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通知, 注意了！注意了！注意了！”
“今天下午两点，全体人员来大广场集合。重复一次，今天下午两点，全体人员来大广场集合。”
中午十二点, 广播站传出许爸爸粗嘎的吼叫声。
广播极其时代特色, 以“重大通知”四个字开头, 下面突出重点，最后再来重复一次广播内容。
广播简短意赅, 不过该有的重点一点也没有落下。
许家、许书记家、许会计家均知道会议内容，对广播内容反应平平，听一耳朵就过去了。
除这三家外, 大队里边的其他人听到广播后大都心绪不宁。
有人猜测是队里边出事了，有人猜测是拖了几年没发的救济粮下来了, 有人猜测是大队长要开会讨论送公粮的事。
不管他们怎么猜, 该集合还得准时集合。
时间一到, 生产大队的男女老少来到大广场集合。来开会的队员的年龄跨度很大, 上到八十岁的老太爷，下到十三岁的少年。
当然了, 十三岁以下的孩子在队里边拿不到公分, 因此也就没有表决权。所以只有十三岁以上的队员有资格前来开会。
整个生产大队有一千多人，除去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也还有近千人。
近千人齐聚一堂, 几乎填满整个大广场。
众人七嘴八舌，或三五成群说话, 或熟人结伴小声讨论。
“队里是不是出事了？”
“不知道。不过我看大队长的脸色很不好, 估计是队里边发生了不好的事。”
“不明白情况不要胡说八道。队里边没有发生不好的事，听说是上边给咱们生产大队的救济粮到了。”
“救济粮到了？我的乖乖呀，盼了近十年可算是盼到了。”
“还说人家是胡说, 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谁说是救济粮来了？谁说的？你说的？怎么，都不敢出声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大家好好聊，没必要吵吵闹闹起来。”
“就是，就是，大家都别吵了啊。”
叶百合走进人群时正好看到住在隔壁的许有旺劝几个剑拔弩张的壮汉不要吵架。
他站在几个壮汉中间似乎在充当和事老，一会儿拉住这个，一会儿拉住那个，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叶百合离他们有些远，听不清许有旺说的话。
不过此时不是听八卦的好时候，她转身打算往前走。
在她收回视线的刹那间，远处的许有旺看见她，大声喊她：“许斗媳妇。许斗媳妇。”
听到自己的名字，叶百合扭过头寻找声音来源。
她看到许有旺朝自己招手。
叶百合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有旺是长辈，俩人只碰过几次面，没有说过话，甚至算不上熟悉。
他喊自己做什么？
叶百合伸手指了指自己。许有旺点头，继续招手，大声喊：“许斗媳妇过来，过来这边。”
闻言，叶百合只得快步走过去，走到靠东边的壮汉旁边站立。
“旺叔，您喊我过来有事？”
问完这句话，她看到许有旺给周围几个壮汉使眼色，眼神很奇怪。
三秒后，许有旺开口了：“大队长喊我们过来开会是要说什么事？你应该知道吧？”
就这事？
叶百合拧起眉头，觉得许有旺的话应该没有说完，很是体贴地保持沉默，想等他说完自己再说。
叶百合在等许有旺说话，许有旺以及几个壮汉也在等她说话。
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使得气氛瞬间显得有些尴尬。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叶百合开口打破尴尬气氛：“队里边要选生产主任和宣传主任，召集大家过来主要是让大家过来开会投票。”
许有旺以及几个壮汉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许有旺还想再问问题，这时广场前方传来刺耳的梆梆声。
许爸爸和许书记一起抬出铜鼓，这会儿许爸爸正用鼓槌敲击铜鼓。
铜鼓声刺耳响亮，响起的瞬间压下众人的说话声。
众人安静下来，一起转过身看向前方。
许爸爸左手叉腰，右手举起大声公：“会议即将开始，大家保持安静。”
众人纷纷好奇地往前探脑袋，不敢大声说话，不过都在小声议论。
一个人小声说话带来的影响可能不大，但近千人小声说话带来的影响却很大，无异于用喇叭打雷。
大广场只保持片刻安静，很快又喧闹起来。
许爸爸板起脸，举起鼓槌梆梆敲击铜鼓：“安静，安静！谁再说话扣谁的工分。”
这句话威力巨大，话音刚落，所有人迅速闭上嘴巴。
许爸爸满意了，清了清嗓子后说：“会议现在开始。”
