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的脑袋里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亲眼目睹一场残忍至极的屠杀。
一大群形销骨立的流民像是赶牲口一般,被身后十多个骑兵撵得四处逃散。
战马冲入到人群里,刀光闪过,鲜血便在被火把映红的夜色里飞溅。
瘦脱了形的男人跪在地上,哀声求饶,回答他的只有刀锋和铁蹄。
抱着婴儿的女人,被骑兵从背后贯穿胸膛,踉跄几步跪在地上,蜷起身子,揽着被一同刺伤的孩子,发出绝望的嘶喊。
有人试图朝林地里逃亡,却被狞笑着的骑兵几步追上,倒在了路旁。
人群里还有几个不大的孩子,被大人拖拽着、哭喊着奔逃。
正逢大朝会在即,贵族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王都。
或许是一看就不普通暴风领队伍让骑兵们投鼠忌器了。
他们没有来主动招惹驿站里的暴风领众人,仿佛他们的任务只是将这群手无寸铁的流民斩杀掉。
令人几欲作呕的浓郁血腥味儿随着夜风飘过来。
乔一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杀戮,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脱离的他的意识,变得割裂起来。
生长在红旗下的他从没见过血腥,看过最血腥的画面,也不过是一些被相关部门各种删减后的r级电影。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杀戮,视觉、嗅觉和听觉上的刺激一瞬间就将他的理智冲击成碎片。
他的身体在发抖,巨大的恐惧和没由来的愤怒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喉咙像是塞进了一大把沙子,涩涩地窒息着,身体却僵硬地动弹不得,连眨眼都做不到。
像是灵魂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一样。
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乔一的眼睛,将面前的地狱阻挡在视线之外。
兰多将乔一整个人揽在怀里,安抚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要看。”
一旁,女人们撇开头不忍去看,捂着嘴哭出了声。
男人们双目充血,看着那边的杀戮,却没有行动。
他们的职责只是保护他们的领主,任何会给领主带来危险的事情,都要排除在外。
乔一僵硬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他抖了抖嘴唇,声音像是砂纸磨过一般嘶哑又干涩。
“那里还有孩子。”
“他们只是孩子……”
那群人里面,还有个小女孩,几乎跟他妹妹差不多大。
乔一的眼眶酸涩着,有些模糊起来。
“你想救他们吗?”
乔一听到兰多问他。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是的,他想。
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的领民扔过去白白送死,他们也有妻儿有家人。
他们打不过骑着马的骑兵。
绝望的哭喊声就近在耳边,乔一紧咬着牙关,感到无比难过。
“我知道了。”兰多摸了摸乔一的发顶,在他泛红的眼尾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交给我。”
然后他放开乔一,让他背对着那片血腥:“待在这里。别回头。”
背后的温暖抽离开。
乔一只来得及摸到兰多的一片衣角,便听到马蹄声忽然混乱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战马的嘶鸣。
又开始下雨了。
身后的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受伤的人隐隐的□□声和孩童压抑的哭声。
乔一的身体还在微微发着抖。
“别怕,都结束了。”
一只手摸了摸乔一的脑袋。
乔一一转身,就看到了金发的精灵负剑站在身边不远处,白瓷般的脸颊上染了些许殷红,锈银的白色衣袍上浸上了团团血污。
没有受伤。
“别过来,我身上脏……”
精灵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扑过来的乔一抱了个满怀。
刺鼻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和对方身上的草木清香混合成怪异的味道,乔一却越发用力地抱紧了面前的人。
