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煦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大哥立在涅盘殿上,通告全殿上下,甚至要昭告上界,说他爱上了个山妖,自知再也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就此下天界去不规山,再也不回来。当时他尚且年幼,被盛怒的父皇命令削去大哥的羽翼,那是凤族皇族的族规,既然放弃羽族天神的身份,要凤翼又有什么用。
他没想到大哥丝毫不反抗,只等行刑完毕,踉跄地走下凤隐山。大哥自幼待他这个弟弟亲近,子煦是担心他的,却不明白他怎么了,爱上山妖这样丢人的事情,他居然大声宣告?他追到山门,俯视着大哥,孤单的背影,居然毫不凄凉。
现在他懂了,大哥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即便鲜血流了一地,他依旧义无反顾投入爱人的怀抱,她不是天神、甚至是只妖又如何,他只想要和她在一起,有她就足够。
当年的他,无疑认为大哥一点担当没有,天神、凤族太子的责任,他就那么一抛,奔着个相识没有多久的妖去了,他简直疯了,简直堕入魔道。
现在,子煦蜷在寝殿的角落里,他羡慕大哥极了,哪怕最终他和山妖一同战死在不规山。
犹记得那天山风猎猎,子煦头一次违逆父皇的命令,从赶往东海的路上折返去不规山,因为他听说魔兵在不规山聚集,因为是和上界素来不合的妖山,上界没有全力支持,反而重兵布在离不规山万里之遥的关卡,大约想着有所掌控即可。可那毕竟是他的大哥,他无法坐视不管。
当时大哥离开凤隐山已经有三万年之久,子煦风尘仆仆地赶去,魔兵早已过境,不规山燃着熊熊烈火,遍地枯枝败叶与走兽的尸首。即使在云端,也能遥遥地看到他身中几十刀,紧紧拥着怀里同样伤痕累累的山妖。
隔着那么些距离,子煦感受不到他的灵力,知道已经殒命。他没有下去,只立在云头,看了不知多久。那天,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哥,不是毫无担当,反而有种别样的孤勇,他不是逃避那些职责,只是为了怀里的爱人。
此时此刻,子煦羡慕钦佩嫉妒大哥,他为了一个爱人,选择背弃全世界,何等的勇敢。
房门又被敲响,几天几夜,他躲在自己的寝殿,从最初的暴躁,已经沉静下来,一动也不想动。
敲了几下,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是皓天。
从前子煦鄙视厌弃他,因为他的轻浮花心,伤透了子婵的心,逼得她病急乱投医,才上了鲛人的当。每次相见,必定冷眼相对。“和我相比,你待子婵真是好。”说完,他将头磕在桌角。
“每天我都活在愧疚中,甚至三番五次追去尘世,就想见一见她的一缕缕游魂,但我也知道,她再也回不来,我依旧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皓天坐在他跟前的椅子上,“现在,盼晴几乎和子婵一样,你也该朝前看,关在寝殿里毫无用处。”
“我们不同,我动手杀了盼晴,我……”子煦捂住脸,只要一闭眼,星汉边竹屋的那一幕幕,如同皮影戏般在他眼前闪过,第一刀捅出去时,她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都日渐清晰,那双清澈的眼睛,从欢喜到恐惧再到绝望,都是因为他。他觉得自己当时简直着了魔,那一刀刀重得她纤细的身躯几乎不能承受。她曾经为了他,潜入魔兵聚集的钱江水底,挡在他的跟前,为了他不顾一切,他怎么就半点都没有留恋呢。
他知道自己有多自私且伪善,仗着和姚女的婚约,对盼晴动了情却又一丁点都不肯流露,享受着她紧跟身旁的主宰感,却什么都不许给她,于是半分责任都没有。
祝冥说得对,他和他的先人一样,没有情和爱,只有无耻。
“好好想想盼晴有什么愿望,帮她一个个完成,你也会振作起来的。”皓天说完走出去。
听到“咔哒”一声,是皓天无意间踩在一颗散落的乌檀木珠子上。
子煦在寝殿里没日没夜地枯坐,浑浑噩噩,不知过去多久,多久对他都没有意义。
幽暗中,有赤红的光。
子煦慢慢走近,发现是被皓天踩裂的木珠子。这种光他知道,是千万年以上老凤凰木内芯的光芒。捡起放在手心,乌檀木外壳当中,居然裹着一层凤凰木内芯,里面又有一层剔透的东海水晶,再往里,便是凝结的黑色液体,凑近轻嗅,腥臭无比。
盼晴曾经问过他,有没有瞬间移形换位的法术。这个乌檀木珠子似乎担负帮魔兵移形换位的任务,自然是魔族的物件。
这腥味,他有些模糊的记忆,合虚山一战,忘忧谷底遍地血迹,有星渊、娇龙、他自己,以及魔君苍籍的,这么污秽的味道,定是苍籍的血。
苍籍自上古时期就是魔族的首领,炼成移形换位法术不足为奇,但奇的是,这么万年来,魔兵残余时有出现,却来无影去无踪,就和他在尘世间亲眼见到的一样。上界花了许多力气去找寻藏匿的地点,却一无所获。再是能瞬间移位,他们也总要有个躲藏之所,怎么会毫无马脚呢。
他仔细端详手中的珠子,这老凤凰木,三界独独一处才有,便是凤隐山中凤族的皇陵,除却祭拜用的祠堂,陵寝是禁地,任谁都不被准许驻足。那么,魔族是怎么得到这些凤凰木的?
又捡起一颗珠子,用内力碾开,果然一模一样,这么说来,凤隐山中就有魔族的势力?
凤族陵寝,葬着上古时期开始的皇族,少数尚笼住几缕游魂;大多数战死在无数的斗争中,重返凤隐山的,只有衣冠而已。
他一直以自己的祖先为豪,他们是为了三界正道可以牺牲自己永恒生命的天神,直至现在,他才头一次审视起凤族,包括他自己。
贪吗?贪恋那颗鲛珠,所以上古的皇子亲手剜出鲛人帝姬的心?那么那颗举世无双的鲛珠,应当是凤族的珍宝,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鲛珠珍贵至极,却鲜有人知道作用,祝冥也没有明说。现在,他只知道,鲛珠能吸食神力、涵养魂灵。
匆匆坐到书桌前,潦草地写了几封书信,唤来仙童送信。自己则匆忙地挽过墨阳剑,往外去。
这些书信要送往天帝、父皇、皓天,还有星渊天尊那里。他急于验证自己的猜想,来不及等他们聚齐。
“二皇子,这送去,天尊会看吗?”一个童子在走廊上拖住他。
“你告诉星渊天尊,是魔君苍籍的踪迹,他会看的,一定会看的。”即使星渊恨透了自己,自己也无颜见他,师徒情分就此了断,可依旧将他当成自己的师父,他懂星渊天尊,一定会赶来,哪怕会送命,为了了结魔族的余孽,他一定会来。
凤隐山的阴面,苍天的凤凰木,向上望不到边际。
“陵寝禁地,二皇子止步。”一视同仁的守陵兵士挡住他的去路。
“委屈你们了!”他不等对方反应,抽出墨阳剑,寒光一闪,两个兵士四肢都被割开几寸长的伤口,倒在地上。他知道,这两个凤族的兵士是多么坚决,假若不让他们寸步难行,他们为了恪守职责,会不惜和他死战。
这些巨大的石墓,高大巍峨得堪比宫殿,他沿着落满凤凰花的石径径直往里走。从乌檀木珠子当中凤凰木热烈的色彩看得出来,年代极其久远,都长在最早的石墓外。
凭着直觉,他走到那位背弃恋人的皇子墓前,凤族都称他为长皇子,他是世间第一只凤凰的大儿子,是整个凤族第一位皇子,真正的长皇子。
上古时期的墓,极尽简谱,却不失气势,子煦面对的是整面巨石,上头一个小小的石门。推开,走过幽长的甬道,进入一个狭窄的石室。
吃了一惊,继而镇定下来,不是活的,而是一尊石像,在他点亮的火炬半明半昧的光中,单膝跪地,几乎和他一样的身量,难怪错看成活着的神。
这尊石像,有着凤族皇子标志性的凤目与薄唇,是葬着的长皇子本人无疑。石像背后,一个三四人高的巨型半圆形石墓,他就葬在里头。
子煦瞟一眼石像,觉得它细腻得不真实,连发丝与细纹都如同本尊一样逼真。它的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割开左手手掌,于是落下的血滴一串串,远看几乎以为还在滴落。他的脖颈中有细细的伤痕,不是刀伤剑伤,反倒像指甲的划痕。
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石像,而是他。再看长皇子的神情,在念咒,他割开自己的手掌,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封印住什么。长皇子的真身跪在这里,那么身后的石墓当中的又是什么呢?