他往前走两步：“昨天我去公社找许主任交报告，许主任对报告很满意。这意味什么？意味着我们生产大队很快就能和红光生产大队一样建厂创收。”
这话一出，全场沸腾起来。
红星生产大队能建厂意味着红星生产大队能提供工作岗位，红星生产大队能提供工作岗位意味着队员们可以进厂当工人。
这年头谁不想当工人？
人人都想当工人，做梦都想。
现在梦想就要实现了，队员们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许爸爸大声喊：“不许说话，全体保持安静。”
他喊得很大声，不过下面的人比他喊得还要大声。
许爸爸说话声被众人的欢呼声淹没。
许爸爸没办法继续讲话，只好再次举起鼓槌敲打铜鼓。
整个广场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铜鼓声。
“梆梆梆~”
“梆梆梆~”
鼓声如雷，众人不得不安静下来。
许爸爸心里高兴，脸上却表现凶意，脸色严肃，眉头紧蹙：“刚才才说完不许说话！不许说话！你们是没听着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他转身寻找许会计，朝许会计招手。
叶百合心想，不愧是六十年代的会议，真是热闹又淳朴。
只见许会计走上前，然后在许爸爸的吩咐下掏出小本本。
叶百合眨巴眼睛，许爸爸要许会计做什么？
许爸爸很快公布答案，他说：“许会计做好登记，谁说话就写谁的名字。”
叶百合懂了，许爸爸这是要拿许会计吓唬众人。
她看向许会计，看见许会计昂首挺胸站立在人前，一只手拿小本本，一只手拿钢笔，眼神犀利，视线在众人身上环视。
下面的人担心被许会计写名字，不敢和他对视，纷纷低下头。
叶百合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场面很幼稚。只有小学生才搞记名字扣分这套，许爸爸真是…不止一点点幼稚呢。
不愧是许斗的生父，幼稚起来和许斗不相上下。
她刚才在许爸爸脸上看到许斗的影子。在脑海中自动将许爸爸的脸变成许斗的脸，许斗的脸搭配许爸爸的动作使得整个画面极其搞笑。
叶百合收回视线，抿紧双唇憋笑。
许爸爸环视一圈，见没有人说话便接着往下说：“公社需要开会讨论，讨论过后才能决定报告可行还是不可行。许主任让我星期五去等结果，但我觉得这次的报告通过的可能性有九成。”
众人想欢呼又不敢，个个都捂住嘴巴憋着不出声。
“昨天晚上我和许书记、许会计开会商量建厂事宜，会后我们一致决定红星生产大队可以在通知下来之前选出生产主任和宣传主任。生产主任隶属于厂里面，负责厂里面的生产工作。宣传主任负责整个生产大队的所有宣传工作，包括朗读上边的文件、包括写宣传标语等等。”
话音一转，许爸爸说到这次会议的重点：“通过昨天的会议，我和许书记、许会计初步选出两名人选，生产主任一名，宣传主任一名。今天召集大家过来这里集合，为的是找大家过来表决。”
停顿几秒，他加大音量：“话不多说，下面由我公布生产主任人选。大家认真听，随后进行表决。”
许爸爸先是看向许书记，接着看向许会计。
他在俩人点头后高声说：“我们初步选出的生产主任人选是叶百合。选她当生产主任是有原因的，原因在于她能决定厂子能否建成。目前我只透露这么多，不同意叶百合成为红星生产大队生产主任的队员举手。也就是说想要反对的人举手。”
事情的走向和叶百合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的表决大会是这样的：许爸爸说明表决的事情，然后想要竞选的人上前自荐，接着竞选者们进行个人演讲，最后投票选出最终的人选。
然而现实中的表决会议是这样的：许爸爸说明表决的事情，然后直接给出候选人，最后众人投票表决。
也就是说她这个竞选人完全不需要露面，更不需要说一些热血的话说服别人投票给自己。
这样的表决会好特别！好有时代特色！
叶百合心想：“昨晚写的演讲稿白写了。昨晚熬的夜也白熬了。”
她看向众人，发现有十几个人举手。
举手的人中有几个是女知青，还有几个是和她差不多时候嫁过来的新媳妇。
看着这些举手的人，叶百合觉得这样的表决会很真实，她还以为不会有人举手呢。
“一共有十九个人举手反对，反对票低于赞成票，我宣布反对无效。”
这话一出，附近的人一起看向叶百合。
叶百合朝他们点头微笑，很想举手挥手，然后说一句：“同志们辛苦了。”
许爸爸看不见下面的情况，转身把大声公交给许书记。
许书记走上前，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接下来由我公布宣传主任的人选。经过我和大队长、许会计的商量后决定由许大勇担任生产大队的宣传主任。反对的队员可以举手。”
