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堕姬她们那里住了一段时日以后, 我又上门拜访了玉壶还有半天狗。
这两个家伙都不是很刚直的性子,之前在无限城的时候,我先发制人打击了他们的气势。等到我去交流感情的时候, 他们畏畏缩缩的表情弄得我像是什么可恶的魔鬼,曾经做出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直接令他们把对我的恐惧刻在心里。
这股没有缘由的畏惧将我弄得莫名其妙,毕竟他们可是无惨老板私有的财产, 得罪我之后最多只会暴打他们一顿, 又不会把他们放在太阳下面晒死。
我只在他们那里逗留了两三天的时间, 除却半天狗和我说话时, 一句话要抖三抖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们住的地方很不如我的心意。
半天狗可能是要符合人类对天狗们都住在深山里的奇妙妄想, 果不其然把自己的家安在了荒山野岭,遮天蔽日的树林里不见天日, 稍微注意一下白天也可以活动, 就是我总感觉这家伙的脑袋麻麻赖赖不太圆润, 几百年来藏污纳垢, 在靠近他一点恐怕会闻出一种尽力掩盖却还是掩盖不了的老人味道。
至于玉壶呢,玉壶虽然不住在渔村, 但是得益于他血鬼术的关系, 这个家伙几乎随时都可以变出海鲜,身上总有一股散不开的咸水味……总让我怀疑他以前是不是出生在深海的大菠萝里。
猗窝座没有固定的居所,所以我直接去了万世极乐教一趟, 把玉壶给我礼物放童磨那。这时候他正在听一个信徒的告解,见到我走进来以后,拍了拍信徒的手, 低声朝他说了两句宽慰的场面话,示意他退下,转头就对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望月阁下,我还以为您还要再让我等待好长一段时间呢!你果然是很担心我对吧?竟然这么快就过来了!”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童磨对我格外的热情,没有去接这家伙兴致勃勃地抱怨平时大家都不愿意来他这里玩之类的话,只是信步走进来,将手里拎着的壶给他看。
壶的底是洁白的,上面是重瓣紫玉木槿的花纹,细腻的釉质光滑,能够看出制作者花费了一些心思。
——这个壶看起来还算周正,至少没有歪。
我对于艺术全无品味,拿到这个壶第一时间,就在想可不可以用来充作泡榨菜之类的用途。但是碍于玉壶偶尔会通过壶行动,呲溜一下从这个壶蹿进那个壶里,我就觉得有些像蛞蝓一样恶心。虽然不能肯定他是否也对这个壶做过同样的事,但是还是要注意一下食品安全卫生问题。
真不知道鬼舞辻无惨究竟为什么会对这些壶生起夸赞漂亮的心思,还说它们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
可能这就是平安时代的公家小少爷非同凡响的地方,毕竟千年前的审美和现代人的审美往往不能同日而语。
我在万世极乐教里住了下来,这是一个未被政府注册进名录的小小宗教,据说有着上两百年的历史,但是一直都没有做大做强——
恐怕一部分因为无惨老板害怕引人注目,一部分是它非常无聊,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教义的原因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仅仅因为奇异又美丽的相貌就认定他人为洁白无垢的神子。
按照普通人的观念,生出了与自己毫不相像的孩子,不是应该立刻怀疑相互的亲子关系吗?