☆、长皇子之墓(二)
手掌触到青色的石墓,果然滚烫炽热,上古时的封印结界,到如今居然仍孜孜不倦地抵挡内外的力量,这里头就是被封印的物件。
身后传来嘈杂的声响,一回头,父皇和皓天已经闯入墓中。
“苍籍的真身,在里面。”
子煦用墨阳剑轻触石墓,炸出罩在石墓上的半圆形火光。“这就是连我们凤族都不被允许进入皇陵的原因,不是怕亵渎,而是怕破了这道封印。”
皓天的手刚放上去便被灼出一道伤口,凤族的结界,对于外族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烈火。“怎么会在这里面?”
“上古的鲛人帝姬没有堕入魔道,我们的长皇子更没有因贪起杀念。鲛珠大概是天地间唯一能够拘住苍籍魂魄的物件,他万般无奈才杀鲛人取了鲛珠,将苍籍收进其中投入石墓,又用自己的命和血封印了这个石墓。”子煦再次举剑,重重向石墓劈去,一道火光从剑锋与石墓碰触处直冲墓顶,竟将石墓上空的巨石炸得粉碎,顷刻间,他们仨,和石墓,静静伫立在无边无际的凤凰木林中,头顶无数鲜红的凤凰花落下。
被巨大的冲击重重推向后几步,子煦将剑插进泥土中,才止住后退的脚步,抬眼看石墓,纹丝不动,但表面一层火红的结界,如浪般在青石的表面起伏,如织锦般细密无空隙,无懈可击。
“上古书卷中有预言,苍籍将葬身在一片碧海蓝天的地方。”皓天脸上显出质疑,“所以星渊天尊在无忧谷死战的,定不是苍籍真身,但这里……”
凤凰木林间突然长风呼啸,仰头,一东一西,天帝与星渊各自御风而行。
只觉得冰寒刺骨,就看到星渊天尊扬手间,清澈的海水排山倒海般从半空倾注而下,却没有淹没众位神君,而是兜头泼在石墓上,发出“嗤嗤”声,如同练剑时淬火般的声响。
子煦的余光瞥见长皇子石像,在一瞬似乎动起来,真的在动,因为悬空的那串血滴,真的落在地面。
石墓上滚烫的凤焰结界,在龙族极寒的浪头下快速冷却,石墓表面如龟裂般,崩出十来条裂缝,耀眼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出,众神眼前一片雪白,耳边一片寂静,脑中也短暂的空白。
宁静的天空中,隐隐传来抽泣,又像从海底传来,细细的抽泣逐渐汇成声势浩大的浪涛声,余音又只剩凄切的轻啼。
眼前的雪白又变成蔚蓝,水天一色,甚至不知上是天或者下是天,于是更不知自己在何方,只透人心魄的碧蓝,就像东海一般。
哭泣声渐渐掩不住刀剑相接的争斗声,循着利落的兵器声望去,在这无边无际蔚蓝的正中,一个赤红的身影,周身被裹挟在墨黑的雾气当中,如同被绳索捆缚全身,不得动弹,然而他的剑,又正中雾气当中一团漆黑却在颤动的物件。他伟岸的身躯,在紧缚下轻微地起伏,他仍然活着,仍然伺机将剑插进更深处。
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不怒自威的凤目,在场的所有神君都失声道:“长皇子。”
世间皆传,长皇子在上古时期杀掉堕入魔道的鲛人帝姬之后,独自静坐凤隐山闭关,一坐就是几万年之久,再次见到时,他已经给自己搭建了巍峨的陵墓,并且无声无息地殒命。
而现在,眼前仍然在呼吸在战斗的,和上古卷轴上的长皇子一模一样。
子煦回过头,想要看看石像,是不是长皇子的复刻,却发觉身后依旧渺无边际的蔚蓝,环顾四周,没有尽头。同样没有尽头的,就是耳边如泣如诉的声响,出自一个悲伤绝望的女人之口。
“我们在上古鲛人帝姬的鲛珠里,或者说,在她的怨灵当中。”星渊天尊悄无声息地立在子煦身后。
为了让她的怨念凝结,长皇子动手前,大约说了许多令人痛彻心扉的话,之后才残忍地拔刀剜出她的心,于是她的怨念绵长久远永无停歇,这片澄澈的世界里,便都是她的哭声。
苍籍与长皇子从东海一直缠斗直凤隐山,厮杀了不知几千几万年,最终被长皇子收入鲛珠当中。然而长皇子的功力仍然不够杀死魔君,便只得铸造出石墓,用自己的鲜血封住石墓的表面,他的灵魂,依旧在鲛珠当中与魔君搏斗,从上古时期记载他的殒命开始,到如今,到此时此刻,都没有停歇。
长皇子虽然没能斩杀苍籍,却将他封印在这窄窄的天地间,拖延了无数年,静静等待时机。苍籍在封印中,仍旧铸造了那么些魔物,将魔兵遍洒三界上下,却和他的真身横行世间时的造成的满目疮痍无法相提并论。
假若没有今时今日的封印破除,长皇子将一直在爱人的哭声中,竭尽他全身的力量,和苍籍死战。
这就是子煦一直尊崇的先辈,凤族的先人,是骁勇且坚韧的。他拔出腰间的墨阳剑,他是斗神,面对从前未能斩杀的魔君,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迎着他向前。
肩被重重按住,星渊天尊举起青冥剑,走到子煦身前。许久不再拿兵器亲自上沙场的凤皇与天帝,都扬起各自的佩剑。三界至高无上的三位神尊,将苍籍与长皇子围在当中。
好一片碧海蓝天。子煦和皓天仰头,鲛人帝姬的灵魂,当真一片清澈纯净。
三束光芒从佩剑中直指天空,在苍籍与长皇子的上空汇聚成一把长剑,而后剑尖朝下,直直坠向那团漆黑的雾气,和当中的长皇子。
他毫无畏惧,苦战了无数年,疲惫不堪的脸上,微微绽出一个笑,便随着剑刃夺目的光,和苍籍的真身一齐四分五裂飘散在空中。那把长剑又化成了熊熊的烈火,追赶着四散的雾气,凶猛地燃尽苍籍的最后一点痕迹。
哭声低微,渐渐停止。遥远的天空,红衣的长皇子拥住白衣的女子,她长长的素锦裙裾下,粼粼的长尾,凌空划过,这便是鲛人帝姬的灵魂了。
他们紧拥在一起,然后一点点透明,直至消失在天空。
远远的低沉的,却又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谢谢。”大概是长皇子留在世间最后的一句话。
天空中的蔚蓝褪去,脚下的海水也褪去,仍旧站在萧萧凤凰木林中,石墓消失了,长皇子的石像也消失了,地上空留一个圆形的痕迹——从前的石墓。在圆形的正中,一颗浑圆的珠子,一半赤红一半雪白,却在交汇处用千丝万缕缠绕彼此。
“这就是上古鲛人帝姬鲛珠最后的样子了。”星渊天尊捡拾起那颗鲛珠。
“父皇,请下旨大赦鲛人族,将鲛人重列为神族。”皓天向天帝建议。
天帝与凤皇相视,而后各自点头,唯独星渊天尊转身,像没有听到般,向远处走去。
“师父。”子煦一鼓作气追到他身边,却在他抬眼看自己时低下头,实在无话可说。
头被轻轻抚过,就像他头一次去汉崖府拜师时一样,就像盼晴头一次去斗神府邸拜师时一样,盼晴……
还未来得及抬头,星渊已化为一条白色的巨龙,直冲云霄,消失在一众的视线当中。
头脑当中茫然,自他出生起,就被天界围剿的魔族,而他自懂事起就一直在围追堵截魔族,今天,魔族就这样覆灭了?