一开始下面没有人举手，几秒后开始断断续续有人举手。
叶百合踮起脚尖，抬起脑袋数举手的人数。
有很多人举手，一时间数不过来。
在叶百合数人数的同时许会计也在数人数。
投票时间有三十分钟，许会计走上大广场的最高处。
大广场的正前方有一个半人高的石头，石头直径在十米以上，远远看去如同小山一样高。
许会计站上石头的最高处，俯视众人，从左往右数人数，反反复复数三遍。
四十分钟后，许会计数完第三遍，跳下石头，背着手大跨步走回人群的正前方。
许爸爸问：“有多少人反对。”
许会计回答：“三百二十五人。”
许会计的说话声很大，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听到许会计的话，别人惊不惊讶叶百合不知道，反正她是很惊讶的。
刚才只有十九个人举手反对她，对此，她还以为队里的表决大会只是“走过场”而已，不会有太多人举手反对。
然而现实打脸了。
不过即使有三百二十五个人举手反对，最后依然是赞成的人高于反对的人，投票结果影响不到最后的表决结果。
叶百合看向许书记，很好奇许书记看到表决结果后的反应。
只见许书记脸上仍然挂着亲切的笑容，只是眼角处显露出些许不耐烦，看向那些举手反对的人时脸上出现愤怒神色，似乎对表决结果很不满意。
不过他善于隐藏情绪，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脸上的笑容恰到其处。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有三百二十五个人投反对票，反对人数低于赞成人数，我宣布许大勇即日起成为红星生产大队的宣传主任。还有三百多人反对，看来大勇还需要努力啊。大家伙放心啊，他要是敢不努力，我就拿牛鞭子抽他。”
听懂的人哈哈大笑，没听懂的见有人哈哈大笑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后，许书记宣布表决大会结束。
叶百合以为表决后自己会被请上去讲话，没想到自己再次想多了。
许爸爸从许书记手上拿走大声公，大声说：“表决大会结束，一会还要上工，散了吧。”
闻言，众人四散走开。
就这样，叶百合被选为红星生产大队的生产主任。
因为建厂的事还没有确定下来，她这个生产主任现在不能上任，需要建厂后才能成为正式的生产主任。
不仅如此，在厂子建好之前整个厂子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光杆司令，手下一个兵都没有。
与之相比，许大勇当日便走马上任拿下红星生产大队宣传主任的印章。
许大勇办事效率很高，接过宣传主任印章的当天招收到三个手下。
也就是说许大勇手下有三个帮手。
次日早上，许大勇带领三个手下浩浩荡荡去公社领取宣传资料，下午时带领三个手下给生产大队里边的围墙刷上宣传标语。
一个下午的功夫，他便把宣传标语刷满整个生产大队的墙壁。
目之所到之处全都是红的、白的、黑的宣传标语。
许书记很满意许大勇的表现，故意找许爸爸聊天。
“我家大勇性子直，听我说公社上边有新的宣传标语，他第二天就去公社领导拿新出的宣传标语，当天下午就把新的宣传标语刷满整个生产大队。”
他看向许爸爸，见许爸爸在翻白眼，语气更得意了：“到底还是年轻，办事莽撞，不会考虑后果。”
说着贬低的话，表情却十分得意。
许爸爸挠了挠耳朵，不想让许书记继续得意，故意说：“你家大勇一年级都没念完，他认识公社新出的宣传标语？不是我对你家大勇有意见，主要是宣传标语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许书记气得咬紧牙关，自家儿子确实没念完一年级，但这和自家儿子往墙上刷满宣传标语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家大勇能把宣传标语刷满墙壁不就行了？
想是这样想，但话不能这样说：“我家大勇最近在上扫盲班。”
许爸爸继续出刀：“我记得你家大勇看到字就会犯困，他上扫盲班行吗？会不会进屋看到字就睡觉？”
这话如同一把尖刀直接扎进许书记的心脏。
许书记气得站起身，站起身后反应过来自己不能生气，急忙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挤出极其难看的笑脸。
“那都是老黄历的事了。现在我家大勇特别爱学习，说要好好学习，现在每天坚持认二十个大字。”
许爸爸抿起嘴角，对许书记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他敷衍说：“你家大勇越来越有出息了。改日见到他，我一定要考考他。”