童磨的父母做出了如同耶稣的养父约瑟同样的事情,可惜坚信自己孩子听得到神明启示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妻子所诞下并非圣子,将人们从罪恶里救出来的责任强加于一介幼童身上的言行,怎么想都只能换来更加严重的罪恶。
童磨没有任何感情这件事,说起来非常有意思,实际上与之相处起来其实很没有意思。
得益于这家伙非要装出与普通人别无二致的模样,所以说话处事就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和童磨说话的时候,只要他一张口,我就几乎能够猜出他接下来想要表达什么。
无非就是‘好可怜’、‘真可惜’之类的感叹,还有假装关心、担忧以及表达友善的话语。只要温柔沉稳地说话,和善可亲地露出笑容,做事时摆出无害的姿态,就会毫无例外地大受欢迎。
这就是用艳丽的外表引诱猎物主动上门的‘伪装’,童磨用这样的伪装吸引来了源源不断的受众,让他们自然而然地送上门来,如同长角的羚羊心甘情愿地弯下脖子引颈受戮,简直可以称作一本万利的生意。
但是这幅做派落在并非猎物的人眼里,和童磨相处便如同被他人吐出来的口香糖黏在脚底,光是看到一眼就很破坏心情。
我敢说,无惨老板成天一副冷酷又超脱,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恐怕其实也对他烦不胜烦,仅仅是碍于老板的威严,而不愿亲自下手暴打他一顿而已。
不会愤怒,不会悲伤,不会难过和喜悦。
这些教众聚集在教主身边,向他倾诉自己的苦恼,若非是童磨这样缺乏共情的家伙,能够毫无波澜地听完这些怨诉而不被负面感情污染,恐怕除此之外就只有寺庙神社里的木雕石佛才能做到了吧。
全能的神根本就不存在,生长于人世的生命,坐落在无边的苦海中,不抓紧浮木依靠自己挣扎而抛开双手祷告无用的神佛,令人感觉极其可笑又可怜。
更何况他们所托非人,高台莲座之上,花团锦簇之间,分明是吃人的恶鬼。
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分明是鳄鱼摄食前怜悯的眼泪,安静谦和的微笑,实际上蕴含嘲笑众人愚昧的意味。
童磨的恶趣味相较堕姬和妓夫太郎他们尤甚。
漂亮的花魁喜欢将中意的人收进自己的衣带,放进花街底下的洞穴里储存。
而童磨的信徒则像是自甘落网的羊羔,平日里活在牧羊人的照料之下,虔诚祈祷以为会迎接光明的未来,直到被吞吃入腹的那一天。
童磨说:“很漂亮的壶。”
他对着我笑起来,是个稚气未脱,懵懂又无忧无虑的笑容。
“玉壶真是会察言观色啊!他给望月阁下的壶比给我的那个要漂亮得多了……”
这样永远烂漫微笑的人,恐怕很符合那群人心中所想象的神之子,哪怕抱怨起来,也并不能令这张脸上添上几分不快的忧色。
“我把玉壶给我的壶放在房间里,用女孩子的头装饰,非常漂亮。不知道望月阁下想用什么东西装饰——”
“不会臭吗?”
童磨的笑容停顿了一下,又自然而然摊开手向我解释。
“不会的,因为是洗过了的头嘛。”
“我是这么粗枝大叶的人吗?在您的心里,”他站起来,拉开后面的隔扇,向我招招手,非常热忱地想给我看他的收藏,“这里存着我非常中意的女孩子的脑袋……虽然死掉以后人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是我空闲的时候依旧会替她们梳头!”
隔扇后面的木架上重重叠叠放置着森森白骨,大多数都还保存完整,正如童磨所说,位处于架子最中间的芙蓉花瓶里插着的正好是一个留有长发的脑袋。
皮肉不存的骷髅头怎么会还留有一头柔顺的青丝长发,这副场景没由头地让我心中生出恶寒的恶心。
这么多日过去,我见过不少鬼吃人的全过程,所用的方式要么是一口气将人全部吸收进身体,要么直接啃四只或者内脏之类肉多的地方,但像是童磨这么恶劣的家伙仍旧算是少数。
——他该不会还要吃人的脑袋,甚至像是啃鸡爪一样吐骨头吧?