父皇走到他跟前,“我该正式册封你为太子了。”
混沌当中想起,他已经十六万岁了。
十五万岁,永失挚爱。
这对上古时期的眷侣,因为魔君苍籍,怨恨太深,错过太久,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相拥。那么她的诅咒呢?为什么依旧灵验。
“我要,我要先去办件事。”他召来一片祥云。
天命难违。既然是天命,便是有据可循,他要知道他们的前世今生,要知道往后的没有尽头的生命里,究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长皇子隔了那么久,几乎是永恒的时空,最终还是给了鲛人帝姬安慰。那么他呢,不管要多久,只要知道,有那么一天,他不在乎哪怕下到冥界的炼狱去苦行千万年,只要能再有个拥抱她的机会。
祥云飘过霖湖,远远看到,自己的府邸前依旧热闹如往常,那些仙娥神女,难道不知道他的自私和冷血吗?
跳下云朵,他径直朝司命星君屋后的石径走去。
“子煦殿下留步!”圆滚滚的红衣月老老远就叫着,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却仍旧追不上,但那一嗓子引来了红唇皓齿清俊公子般的司命星君。
二位神君一齐追赶,总算在子煦触到结界的瞬间扯住了他的肩,“天机石和天命谱,谁都不许看。”
“我偏要看。”子煦一甩手臂,二位神君便像风中的蚊虫般,歪倒在石径两旁。
虽然不敌子煦,却很执着,两人趴在地上又扯住他的袖子。
子煦拖着地上的神君,硬闯入结界之中。传说天机石和天命谱外的结界,任谁都要如跳了诛仙台一般,也未必能闯入。然而子煦只觉得身上如重重帘幕拂过,便进去了。
☆、天命难违?(一)
子煦站定在天机石前,青石面转眼变成黄铜镜面,里头映着的正是他自己,一身赤红锦袍。不同的是,此刻他正以人形站立在镜前;而镜中的他,身后凤翼招展,一边是他熟悉的红色,另一边却闪着耀眼的金光。传说那是至高凤皇的颜色,他的父皇迄今也没有修炼成,相传,只有天地间头一只凤皇是这样的色彩,他从天地灵气中孕育,又划归天地灵气,一直守护着凤族,是凤族至高无上的神尊。
“恭,恭喜子煦殿下。”月老和司命在地上被一路拖拽着来到天机石前,见到里头这样一个闪耀的子煦,爬起身恭敬地贺喜,他们也知道金色的凤皇意味着什么。
“盼晴呢?盼晴在哪里?”子煦收拢自己的双翼,空洞的镜中只有他自己,“我要去哪里找她?”
“还是奔着修炼金凤凰去吧。”两位神君面面相觑,情恳意切地劝他。“毕竟这是您未来的路。”
他转头走到卷起的天命谱前,伸手轻抚,卷轴便缓缓展开,流畅舒缓,那些细小跳动的画符,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看不懂,于是一用力,天命谱“哗啦”散开,撒得遍地都是。
叹了口气,司命星君走上前来,指向其中一处的几撇画,“这就是子煦殿下您,现在正在我们这儿大闹。”继而前后细细地查看,“往后,真的没有她了。”
“你仔细看了没有?我不信,往前呢?你指出来哪个是她?”子煦用手指点着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符号,一个劲地问司命。
“往前?”月老冷笑一声,不顾一旁司命摇手拼命大叫“不”,手指轻甩,于是卷轴上一处细小的符号,便如皮影戏般被投在几人高的白墙上。
子煦后退一步,白墙之上,与当时当日的情形分毫不差,他在浑身湿透的盼晴身后追赶,踏着她洒下的淋漓鲜血,追到星汉边上,她转过身来,刚说了一句话,龙鳞匕从他的掌中掷出,重重扎进她的左胸,于是她仰头跌落星汉,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和他不敢去想却抑制不住脑中不断重复的情形。
“还有更往前的,让殿下一起看。”月老一不做二不休,手指隔空弹几下,四面白墙上,自顾自地重复,钱江水底,盼晴挡在他的身前;为了不让他四分五裂,她剖开自己的手臂抛洒热血,施展寒散咒;他闯入盼晴的房间,直直将匕首捅入她的胸口,将她从竹楼的窗边推出去;他在星汉边直中她的心脏……
被这一幕幕包围,子煦怔怔立在当中。
“够了!”司命一挥手,墙壁之上便素净一片,丝毫痕迹不留。“月老是性情中人,平生最爱打抱不平,没什么恶意……”
月老扯住司命腰上金光闪闪的刺绣腰带,“当初如果不是这个丫头,在尘世间渡劫的神君们全都殒命了,她把功劳全给了我们,你这金腰带,你忘记怎么来的了?天帝为了那桩功劳赏的!后来我们带她上天来,亲手送到斗神府邸,简直就是你我送她去死的啊!”司命死命地护住自己的腰带,才勉强没让袍子滑落,月老又改为揪住司命的领口,“星渊天尊没有杀掉他,他还有脸来我们这儿闹,你要一直这么低三下四地陪着,我没这耐性!”
子煦垂手立在屋子当中,静静听着月老的数落,“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注定要这样……”他低头看另一头有着长长空白的天命谱。
“注定?”月老转头看他,脸上满是讥诮,“我怎么听说,你还在不规山畅玩了一段时间,玩得开心吗?”