兰多张着手僵硬了一下,然后将还在滴着血的长剑丢在地上,伸手抱住乔一,安抚性地轻轻拍着乔一的背。
暴风领的众人虽然早就习惯了两个人的亲密,但依旧忍不住地悄悄飘过来目光去看。
慢慢平静下来的乔一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倒开始不好意思了,红着耳朵松开了兰多。
逃脱出魔鬼爪牙的流民们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们跪坐在雨里,目光空洞而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
“……去救人。”乔一道。
领民们打着伞、举着火把迅速行动起来。
乔一也跟了上去,然后被兰多握住了手腕。
“……”
乔一看着目露些许担忧和心疼的兰多,轻轻摇了摇头。
他要推掉山上那座塔,推掉南方的王国,重建斯图亚特。
他迟早要面对这些
面对鲜血,面对……死亡。
战斗的中心地带很惨烈。
乔一强忍着胃部的痉挛,举着伞穿过遍地尸骸。
火光的照映中,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汇成黑色的溪流,苍白的尸体、残肢堆在那里,受伤还未死的人在泥泞里□□。
肩头被划开了一条大口子的女童呆坐在地上,身边是为了保护她被一刀划开喉咙的父亲。
一只干净的手在她面前伸出来。
女童抬起脏污的小脸,因为瘦脱了形而显得格外大的无神眼睛慢慢地眨了眨,朝那只手的主人看过去。
黑发黑眼的青年举着伞,弯着腰,温柔地看着她。
细瘦的手指犹犹豫豫地抬起来。
注意到自己脏兮兮的手和对方白净手指的巨大对比,她将手一缩,就想收回去。
然后她的冰凉的手被对方握住了。
温暖的触感像一道暖流,从手指尖一路穿过身体的各个角落,最终汇聚到了酸涩的眼眶里。
“呜哇————”
像是灵魂突然从撕裂的空间里被拉回现实世界,她骤然扑到乔一怀里,抱着乔一的腿嚎哭出声。
这一道哭声,像是打开了情绪的阀门。
劫后余生的人们突然惊醒了一般,终于发泄出积压的恐惧和悲伤。
受伤不重的人很快调整过来,一边感谢领民们的帮助,一边和领民们一起将同伴抬到驿站的雨棚下。
女人们在篝火边忙碌开来,烧热水、洗涤绷带、给伤者包扎上药。
另一部分男人,在林子里挖了些坑,将死去的同伴埋葬。
全部都是一击毙命的骑兵尸体被掩埋了起来,战马给放跑了。
破旧的驿站在雨夜里安静而忙碌着。
至于那个小女孩,似乎哭累了,怀里抱着半张饼,打着哭嗝儿窝在乔一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经过简单的交谈,乔一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多卡公国发生了大规模叛乱,乱民和匹兹堡的叛军合流,占领了索罗斯公爵领,索罗斯公爵一家和多卡公国的公爵都被杀死,头颅挂在了城墙上。
暴怒的年轻国王派出了大批骑兵去绞杀索罗斯的叛军,因为叛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也被殃及。
杀这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可比杀叛军轻松多了。
于是骑兵们经常杀戮流民,割下他们的右耳,说成是击杀叛军去换取功勋。
这是杀良冒功。
这里的这小群人就来自多卡的一个村庄。
今夏那里遭受了旱灾,几乎颗粒无收,现在又发生了叛乱。
走投无路的村民听北方来的商人说,北方有个领地在大批招收劳动力,只要好好干活就能吃饱穿暖,于是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他们决定从白水领乘船北上,谁知半路遇到了去平叛的骑兵,便被一路追杀到此。
只是,二百多人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三十。
“你们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叫……暴风领?”小罗伯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他在暴风领待过一段时间。
在他看来,这些人的形容与暴风领分毫不差。
如果说这片大陆上有一个地方真的能做到“只要好好干活就能吃饱”,那非暴风领莫属了。
村民们听到小罗伯特这么说,眼睛亮了亮:“对对,是叫暴风领!”
“你知道这个地方?”
“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吗?好好干活就有饭吃?”