我又成功地被这个家伙恶心到了,以至于一时语塞。
等到童磨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希望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最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不愧是你,童磨。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他笑眯眯地接受了我的夸赞,将身后的隔扇拉上,又拍手唤来了一名年轻的少女。
“这孩子名叫绫野。”他将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轻轻将脸向她的头顶靠过去,“来到教里已经三年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绫野乖巧又懂事,心地善良,一直都主动地去帮助其他人呢。有这么努力的孩子待在我身边,连教主我都感到非常心旷神怡。”
绫野是一个十四五岁非常娇小的女孩子,和童磨的身高相比,显得越发像是一个毫不知事的年幼少女。
仿佛此刻他们就是世界常理那样的一对兄妹。
绫野对待教祖如同父亲兄长般憧憬,童磨也对于绫野也像是长辈那样疼爱。
这孩子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身边的男人,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后背交于身后的男人,万世极乐教教主纤细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如水一般轻柔温和地微笑。
“这位先生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绫野,你接下来侍奉望月阁下一定要像侍奉我那样恭敬。”
“就先让小绫野带您去房间吧,让她为您将花瓶装饰起来,”童磨展开扇子,兴致勃勃地对我说道,“您想要用什么东西装饰这个壶都可以,只要是我这里有的,无论什么都可以给您!”
绫野带着我走出和室的时候,他朝着我歪了歪头,仿佛像是一个把喜欢的玩具分享给朋友的孩子,语气里充满了雀跃的情绪:“毕竟我们是朋友嘛,望月阁下,不必客气!”
——
绫野果然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等远离了万世极乐教教主所在的那间和室,这个女孩很快抛却了在崇拜的人面前的那种拘束,走廊转角的时候,遇上了几个同龄的少女,跑过来装作热情地想要帮绫野去抱她怀里的那个壶,实则非常好奇地朝着我问东问西。
“望月先生是教祖大人的朋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工作方面的事情,”我张口又开始了胡编乱造,虽然是在扯谎,但是也不能说事实与此毫无关系,“我的老板非常欣赏童磨阁下,因为他非常有能力。因为业务方面有交流,毕竟是上司的安排没有办法,所以我们就相熟起来了。”
“——那么,您是遇到什么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少女大大的棕色的眼睛看着我,似乎真心实意地为我的遭遇感到担忧。
该说不愧是从常年在宗教里生活的孩子吗?
天生就带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关怀和敏锐。
“我想,像您这样的人遭逢磨难真是让人心痛啊……一定是遭遇很难过的事情了吧?不是我胡乱猜测,因为您看起来有一种美丽的忧愁。”
绫野低声对我说话,但是接下来的言语却让我感到了一丝荒谬的啼笑皆非。
“不过没有关系的,来到万世极乐教的人无一不是有着悲伤过去的人。教祖会负责将我们引向幸福的净土,那是个不会有任何不幸的地方。您是教祖的朋友,他绝对会将您带入极乐之境的。”
看着绫野虔诚又笃信的神情,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突然明白了童磨刚才对我的微笑究竟有何意义。
化身为鬼以后,我的心里的确是获得一点难能可贵的平静以及宁和。
平日里无时不刻煎熬着我的那种感受似乎消失殆尽,我变得更能忍受和漠视周围人的苦难……
诚如鬼舞辻无惨所说,因为我早已与他们划清界限,人类的道德并不能对我产生丝毫的约束,而鬼本身就是没有任何廉耻与同情心的产物,即使同伴相残,也不足以勾起我任何的同情心。
身为人所不能获得的平静生活,化为鬼之后,难道还不能依旧持续吗?
梦想和信念对我来说是全然不需要的东西。
我能够通过绫野脸上恬静的笑容,看出她安然于现在的满足。
我搜肠刮肚,找不到任何能够接她的话的完美言辞,只好沉默着任由她带我到一间静室,然后看见她高高兴兴地将壶放在木质的长桌上,然后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看我。
“您打算怎么装饰这个壶呢?”她说,“空荡荡的总归是不好看的,我或许能够给您一些建议。”
“迎春花行吗?”
来童磨这里的路上,我看到迎春花开得正好,这种落叶灌木的花非常小,有些不起眼,开在路边乱蓬蓬的,但是我觉得非常亲近。
绫野把视线转移到窗外,似乎在回忆寺院里哪里有迎春盛开的地点,而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壶,想象了一下壶里插花的情形,有些苦恼地说道:“这么柔软的枝条可是不适合插在壶里面啊,窄口的花瓶还要好上一点,可是壶这么空旷——”
“那么有桃花吗?”