手中的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她在不规山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从他的怀里消失,月老真真什么都知道,拣痛脚说。
“在不规山,听说你‘注定’剜了盼晴的心?你侄子没告诉过你吗?从来就没什么注定,不规山幻境如此,尘世如此,就连天界的神仙们也是如此。”月老将天命谱递到子煦跟前,“看到这是什么了吗?空白!每时每刻,这幅卷轴都在书写更多的内容,不是在谱写未来的事情,而是在记载发生过的事情。天命谱从来不是个预测未来的卷轴,你明不明白?”他气得雪白的胡子被吹得一抖一抖,踮起脚扯住子煦的肩膀,拖到天机石前,“这映出来的倒是未来,可这不是注定。你看到一红一金两道翅膀了吗?这就是你要做的选择,至于你会选哪个,我不懂,司命不懂,天上地下,除了你自己没人懂。”
意料之中,子煦踉跄着倒退两步。
月老依旧不依不饶,逼上前,“自己已经是天神了,谁还能左右你的命运,凡事都叹一句,天命难违,最是没有担当的,明明都是自己选的,这个锅,司命不背。”
“能,再让我看一眼,我们在一起的样子吗?”子煦低头恳求月老。
红衣老儿双手吃力地抱肩,撇过头去不屑得看他。
司命敛了方才讨好的神情,一脸严肃地在天命谱上检视,刚要指指某一段,却被月老抢了先,他在白墙上映出更早的情形。
一望无际的芦苇滩,在星汉边的竹屋下,盼晴和一个红衣童子手牵着手漫步在清澈的星汉当中,颗颗星子从他们的脚踝边流淌。
“怪不得她说见过的斗神是个童子……”月老喃喃道。
子煦呆呆地望着,他沉睡的万年中,居然有她陪着,“尘世呢?尘世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让我看看尘世。”
“你不要得寸进尺!”月老一蹦三尺高。
“盼晴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知道,给他看看吧。”司命推了推月老的胳膊肘。
月老才不情不愿地引着子煦走到自己的白墙黑瓦小屋里,往他手上塞了一柄镜子。
子煦目不转睛地盯着,捕捉盼晴生动的眼神动作,想要刻在心里。当看到自己拿出那枚白色的玉珏时,忍不住掩面。“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谢谢你们,现在,我该跳诛仙台了,是吗?”
司命摆了摆手,“就像方才月老说的,哪有什么注定的事情,这天机石天命谱,反倒像个史册馆,没什么好保密的,只不过外头那道结界,普通仙人小神都抵不住,伤筋动骨甚至伤元气,所以很早以前,天帝就下了这道令,说要跳诛仙台,其实是吓唬吓唬道行不够的小神,为了他们好。既然子煦殿下这么轻而易举地就闯了进去,就该给您看。”
子煦道了谢,从司命的府邸走出来,立在门口,一大片一大片霞草芍药牡丹,直开到霖湖边。
送他出门的司命轻叹,“这些花都是盼晴种的,月老看着怪好看的,她走了之后,也没拔,现在倒越开越旺。”
他凌空跃过霖湖,将门口众位神女抛在脑后,进了宅邸。
这么多日子,白哥一直候在他府上料理着,这会儿迎了出来。
子煦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就看到两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从白哥身后窜出来,在他脚边一跳一跳的,“师父呢?”
一低头,一只鼬獾一只狸猫,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们的盼晴师父呢?”
他喉头梗着。
“师师师师父,没没没跟你一起回来吗?你说话。”狸猫扯扯他的长袍,“你你你倒是说话啊。”
“怎么和我们二皇子说话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白哥蹲下身,照着两个妖精头上就是几个毛栗。
“你杀了她是不是?”鼬獾幽幽地问道。
子煦点点头。
“大白!”狸猫吹了个口哨,白色瑞虎神兽从屋脊上跳下,扑在子煦前胸将他压倒在地,龇着牙就要咬他的喉咙。
白哥冲上前,揪住大白后颈皮肉一顿拍打,这只老虎生生给治理成了只小猫,乖乖被揪着耳朵拖到一旁。
“没用的东西!”
“畜生就是畜生!”
迟言缓行咬牙切齿地骂着,亮出自己的尖牙,冲着躺倒在地的子煦上下一顿狠咬。子煦没有还手抵挡,顷刻间露在外头的皮肉血流如注。
听见声响的白哥又赶上前来,一手一只将两只小毛物掐住。“两个妖精住在斗神府邸,本就格外开恩,你们还不安生,在这儿找死!”白哥在手掌中运气。
“随他们去吧,他们师父没了,就在我这儿修炼着。”
“谁谁谁谁谁稀罕,你你你你你这破地方!我我我我我们要回回回回堂庭山去!”迟言结巴着冲子煦叫嚣。
“别以为谁都上赶着来你这儿,你这种神,我们最看不上眼。”缓行不依不饶,“我们走!”拉着迟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边走边哭嚎,“师父啊,我们就说做山神的日子多自由自在,您不听,要来这什么劳什子的斗神这儿来拜师,这下把命都拜没了!师父啊,命好苦!”
子煦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招呼白哥,“给他们好好送到堂庭山去,他们俩,是盼晴的徒弟。”这两个徒弟是妖精,却为她豁出命来讨伐他这个抬眼就能要他们命的天神,正应了那句话,精怪也有将情义的,就像神仙也有无情的,一个样。
“子煦!”五彩神鸟在庭院上空盘旋,姚女已经立在跟前。
☆、天命难违?(二)
颓丧的子煦坐在地上,见到姚女,先是一愣,然后慢腾腾地站起身来。脖颈间有黏腻的东西往下淌,他抬手一摸,原来被方才两个妖精咬出血来。
姚女拿出一块锦帕探手到他的伤口处,却被他伸手挡住。
“你回去,我这就写信,婚约解除,你也自由了。”子煦绕过她往屋中去。
“自,自由?”姚女难以置信,“我不要自由,也不要你自由。”转身追他。
“对不起。”子煦停下脚步,“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但是,婚约一定要解除。”
“你在怪我是不是,当年都是我自私,只想着我哥,都是我的错,你陪我去给星渊登门道歉好不好,只要你别解除婚约。”姚女颤抖的话音里闪着哭腔。
“不怪你,你没做错,大错特错的是我,我谁都没资格怪罪。你只是改了一封信而已,动手杀她的是我,怪不得别人。”
“我改了信,拿了她的鲛珠,还向你要鲛人泪,都是我不好,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她死,虽然知道她跟在你身边很不好受,可从来没有想让她死。”姚女在他身后抽泣。
“真的,不怪你。你走吧。”子煦顿了顿,往屋里去。
姚女从背后一把抱住他,泪水如泉涌,“你不怪我,为什么要解除婚约,这婚约,定下很多年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子煦握住环在他胸前的手,“我和盼晴,在尘世发过誓要在一起,在不规山幻境也已经成过亲了,我身边,不会再有别人。”
“她已经,她已经……”姚女没有忍心说出口,“如果她还在,我会和你解除婚约的,可是,子煦,她已经不在了,你回过身来看看我好不好?”
“我永远记得她,心里只有她的位置。”一用力,掰开她抱紧的双臂,“解除婚约,对不起你;不解除婚约,更对不起你。你看我的母后,你愿意像她一样吗?”
