎地笑,说起其他:“我看嫂子对你的态度还可以,没有你原先说的那么耸人听闻,我早就说过你那是在自己吓自己。”
“嘁,我们回来手上有提着东西是关键。至于杨思国,死都死了,她还能为一个死人,跟能填饱肚子的粮食过不去?她才没那么傻。”
蓝巍点头同意她的话。
“我去灶屋找她拉拉家长,看能不能把户口本要过来,顺利的话我们明天就能去乡派出所迁移户口,后天就能走。”
蓝巍老道地叮咛:“你别操之过急,让她看出你恨不得赶紧走,这样反而不好。”
“我会见机行事的。你就抓紧时间享受天伦之乐吧,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去也。”
杨思情挥一挥衣袖,留给他一个“杀鸡用牛刀”的自信背影。
蓝巍觉得她这么轻敌,这一趟可能会铩羽而归。
王秀兰mǔ_zǐ在灶屋中忙活。
杨有官坐在板凳上拿根火钳伸进火塘里撩了撩未烧尽的木柴,从边上抓把稻草对半折,点燃,塞到火塘里,然后一边拉风箱一边往火塘里添加细木柴,火塘中的火慢慢就烧旺起来。
他生火的流程相当老练。
王秀兰在灶台上和玉米面。
白面她舍不得用,她要留着白面,等哪天拿去黑市换更多的玉米面。
她在心里粗粗算过,二十斤白面估计能换五、六十斤玉米面,加上原来的三十斤玉米面,四口人至少能有大半年不饿肚子。
王秀兰手头揉着玉米面,问大儿子:“官儿,你姑回来咧,额们家终于有钱给你拜师学艺,你说你想学门啥手艺?”
她虽不识字,过日子可是相当会算计。
全家人都给生产队种地挣工分,日子永远富不起来,他们杨家几辈人都是种地的,到头来连个屁都没给她留下。
她的两个男娃儿,至少要有一个去学门手艺。
有门好手艺傍身,就不用看老天爷脸色,不下雨就没有粮食吃。
看看思情丫头,去城里待几年,自己模样变漂亮不说,找的男人模样也漂亮,最重要的是荷包变鼓了,买那么多东西眼睛眨都不眨,可见种地没有盼头。
“额想跟乡里滴白跛子学杀猪!让额们家以后月月有肉吃!”杨有官想也不想地说,语气异常坚定,看来他心里对以后的生计早有打算。
王秀兰非常自豪和满意大儿子这么小就知道干什么活有油水可捞,随她,脑子精滴hin。
“学杀猪好,杀猪挣滴多。乡里哪个生产队杀猪不是找白跛子?杀完猪,不仅给工钱,还要塞给他猪肉当谢礼。”
“对,额去看过白跛子杀猪。杀完猪,猪尾巴、猪血、猪下水那些,白跛子想拿就拿。”
“狗日滴,学杀猪好!”
……
mǔ_zǐ俩聊杀猪聊得像打了猪血那样兴奋,杨思情走进来,杨有官马上改口高兴地喊她:“姑!”
杨思情哎一声,掏出兜里用油纸包裹的话梅,喂他一颗,拿一颗给王秀兰,自己也吃一颗。
王秀兰嘬着话梅说:“你进来干啥?出去陪你男人。”
杨思情懂循序渐进的道理,先不问户口本的事,先问杨思国吊死的事:“我进来问你我哥吊死的事儿,这个事儿扯上你们给我定亲那事儿,蓝巍本来就挺不高兴我定亲那事儿,我不敢当他的面问你。”
“你跟他说那事儿干啥嘛!”
“那事儿瞒不住。早不跟他说,这次回乡他也会从村里人口中知道。”
王秀兰想想她说的也对,问她:“你在北京咋知道你哥吊死滴事儿?”
杨思情瞎七八说:“我去年年末在北京偶然遇上这边的老乡,这才知道我哥早两年就吊死了,过完年就马不停蹄回乡看看你们。”
王秀兰悲从中来,大吐苦水:“你个木有良心滴,那年寄信到生产大队,连个北京地址都不写,额想跟你说你哥滴事儿都木有地方说,你哥滴丧事还是拿你寄滴二十块钱办滴。办完丧事,家里就彻底断顿咧。他们仨饿得一天到晚哭,额那阵子挨家挨户讨饭,到大队闹了好几回,队里才肯赊点粮给额们家。”
一想到那段不是人过的日子,她就直掉泪,拉起围兜擦泪。
杨有官看顾着火塘里的火,默默听她们说话,火光在他早熟的小脸上闪耀。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杨思情深入问,“村长家怎么欺负咱家的?能把我哥气得到他家上吊?”
王秀兰借着擦眼泪的动作遮掩变虚的目光:“你哥都死咧,还提那些干啥。后面有政府给额们做主,杨大根再不敢欺负额们孤儿寡母,现在不是过去旧社会咧。”
杨思情听出她话中的微妙。
前头她一提杨大根的名字就咬牙切齿,现在让她说欺负经过,她却避重就轻,里头难道有她不敢告诉小姑子的事?
杨思情决定过后探探其他人的口风,兴许能问出个她的把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