“这个时候……二月初的季节,”她显露出更加为难的神情,“哪里为您去找桃花呢?樱花总是先桃花一步开放的,这样行吗?我为您折几支庭院里的早樱。”
绫野兴致冲冲地冲到庭院里,把最好看的几枝樱花都折了下来给我。因为掰下来太用力的原因,那些花瓣一路上都簌簌掉落,带回来就没有几朵是完整的,失去了在树上繁茂的姿态。
虽然插进去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是总算没有插迎春花那么不伦不类了。
而后我没有别的事情,于是就放任她去找刚才几位小伙伴玩耍。
只是让我感到了一丝难过的事情发生了,那群女孩子开始在庭院里讨论童磨和我究竟谁更漂亮,甚至煞有介事地从童磨遥不可及的教主身份以及我的冷淡上边总结出了非常正式的道理。
——正所谓‘樱花兼有梅花香,开在杨柳柔条上’,世间上哪有真正十全十美的人呢?
相比我的难堪,童磨倒是听墙角听得津津有味。
至于为什么他会跑过来,全部都源自于绫野这个孩子的冒失。
“我窗外的樱花树完全都被折秃了枝,”他眼睛弯弯地笑起来,用一种甜蜜地声音说道,“是望月阁下的主意吗?看来您是要将小绫野教导成一个坏孩子呢。”
“绫野这个孩子,其实非常可怜呀。神明给予众人幸福的时候独独忘记了这个孩子,让她这么小的年纪就遭遇了不幸。”
“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之前,以砍杉树作为活计,在山上从这边往那边跳的时候掉下来,摔的地方不好死掉了。母亲呢,出生没有多久就去世了,只能跟着奶奶在小山村里到处讨生活……现如今奶奶也因为生病去世了,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这个世间总是充满了苦难,而我的万世极乐教则是这些可怜之人的庇护所。她们又能怎么样呢?无处可归,无人在意,害怕被伤害,害怕被欺辱,在尘世里迷茫又痛苦。”
“真可怜啊,”童磨露出一种悲悯又伤感的神色,晶莹的泪水从脸颊滑落,“所以我决定拯救她们,给予她们真正的救赎。”
“这世界上不存在天国和地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都是虚构的道理。人类真是可悲,究其一生都不能从彷徨和愚昧中脱离,所以编织出这样的谎言来麻痹自己。只有我吃掉她们,拯救她们,让她们和我融为一体,永远地活在我的体内,伴随着我永远活下去。”
“至于绫野那个孩子,我真是非常喜爱她,所以才想让她侍奉望月阁下。您为什么要拒绝她呢……想必她能理解我,毕竟望月阁下也能像我一样给予她同等的幸福。”
我冷静地听完了童磨所有的想法,相比童磨放屁一样的屁话,现在我更情愿去听外面的侍女讨论我们两人谁的容貌一决高下。
我伸手将手臂隔在我和童磨之间,阻止他主动靠过来的亲密举动。
“只是童磨,你拉屎吗?”
他因为我莫名其妙的问话摸不着头绪,短暂地愣了一下。
“物质是守恒的吧?”我冰冷地说,“你既然知道所有生物心跳停止以后就会发臭腐烂,什么都感觉不到一了百了,那么也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吧?”
“人体会新陈代谢,一般三个月左右就会替换一次。除了神经细胞,七年就会引来一个大的更新。而鬼的血液也会循环,鬼也会需要能量,需要进食,需要呼吸,这样的生命活动只会比人类来得要更加频繁迅速。”
“假设你的体重是恒定的,那么总会有摄入的物质被不断地代谢掉,成为废弃品。既然你说这些被你吃掉的女孩,会和你一起度过永恒的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童磨,你究竟会不会拉屎?”
眼前这个俊美的白橡发色的男子彻底被我的一通问话惊呆了,他拿着自己的扇子,呆呆地坐在那里,懵懂的神情竟然看起来分外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