“我愿意我愿意,从小我就喜欢你,子煦,我知道你们凤族的每一个皇后,都不是凤皇最爱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就是想要你,不管盼晴对你有多重要,你是不是永远都无法放下她,我都要你。”姚女再一次抱紧他。
“解除婚约,痛苦的是一时;我们成亲,你就痛苦一世。”子煦又掰开她的手,决绝地走进房间。
窗外,姚女呜咽的声音持续许久,终于被皓天派来的侍女劝走。他自己犯下的错误,注定要痛苦一世,没有理由再拖姚女下水。
屋中的光越来越暗,窗外有雨声。白哥刚从堂庭山回来,对着天施法多次,却始终无法驱赶头顶的雨云,只能任由越来越大的雨点摧残庭院中的树木。
“二皇子殿下,这,这邪门儿了。”白哥在雨中呼号,不妨天空一道惊雷,他敏捷地闪躲,进了子煦门外的廊檐,可庭院中的凤凰木却被劈中正中。先是“悉悉索索”一阵轻响,而后腾起浓烟,熊熊的火从树冠上燃起,像一朵巨大的凤凰花,吐出摄人魂魄猩红的信子,四处舔舐庭院的树木花草。白哥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扑灭这场火。
子煦走出房门,立在雕花长廊里,捏了个诀,火光只稍微忽闪一下,然后继续窜上天际。他仰头,头顶一片乌云,刚好将宅邸遮得严严实实,劈头盖脸的大雨浇在庭院里,也浇在这棵着火的树上,却像火上浇油,越烧越旺。
站得近了几步的白哥看得痴迷,不妨身上的衣裳也着火了,狼狈地在院中打滚。
熊熊的烈火中,子煦看到父皇、长皇子甚至有凤族的至高神灵,他突然明白过来。帮白哥扑灭身上的火焰,“你出去,我要闭关。”
“多久?”
子煦抬头看热烈的火焰,“也许千年,也许十万年。”
白哥嘴上说着“二皇子小心”一溜烟地跑出庭院。
活跃的焰火直扑向子煦,他右手握在剑柄上,连同自己身后的房屋院落一齐被吞噬,一点也不烫,相反的,冰冰凉凉。
火红变成蔚蓝,呼吸变得艰难,他被海水没过头顶,经历片刻的慌张,他捏了避水诀,重回冷静。不计其数的水族兵士张扬舞爪冲来,明晃晃的刀剑扑面而来。他无法使出业火,只得提剑砍杀。这些兵士虽不堪一击,可数目众多。
海底的日子不分昼夜,他念着避水诀,提剑砍杀每一个送到眼前的凶狠士卒,不去管日夜更迭,也不管后面还有多少,只一个个击败眼前的敌人,胜败总有终点。
他的手臂与身躯劳累得无法移动,密不透风的敌军忽的减少了。拼尽力气,挥剑砍倒四周一众,从一个缺口冲出去,面前是晶莹剔透的宝座,宝座上坐着位满身银甲的女子,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子煦垂下剑,踏着透明的台阶迎上去,被她当即刺穿左胸。
澄澈透明的海底转瞬变为风啸雪横的雪原,一眼望不到边,背靠徒手难以翻越的雪山,立在一片积雪高至膝盖的谷地里,面前的山丘上,冲下绵延无尽的骑兵。他后退一步,左右回顾,身后一匹黑色的战马。跃上马背,冲向源源不断的骑兵。
雪山中的日夜冷暖分明,夜间冻得他简直握不住剑,午间的阳光却晃眼。他使出凤族的业火,转瞬吞噬浩浩荡荡的骑兵,一路前行,翻越无数个白雪皑皑的山头,总有终点。
在一个傍晚时分,夕阳即将落到眼前山头的背后,他终于爬上顶点,那一头也终于没有对他砍杀的骑兵,反而有座木屋,在森林的边缘,袅袅炊烟刚好在浑圆的夕阳前腾起,有家的味道。
一手握剑,踏上木屋的门廊,面前的门被推开,银甲的女子持剑走出,在他的笑意刚刚蔓上眉梢的时候,给他当胸一剑。
他躺倒在雪地上,头顶广阔的天空,转眼变成逼仄的峭壁,这是合虚山中通天的谷地。面目狰狞的僧人扔出一颗颗乌檀木珠子,释放出一个个凶恶至极的魔,那是苍籍给过他的恐惧。
群魔有各式的招数,周遭有不断落下的巨石、拔地而起的老树。他的脸、脖颈、身体受了伤,却依旧立在这群魔当中,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灵力,逐个挥剑斩灭。
一团团雾气在他面前消散,眼前出现一个个细窄的山洞,便是群魔守卫的地方。他提剑走入,银甲的女子横躺在洞穴中的石块之上,似乎睡着了。
他轻呼一口气,收好自己的剑,走上前,坐在她身边,抬起右手,居然在颤抖。在即将触到脸颊的一瞬,她的双眼睁开,果断地在他前胸扎上一剑。
十六万年岁月里,他所有到过的地方,杀过的敌人,他都重新一一经历,从前令他产生过恐惧、惊惶、怀疑的场景,都以百倍千倍万倍的情形掷在他眼前,而他已经不再畏惧。哪怕筋疲力尽、伤痕累累,都习以为常,这大约是他作为斗神、作为凤族皇子的宿命。唯一一点不同于他以往所有战斗的是,最终他都输了。
在他得胜之后走向的战场终点,迎接他的,始终都是满身银甲、长发高束的盼晴,她手持青冥针,没有一点犹豫,刺穿他的胸膛。
他试图同她笑、同她招呼、同她说话、或者仅仅是在她没有留意他的时候伸手去抚摸,她都不给一丝一毫的机会,直戳他的胸膛。利刃划开皮肉刺穿心脏的痛苦让他全身一震。
死在她剑下几十遍,他才有机会说完完整的一句:“盼晴,我爱你。”
于是这一次不再有千军万马,只有他和她,立在浅浅的星汉中,四周芦花如雀尾,微风轻抚他俩的发梢。
盼晴举剑刺向他。他突然想起,既然想多看她一会儿,为什么要那么坦然轻易地死去呢?她的剑法有所长进,但仍然只有苍龙剑法,而他可谓精通。
荻花飘扬,如絮如雪,他们在璀璨的星海里一招招拆解了这套剑法。
她紧抿着双唇,招招致命;而子煦微挑嘴角,她的招数尽在掌控中,只拿捏着力道,不让她伤了他,却无限逼近他。她明显气恼起来,几招用了大力气,却被他轻松化解,反倒一俯一仰间不知怎的,被他揽入怀中。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么久了,他终于重又触摸到她,柔软温暖的身躯。
青冥针已经换到左手,她果然只会苍龙剑法。子煦将墨阳剑掷到左手上,不再完全顺着她,使出些力道,和她有了对抗。
她紧蹙着双眉的样子着实娇俏。子煦终于开口,“不说点儿什么吗,盼晴?”