他们被领主剥削地太严重了。他们租种着领主的土地,要缴纳极为沉重的租金和税粮。
再加上要留着的种粮,哪怕是丰年,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今年的旱灾真的是让百姓没了活路,才发生了叛乱的。
小罗伯特蹲在村民中间,拍着胸脯大声保证暴风领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他手舞足蹈着,给村民们描述暴风领肥沃的田野和繁荣的工厂,引来村民们的一阵感叹和艳羡。
当然,他并没有蠢到暴露乔一的身份。
在村民们眼里,他们只是要去王都探亲。
雨停的时候天还没亮,但村民们千恩万谢后执意要离开。
他们并不想给暴风领众人带来太多麻烦。
这里距离白水领不远,只要进入白水领的范围,他们就安全了。
只是小塔西雅有些不舍,小脑袋埋在乔一怀里闷闷地很久不肯出声。但到底还是乖乖跟着村民们离开了。
她在流亡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的父亲母亲,以及两个哥哥。目前她由当初的邻居照顾着。
告别多卡的村民后,暴风领众人再次启程。
只是路途中气氛沉闷了许多。
他们要穿过索罗斯公爵领和多卡公国的边缘地带。
路途中到处都是游魂一般的流民和无人认领的尸骸。
中间他们还被一群饿红了眼的流民袭击,他们想要杀掉马儿吃肉,以及抢夺马车上携带的干粮,甚至还对几位女性产生了邪念。
长期流亡的日子让他们彻底抛弃了道德和底线,他们只想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一旦人没有了底线的束缚,混乱和失序就会随之到来,接下去便是暴.动、叛乱、冲突,和……灭亡。
也许根本用不着乔一出手,要不了几年,这个王国就会从内而外地腐烂崩溃而亡。
一路上的不平静直到靠近王都的时候才慢慢平息下来。
路边不再有流民和尸体,泥泞的道路也变成了坚固的青石板路。
他们已经能远远地望见珞珈山上的那座白塔,以及山脚下宏伟的王城奥尔加。
高大的城门口车马不绝,不少马车上都带着鲜艳的贵族家族徽记。
城门口放着一个大斗,守城的卫兵在对进城的人收取“石板税”——城里的石板路被进城的人踩踏会破损,所以要收税进行维护。
贵族也不例外,当然,贵族们也不在乎这区区三十个铜币的石板税——除了穷鬼领主老斯图亚特。
往年老斯图亚特每次都要在城门口跟守卫掰扯很久,最后交了钱骂骂咧咧地进城。
今年的小斯图亚特虽然没有跟守卫掰扯,但依旧是骂骂咧咧地进城。
原因是乔一觉得所谓的“石板税”简直就是扯淡,而且他们竟然以马车更容易压坏路面为理由,多要了二十个钱。
乔一觉得心脏在滴血。
就像毛票也是钱一样!铜板也是钱!
在马车上颠簸了许多天的众人急需一个地方好好休息,城中心的旅店太贵,乔一索性就在外缘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店下榻。
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将塞拉瑞尔夫人订制的礼服,送到惠灵顿公馆——没错,塞拉瑞尔夫人在寸土寸金的奥尔加城,有!套!房!
不过乔一并没有觉得柠檬——因为他是来推塔的,不是来生活的。
在旅店稍做休息后,乔一便带上了礼服和一些礼物,雇了个本马车夫,由他驾车前往惠灵顿公馆。
惠灵顿公馆位于王宫附近的黄金地带,圣艾伦托娅大教堂和一些修道院也在这片区域。
不少修道院和公馆门前都种着绿植。
乔一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建筑,却在某一瞬间顿了一下。
那是一个看上去规模并不大的修道院,门前种着大片的月见草——只不过这个时候花朵都已经凋谢了。
乔一对月见草有些敏感。
那个会赠送金色传说级道具的任务【安迪的信物】,其中提到的重要信息就是月见草。
【在南方之南,大地之母沉睡的脚下,如果你见到一位喜欢黄色月见花的姑娘,请告诉他:安迪在北方过得很好,请不要再等他回家。】乔一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修道院的大门正好打开,一个修女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位看起来有些严肃的妇人。
而冒险者安迪前往北方寻找圣湖的原因,就是为了给心爱的姑娘治腿。
乔一垂下眼睛思索着。
南方之南,大地之母沉睡的脚下——奥尔加城地处南方,珞珈山脚下。
而珞珈山所在的这条绵长的山脉,叫做……该亚山脉!
该亚——大地之母。
一切似乎都对上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