许书记脸上的笑容僵住，心想，回去就让许大勇背书！
许书记带着炫耀的目的来找许爸爸，最后被许爸爸刺激得怒火中烧，暗暗发誓回家后就让许大勇天天背书，要把他培养成知识分子。
除此以外，他还要把从许爸爸这里受到的恶气出了。
叶百合不知道许书记回去后做了什么。不过三天后生产大队里边出现一些不好的言论，这些不好的言论全都和叶百合有关。
傍晚时分，许爸爸气呼呼走进院子，走进院子的瞬间破口大骂：“他娘的老许头！肯定是他在外边搞风搞雨！队里边就他喜欢在背地里阴人！”
许妈妈被许爸爸的大嗓门引出门口，一时间不明白情况，上前询问：“好端端的发什么火，怎么了？”
被许妈妈这么一问，许爸爸更生气了，气得整个人仿佛在冒烟。
他大跨步越过许妈妈，走到水井边舀起一勺水从头顶淋下。
许妈妈上前抢走水瓢：“作死啊你！大晚上的用冷水浇头不怕受凉啊？要是冷着病倒我看你怎么办。”
许爸爸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话，手里没了水瓢便推开许妈妈，直接用手捧起井水浇到头上。
他的动作很大，哗哗几下就把整个人浇湿。
许妈妈拿他没办法，只好进屋去拿毛巾。
她担心许爸爸冷着，拿了毛巾立刻跑出门，把毛巾盖到许爸爸头上。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问你你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气什么？”
许爸爸捉住毛巾使劲搓自己的头发：“气什么？还不是被许矮子气的！”
许矮子是许书记的花名，许爸爸取的，临时取的。
“许矮子是谁？”
许爸爸捉着毛巾使劲拧，拧干水后再次使劲搓自己的头发：“还能有谁？”
许妈妈从许爸爸的语气判断许矮子是谁：“你是说许主任？”
许爸爸用一个白眼结束俩人的对话，同时承认许主任就是许矮子。
许家兄妹不是第一次见许爸爸暴怒，看着怒气冲冲的许爸爸反应平淡，刚才在干什么这会儿继续干什么。
叶百合第一次见许爸爸如此生气，放下手里的动作盯着许爸爸看。
许爸爸扔下毛巾：“外边都在传老二媳妇能力不行，说她做不了生产大队的生产主任。”
最近确实有人在传诸如此类的话，话说的很难听。
不过叶百合对此反应不大。
只要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她不介意别人说自己的闲话。
正所谓不被嫉妒的是庸才，她自认自己是有本事的人，所以自己被嫉妒，被嫉妒的人传闲话很正常。
叶百合进屋拿下许爸爸专用的搪瓷缸子，往里边加入一勺蜂蜜，兑入半杯温开水，搅拌几下后拿着搪瓷缸子走出门。
“爸喝水。”
许爸爸接过搪瓷缸子，猛地喝下一口水。
他不知道搪瓷缸子里边的是蜂蜜水，以为里面的是普通的白开水，喝进嘴里尝到甜丝丝的味道才反应过来搪瓷缸子里边的水是蜂蜜水。
许是震惊，也可能是甜甜的蜂蜜水可以缓解愤怒，许爸爸心里的火气下去大半。
他咕咚几下喝完所有蜂蜜水，转手轻轻放下搪瓷缸子：“一群八婆闲得慌在那乱嚼舌根搞歪风邪气！这股歪风邪气严重影响到队里边的风气，我得想个法子压下去。”
许爸爸为何如此生气？原因有两个，一是外边有人传他给叶百合走后门，徇私举荐叶百合担任生产大队的生产主任；二是最近两天队员们都在夸许大勇能干，夸许大勇能干就算了，他们还贬低叶百合。靠贬低叶百合的方式拉高许大勇。
深吸一口气，许爸爸扭头和叶百合说话：“老二媳妇，明天我就去公社拿报告结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咱们生产大队这次一定可以建造自己的工厂。到时候，你可得争点气，争取把许大勇给比下去！”
最后一句话是重点。
叶百合理解许爸爸此时此刻的心情，忙点头说好。
第二天，许爸爸去公社拿报告结果。
报告结果跟许爸爸设想的一样被公社通过了，公社同意红星生产大队建立泡面加工厂。
许爸爸对这样的结果很高兴，晚上吃饭时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庆祝。一瓶酒爷几个喝了两个多钟头。
喝到最后，许爸爸喝多了，被几个儿子搀扶去屋里休息。
这时时间在晚上八点左右，天色昏暗，月亮的亮光遮盖星星的亮光，月亮照亮大半个生产大队，亮光穿过窗户洒在床头。
叶百合刚刚产生睡意，还没睡着就被许斗下床时发出的咯吱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看见许斗蹑手蹑脚往外走，手里拿着一个暗褐色的大袋子。
大袋子看起来像是麻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