她一怔,突然转过身,这便是他没有学到的那一招,剑尖后刺,“取你的命。”
“子煦!”父皇突然出现在上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比试的他们,他的身后,居然有一只巨大的金色凤皇,那是他们的尊神。“杀了她,你会成为凤族新的尊神。”
☆、天命难违?(三)
“子煦,她死了,这是试炼,她只是你的心魔。”父皇如往常一样严厉,“子煦,杀了她,杀死你自己的心魔。”
子煦低头看背靠自己的盼晴,她死了,死在不规山,死在他的怀里,大家都说她灰飞烟灭,再也不会回来。可是眼前分明是她,那细细的呼吸声,伴着他每一场梦,这就是活生生的她。
这场试炼,他知道,每个要成为凤族帝王的皇子都要通过。他的父皇,因为那位魔族的妃,草草将这场试炼收尾,自然只是凤族史上一个平平无奇的皇。
他渴望建功立业,成就凤族全新的盛世。
可是,他想她。自从自己杀死了她,就生活在混沌中。杀掉魔君,几乎是刻进他骨髓的信念,于是凭着这股信念,他找到了苍籍真身的藏身之所,然后呢,然后他要做什么?
这场试炼,在他眼里竟生出别样的美好,他生出幻想来,希望它永远不要完结。他曾经杀了她,他再也不要杀她,甘愿死千万次,在她的手中,只求多看一眼。
“子煦,你苦战这么久,就为了最终这一击。子煦,快,杀死她!”
“可是,苦战这么久,就是为了见见她,而已。”在她的后背贴上他胸膛的时候,他伸展双臂,将墨阳剑松开,再一次被她当胸刺入。
这一次的疼痛反倒没有先前的酣畅淋漓,她似乎犹豫了。然而子煦依旧仰躺在星汉中,温凉的星辰从他身边淌过,她终于转过身,低头看他,真的透过他的双眼在看他,而不是先前打量对手的敌视。她敛起满身的杀气,默默低头,显然,她没有用尽全力捅他。他依然受了伤,身下浅浅的星汉转眼成了深不见底的长河,他没入水中,依然看到,天空很美。
双眼一闭一合,眼前是被烧枯的凤凰木,却爆出一枝碧绿的枝丫。
子煦从地上爬起身,墙头上趴着白哥。
“二皇子,皇上算到今天您要出关,让我来看看。”白哥盯着他,或者说他的身后,“二皇子,你快进屋照照镜子。”
瞥见地上的影子,他的双翼无意识地展开了,刚劲而有力,他捏了一个诀,于是眼前聚集一片薄薄的雾气,竟凝成一面锃亮的镜子。镜子中,他的凤翼饱满蓬勃,一色鲜艳的红,同他的先代帝王一样,纯粹的赤红。这场试炼结束了,心中突然无比悲怆,他希望永远陷在里头,不要出来。
“皓天天尊来过,见二皇子还没有出关,留下口信,他在尘世又看到子婵公主的游魂,所以下界去,请二皇子出关后找他,就自己走了。”白哥一骨碌从墙上爬下,把庭院的大门敞开。“二皇子出来逛逛吧,这关一闭就是一万年,也太久了些。”
厮杀了居然有一万年?子煦抚了抚额头,久违的天界气息。顺着山脊上的长廊缓步向下走,“天上出什么事没有?”
“没没。”白哥一唯唯诺诺起来,八成就撒了谎。
“说吧。”子煦也颇为无奈,这个跟班的那些个脾性,他早就了如指掌。
“幺公主飞登上神之位,和西南凌修神君订了婚,还有百年要大婚了。”
心下一松,完全的释然,子煦瞥一眼小心翼翼的白哥,“这是好事,帮我备份厚礼。”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浩然一片的霖湖,子煦僵住了,而后拔腿跑到湖边。
放眼望去,十几条鱼尾在水中翩跹起伏,划出朵朵浪花,衬着盈盈的笑声。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东海鲛人,在自己的眼前畅游。他疑心自己眼花,云海结界是自己的父皇设下的,从此鲛人难以上天。他的内心没来由地一阵狂喜,细细辨认水中的每一张脸蛋,于是看到的鲛人越来越多。她们扫去从前的愁容与谨慎,在水中肆意地玩闹说笑。
没有她,果然没有她,她走了,消失在自己怀里。一万多年过去,子煦觉得仿佛还在昨天,也许因为这场试炼里,总能见到她,他觉得她还在,在天地间某一个角落。
“消灭魔族之后,多位神尊要求恢复鲛人族身份。鲛人族在与魔族的争斗中确实贡献牺牲了许多,过去误会重重,如今洗清冤屈,天帝下旨,鲛人族重返神族之列,云海结界对他们也不起作用。”白哥凑到他边上。
“他们不是罪人了,和我们一样。”子煦喃喃地道,“所以他们又上天了?”
“不,他们已经习惯东海,这不,东海正是严寒的季节,女孩子事儿多些,这些就上天来游玩些时日。”白哥的脸上露出点儿猥琐,“鲛人一个个长得水灵得很,天上任谁都喜欢,争相邀请她们上天来玩儿,恨不得天天叫她们住在自己府上。喏,眼跟前这几位,就是司乐星君府上请来的,那边几个是太白星君那个老儿请来的,对面那几个是天帝亲自请的……”
子煦拧了拧眉,“我脸都没看清,哪家请的你都认得出来?这些日子,尽上各个府邸作客了?”
“嘿嘿。”白哥顶会察言观色,发觉子煦的心情没有万年前那样颓丧,“人心是肉长的,神的心什么长的虽然各不一样,但大家都有颗好心。鲛人族不明不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被关在水牢里那么多年,这湖里的这些女孩子们,都出生在牢里,可怜呐。邀她们上天,要是能给她们找个好归宿,也是种补偿。”
子煦立在湖边,看水中的波浪,他想到的还是盼晴。那年他们在安临城,她下到西子湖里去的时候,他就坐在她的小亭子里,短暂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他的心里其实风起云涌,却又压了下去。
“这些鲛人的皮相是真好看,性子也脆生生的,惹人疼啊。要我说,我们凤族也真对不住鲛人族,二皇子,您也挑个鲛人做妃子呗。”白哥这句话看似玩笑,实则试探的意味极重,大约听了谁的吩咐才这么说的。应该是母后,父皇不会关心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
空气仿佛凝固住。
白哥撇撇嘴,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怎么把这话圆回来。
水中的鲛人们倒被子煦吸引住了。近处的几个年长些的女孩儿们,害羞地笑着,脸上泛着红,游到近处,相互递个眼色,最终一个胆大的开口了:“请问是哪方上神?”
“凤族的二皇子,斗神子煦殿下。”
那几个女孩儿瞪大双眼,上下打量子煦,窃窃私语,还有两三个游向稍远处,同其他的鲛人们低语,于是人人都抬头张望他,一双双晶亮的大眼睛,带着点难以置信和新奇畏惧望向他。
“就是那位杀了我们盼晴公主的子煦上神?”那个胆大的是当真胆子大。
白哥一时支吾了,连子煦都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轻轻点头。
近处的女孩儿手拉着手,下意识地后退,霖湖水突然像沸腾了般,鲛人们在水中优美敏捷地游过,一时远近的女孩儿们都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他。
子煦顷刻间觉得自己无法在这种场景中支撑下去,他无颜面对她们,他是一个罪人,在面对一群兴师问罪的人。他退了回去,沿着山脊上的长廊跑回自己的庭院。
“这些鲛人,到底没规矩,太口无遮拦了。”白哥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书房的窗前,摆着一个圆润的鹦鹉螺号角。子煦将它端在手中,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于是系在腰间,“皓天说没说他在尘世的哪儿?”
白哥搔搔脑袋,“说是说了,我给忘了,嘿嘿,二皇子,尘世才多大,您一眼扫过去……”
子煦不等他说完,召来一朵云彩,跳上去,“你回去告诉父皇,我没有炼成尊神,让他失望了。”
皓天能有什么要紧事呢,也许是看到子婵的一丝游魂,有些兴奋罢了。子煦没有急着在尘世找寻皓天的神迹,反倒先去了安临城。
可是临到城的上方,又停住了。他们在尘世的那一年,放在天界的万年里算得上什么呢?只怕他们的湖心亭与小楼早就不在了,倒不如把那个园子留在心里,仿佛她永远坐在湖心亭里,等他。
于是他正打算折返,却发觉当年湖边镇蛇精的塔倒真不在了。他们的楼也许不在,但那塔若不在,蛇精岂不是跑出来了?当年镇妖的年轻和尚早就修炼成佛,他自己的塔倒了,那样高深的灵力,他不会不知道。
修炼完结之后,子煦感到倦怠,总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急着去做。的确,苍籍没有了,他的试炼也完结了,等着他的是什么,无穷尽的生命?横竖百无聊赖,子煦重又回到上界去拜会他。
修炼成佛的僧人住在滚滚竹林当中,只一个山洞,两个徒儿,真有清修的样子。子煦走进山洞时,他正闭目打坐,张口道:“见过子煦上神。”
子煦在他的石莲花座旁坐下,拿起徒儿奉上的茶,还未开口,僧人又道:“上神身上有安临城春来的茶香,您是为了倒掉的塔来的?”
☆、天命难违?(四)
面前的佛,依旧是从前修炼时年轻僧人的眉目,一袭青色皂衫,衬得他干净利落,简简单单往石莲花座上一盘腿,身后自然而然出现一圈金色的光晕,那是他的佛光。
“那座塔本就是镇妖的,能镇住世间任何凶戾的妖精,却镇不住人,更镇不住神。”他眼依然不睁。
“这么说来,蛇精修成正果,成神了?”子煦有些吃惊,毕竟从妖到神,路途坎坷,从古至今,能炼成的,就那么几个,数都数得过来,更不用说,这个蛇精被宝塔镇住的时候还是个妖精,在塔里想要继续修炼,无异于白日梦,她居然能修成神?
僧人摇摇头,“她没有成神,但是和人生下孩子,姑且认为她修成人了吧。”终于睁开眼。先前紧皱的眉,看起来是个戾气颇重的武僧,可当双眼大睁时,澄澈的双眸满是慈悲,“他们之间的情感,修成了神。”
“嗯?”子煦从没听说过,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能成神。
“蛇精在塔下千年,却没有死;那个男人早该投了几十遍轮回,可不管哪一世,不管是人、是动物,他都会回到西子湖边,对着那座塔安下家来。有一世,他甚至成了块青石,仍被铺在距塔百十步远的一座拱桥上,任人踩踏了几百年,他一直守着那座塔。一个人一个妖,他们紧密的联系,连尘世的轮回都断不了。我听说的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他们的结合,有违恪守多年的正道,却没有危及旁人半点,为什么我就断定他们是错的,是天理不容的?”
“爱也是神灵?”子煦惘然若失,“如果爱也能修成神,那么它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我的父皇和那么多先皇们都在痛苦中独行,为什么不能让我的妹妹子婵复活?为什么……”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而后又抬头,“为什么,盼晴再也回不来了呢,大家都说她真的殒命了,她从这个世上、三界里消失了。因为我们的爱太卑微太渺小太脆弱了吗?”
僧人嘴角微微一翘,丝毫不被子煦的激动质问而影响,“消失,什么是消失?你认为她的生命陨落,她的形与魂消散,这就是消失?可她不还在你的记忆里鲜活跳跃着?只要你记着她,旁人记着她,但凡有关于她的记忆存在,她就还活着,没有消失。”
子煦觉得这简直是自欺欺人,“所以我永远只能对着记忆里活着的盼晴笑、说话、倾诉?那些都是过去的她,她再也不能继续她的生命,再也不能尝试从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我想要和她继续我们的前缘,可她能回应我吗?我还能再真实地触碰她吗?”
僧人将手边一朵菩提花递到子煦跟前,一晃而过,然后一片片摘下花瓣,丢在水盆当中,“这是慈悲之水,有源源不断的生气,这朵菩提花养在里面,永远不会枯,你看这活着的花瓣,和方才的菩提花还是同一朵吗?”
那些花瓣在水中重又聚成一朵花的模样,依旧娇嫩水润,可它们终究是断过,和方才的显然不同。怔了半晌,子煦没能回答出来,他实在参不透僧人话里的玄机。
“你问还能不能见她。天机石都没能告诉你的事情,我自不敢断言,只能说,她没有消失,许是在你的记忆里,许是像这花瓣一样。”
子煦告辞,走出山洞与竹林,他惯不喜欢和这些僧佛打交道,就因为他们爱讲禅,问什么他们都会给个答案,可那答案都是这样一色模模糊糊,永远不说透,让问的人更加心焦。
他踏着云朵,漫无目的地飘了些许时候。也许,在尘世某处,还有她的几缕游魂,就和子婵一样?子煦心中一动,该去找皓天问问。
立在云端,将密如棋盘般的尘世扫过,终于在繁花深处的亭台花阁中,找到皓天的神迹。
四月的江南,yín雨霏霏,曲折的小路,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河流,一边是几株杏树盘虬着从白墙黑瓦间隙探出,递出几朵白里缀粉的花朵。墙外莺歌袅袅,院内丝竹声声。青石板的小路上,踏出达达声。
拐过几个转角,在一处一人宽的门边,子煦停住脚步,里头一个女孩儿稚嫩的声音正在读着“上穷碧落下黄泉”。推门而入,一袭黛色的皓天端坐在厅堂里,面对着同样黛色罗裙的女孩儿。
子煦走到皓天边上坐下,这个女孩儿对他微微一笑。
“叫他——”皓天指指子煦,一愣,“子煦兄长。”
于是小女孩儿转头冲子煦甜甜一声,恍如隔世。又说道,“子婵去斟茶。”起身离开。
“子婵?子婵?”子煦直起身子,向外望去,那个瘦小的身影,的确有几分影子,“我闭关这些日子,在尘世,已经很多年了,你找到了多少游魂?”冷静下来,想起这一道道的游魂,有些记得前世,有些压根没有印象,最终都要灰飞烟灭,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皓天摇摇头,“这一次,不是游魂,我已经追着她十几世,她像凡人的魂魄一样,反复经历着轮回,子煦,这是她仅存的魂魄,不会灭的魂魄,子婵没有死。”
眼中闪出惊喜的光,他的妹妹,还活着,不再是凤族的公主,也不再是天神,成了红尘里的一个普通灵魂,却也是莫大的安慰。“多体会些悲欢离合也是好的。”
同子煦的欣慰不同,皓天的眼中泛着些苦涩,“每一世有每一世的命数,我总忍不住在她小的时候就到她的身边,等啊等,许多时候,她仍然会爱上我;也有些时候,不管我怎样待她,她都心有所属,我就只能看着她嫁人、生子,远远地护着她,心很痛。”
中了寒散咒的天神,无法被从魂飞魄散的悲剧中挽救,然而子婵活了,所以他们的爱也成了神灵?
子煦接过子婵端来的茶盏,细细打量她和自己相同的凤目。可是,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就像那朵散了的菩提。皓天终于能够触到她,却因为那些轮回,无法笃定地相信,自己永远会是她的挚爱。
真如那位僧人所说,一切都是这样玄妙。那么属于他和盼晴的神灵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出现拯救他,他情愿经历皓天经历的一切,哪怕每一世的她都厌恶他,他甘愿藏得远远的,护着她一世世的平安。
子婵读了一个早上的诗,累了倦了,去院中扑蝴蝶。
“下个月,东海鲛人的老皇帝庆祝寿辰,多少年了,终于从牢里出来过个舒坦生日,给我们都发了请帖。”皓天幽幽地道。
“我没有收到。”他思量了一下,白哥没有私藏请帖的胆子,“是记恨我们凤族?”
“听说你父皇也收到帖子,只是他不大爱出凤隐山,所以备了贺礼请我带去。”他啧啧两声,“那些有名望的天神们,大约也就漏了个你,不是记恨你们凤族,而是记恨你。”
垂着的头更低了几分,眼前被甩过一颗珍珠样的物件。
“喏,据说要凭着帖子才能下东海,我的给你。”
摇摇头,子煦将珍珠帖子推到皓天跟前,“你要是忙,不想去,就再托别人带贺礼,既然没有请我,我自然是不去的。”他想起立在霖湖边,那些小鲛人们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凌迟般,鲛人族虽然已经和凤族和解,但对他的责备大约永远不会休止。
“星渊天尊要游历三界去,钦点了新的水君,还没有上任,没人知道是谁,所以鲛人皇的寿辰,是新任水君头一次在三界露面,现在啊,可是一帖难求,三次王母蟠桃会上座的机会都换不来这一个请帖,现成的给你,你还不稀罕去!”
他不是不稀罕,而是心虚,愧疚,无颜去这场寿宴。
“这水君排场可不小,到时候下榻的可是东海龙宫啊,那是真龙族的行宫,你也就客居过一次,住的是客房,人家这俨然是主人样,不知星渊天尊哪里找来的,这么青眼有加,要说他除了你,也没收过其他的徒弟……”
话说到这里,屋子里突然凉了,外头只有沙沙雨声,打落一地杏花。
“我不是挑你的痛处,而是到时候,天上水里地下最有名望的神都会到,你该见见他们见见外界了。”皓天拍拍他的肩,“我有几千年的时间一直躲着旁人,甚至连自己的仙侍都不想看到,可终究不是办法。子煦,你马上要被册封为太子,凤族的太子,不能总不见客,也不出去拜会。斥责你的,你就认错;安慰你的,你就接受。”
点点头,终于收下请帖,“备点儿什么礼好呢?我是杀了鲛人皇外孙女的宾客。”他特特说这样一句话,扎自己的心,扎疼了,反而好受些。
“我都帮你备好了,在我的仙侍那儿,让她们跟着你去。”
别过皓天,子煦走出厅堂,天井里,子婵正仰头看杏树上停着的一只喜鹊,见子煦走出来,“子煦哥哥再见。”叫得子煦一愣,就像从前一样。子婵能活过来,太好了。
☆、水君(一)
面对一望无际的碧蓝,子煦看了好几个时辰,然后深吸一口气,捏个避水诀,潜入海中。皓天的两个仙侍,翩翩紫衣,跟在他身后。
水里的光越来越暗,仿佛还有水草飘扬。经过试炼,他不再畏惧,尽管水中仍然不是羽族待得最自在的地方。看那些长长柔软的藤蔓,他就想起在钱江底下,他无法呼吸,于是盼晴衔住他的嘴唇。她软软的气息,直至今日似乎还在他的唇边。非但不恐惧,反而怀念。
一片漆黑之后,反倒又透出点亮光来,且越深越明亮,如同海面的白昼。触到一层软软的如同蛛网般的物件,两个水族兵士,顷刻出现在子煦面前。他递出皓天的请帖,两个兵士恭恭敬敬地尊他一声“皓天天尊。”退到一边。于是那层蛛网似的膜也消失了,子煦带着两个侍女进入到光明之中。
周遭一片蔚蓝,时不时有晶莹的气泡从脸边划过。不远处,鲛人的皇宫,巍峨雄伟的宫殿,用巨石雕琢而成,透出金碧辉煌的光亮。
身后有人在叫,“大哥!”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没有别的宾客,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带着些欣喜与惶恐,“皓天天尊!”这是在叫他了,他思量了下,皓天也没有弟弟,怎么会有人追着他叫大哥。
转过身来,静静待来人到了跟前,脸生,他不认得。闭关这段日子,皓天还交了个他不知道的朋友?
来客脸色大变,先是一怔,而后狐疑,继而怒上眉梢,“你不是皓天天尊。”
子煦本不想来的,但既然已经进来了,连主人的面没见着,就灰溜溜地走,也不是他的作风。扬了扬手中请帖,“我是皓天,请问你是?”
客客气气一句话,居然气得眼前这个绿衣书生样的男子瞪大了双眼。
旁边两个仙侍看不过去了,恭恭敬敬尊了男子一声:“凌修神君。”
一时哑了,是姚女的未婚夫,难怪他那声“大哥”颇有几分谄媚的意味。既是皓天未来的妹夫,自然看得出来他是冒充的,无法再用气势糊弄下去,“皓天把帖子给了我,我是子煦。”见对方本就不大的眼睛瞪得有两个大,以为他没听说过子煦的名讳,心里觉着奇了,又要报出家族,“凤族的……”跟了他一路一言不发的仙侍,突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不要再说。
凌修神君脸涨成个猪肝色,配着他一身绿衣好难看,气急败坏得话都说不清,“你这种始乱终弃的神,就该跳诛仙台。”
子煦虽是做好被鲛人族狠狠责难的准备来的,但这不相干的凌修神君突然抢在前头对他一顿数落,搞得他摸不着头脑,甩甩袖子,不想理会,转头就往皇宫去。
谁知凌修神君也是个暴脾气,话不投机直接动手,一个响指破了子煦的避水诀。
没料到会这遇到这样的恶意,子煦没防着,被四面八方的海水瞬间浇湿了全身,很是狼狈,他忙又捏了个诀。“我犯了什么错惹了什么祸该怎么罚,我自己清楚,但想问问,你是为着什么来的?”
“还用问吗?姚女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做的叫什么事儿?”
子煦觉着,凌修神君脑子可能不大好,他心疼姚女是好事,为她打抱不平也是好事,可他打到自己跟前来,就有点不合适了,“照你的意思,我们应该履行婚约,请问那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子煦上神,少说几句吧。”两个侍女凑过来,“凌修神君就见不得幺公主被欺负,我们瞧着虽然迟缓了些,但好在对幺公主一片赤诚,也敬重他得很,您这时候让让他吧。”
既然这么劝,子煦就不和他计较,只想着摆脱他,进到宫殿里去。
但凌修神君虽然在姚女的事情上显得愚钝,却也是个十来万岁的上神了,运一口气,对着子煦的背影施了个法,居然要逼出他的真身。
一声怒吼,子煦被从背后偷袭,转眼间现出巨大的凤凰。
“来人,这就是凤族的二皇子子煦,就是他杀了你们的盼晴公主。”凌修神君“嗷”地一嗓子,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