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换上了魏国朝服,在宫门前下了马车,被人引着往武德殿走去。
前世的时候荣焉并没有这个待遇,寿光帝对他这个失了势的小质子并不感兴趣,不管是朝贡大典还是当日的晚宴,他都没有资格出席。
他在徐国待了那么久,只进宫一次,再没能活着出来。
徐国的宫殿一如记忆里那般气势恢宏。
荣焉在武德殿门前顿住脚步,仰望面前高高的阶梯和巍峨的宫殿,还有在大殿门前不知在等候谁的梁稷。
除了白日在大典上偶然一瞥,荣焉又有好几日没再看见这个人,此刻天色昏暗,却仍能一眼就认出那个有些模糊却依旧高大挺拔的身影。
瑄王殿下!
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荣焉转过头,唇边浮现出几分浅笑:纪王殿下客气了,叫我名字就好。
荣焉!高淳也不客气,宴席马上就开始了,怎么站在这儿?
这不是第一次见到你们徐国的宫殿,所以想多看几眼长长见识。荣焉偏头才发现高淳身侧还有个人在,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唇边的笑意立时消失的无影踪,这位是?
这位是孙翌,我王府的主簿。
孙翌看起来清瘦而又苍白,是一副十分明显的文人长相,一双眼却格外地有神,目光紧锁在荣焉脸上,半晌才开口问好:瑄王殿下。
荣焉盯着他那张憔悴的脸看了一会,视线向下停在在他右腕处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道陈旧的创口,应该是在很久以前被人用利器削掉了整只右手。
荣焉突然觉得自己早就消肿痊愈的右腕又疼了起来,不自觉地用左手去揉。
瑄王殿下这是何意?孙翌将自己的右臂藏在身后,紧紧地盯着荣焉的动作,声音也冷了几分。
荣焉低头看了一眼,住了手:前些时日右手不小心受了些伤,最近可能受了寒,突然疼了起来。他将手也负在身后,早就听闻纪王殿下府里有一能人,今日终于得见,失礼了。
高淳目光从他俩面上来来回回掠过,而后笑了起来:时候不早了,先入席再深聊也来得及。
孙翌看了荣焉一眼,也不再理会高淳,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台阶。
高淳慢了几步走在荣焉身侧,低声道:孙先生早年间吃了许多苦楚,落下一身病,右手也被人砍断,因而性情大变,脾气古怪。方才大概是以为你在嘲笑他,所以失了礼数,还望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见怪。
先前听闻徐魏一战中,纪王殿下帐中有一能人屡献奇谋,打得魏军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荣焉抬头看了看几步之外孙翌的背影,我还想着这等能人,等到了徐国一定要结交一二,没想到今日刚见面就把人得罪了。
高淳笑了一声:这倒好说,孙主簿虽然性子怪,却好酒,待会宴席上你与他痛饮几杯,这些不愉快也就忘记了。
荣焉弯唇:好啊,待会有劳殿下帮美言几句。
二人说着话,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跟还站在这里的梁稷打了照面。
梁稷视线从这二人面上稍作停留,躬身施礼:纪王殿下,他顿了一下,望向荣焉,瑄王殿下。
荣焉有刹那的凝滞,而后笑了起来:梁将军还真是客气,与纪王殿下相比,我算什么殿下!
梁稷沉默,没有应声,倒是高淳笑着摇了摇头,转向梁稷的时候语气和缓了几分:天气这么冷,容之怎么等在这里?
梁稷朝着荣焉看了一眼,道:原本正要进去,瞧见瑄王殿下在下面发呆,就多看了几眼。
荣焉诧异看他,梁稷已经收回了视线,平淡道:正好跟二位殿下一起。
高淳笑着应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三人并肩进了大殿。
武德殿内热闹非凡,四品以上的文臣武将尽悉到场,荣焉一身魏国朝服,方一步入大殿,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梁稷也忍不住侧目。
荣焉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与前世那个天真单纯的有些怯懦的小质子迥然不同。他在大殿中央停住脚步,淡定自若地回视每一道视线,良久,指了指前方的一处空位,坦然道:那儿是我的位置?
高淳跟着看了一眼,招呼了一个内侍过来:伺候瑄王入席。
荣焉朝高淳道了谢,施施然而去。高淳看着他坐下才收回视线,转头发现梁稷仍盯着荣焉的方向,目光幽深,不由开口:容之?
梁稷回神:殿下有事?
高淳看了他一会,笑着摇头:在想什么?
梁稷最后朝着荣焉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只是愈发觉得那魏国质子非比寻常,怪不得殿下与之交好。
高淳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低头沉吟了一下:父皇马上就到了,入座吧。
梁稷点头:好。
第9章
武德殿内轻歌曼舞,杯觥交杂。
荣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上的纹路,状似在看面前的舞者,目光却有些涣散。
寿光帝在武德殿待了一会便借口身体不适,将这场宴席交由太子高淙,自己先回了长乐宫,原本被拘着的文武百官倒逐渐放纵起来。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魏人,这场宴席的主角,荣焉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焦点。他本就酒量一般,几盏酒入喉便已微醺,却仍旧面色白皙,言语清楚,竟是无人察觉。
除了梁稷。
自进到这武德殿中,梁稷的目光几乎没从荣焉身上移开,别人已酒过三巡,他却始终端坐在那里,滴酒未沾,不动如山。
荣焉每每转过视线,都会对上对方几乎是审视的目光,原本挂在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了几分。
梁稷这是在防着他?
荣焉突然起身,朝着歪坐在御座下首的太子举起酒盏:在下在魏的时候,就一直仰慕太子殿下,现在来了徐还望殿下以后多多照拂!
话落,他一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手臂随意转了转视线,果然瞧见那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荣焉从心底发出一声轻笑。
高淙原本一个人一面赏舞一面漫不经心地喝着酒,见荣焉起身,也举了举手里的酒盏:父皇交代过的事,本宫岂敢不从?更何况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对面的高淳:是吧,二弟?
高淳正侧头跟身后的孙翌说话,下意识转头:皇兄说什么?
高淙喝光了杯中酒,晃了晃空空的杯盏,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只是方才瞧见你们有说有笑的进来,想着你们关系应该还不错,随口问问。
高淳面上笑意不减:前段时日父皇派我接待魏国使团,与荣焉有了些交集。他说着朝着荣焉看了一眼,他性格跳脱直率,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荣焉翘起一面唇,又给自己添了杯酒:近段时日有劳纪王殿下关照,我也该敬上一杯酒才是。
高淳笑得温和:不必这么客气。
一抬手臂,也饮尽了这杯酒。
高淙看着他们二人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再多言,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地喝着。
歌舞曼妙,酒意正酣。
紧闭的大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条缝隙,一个半大的身影探头进来,有些好奇地看着殿内的一切。
谁在那儿?!
一道低喝突兀而起,惊动了那个身影,也惊扰了大殿中的人,一时间歌停舞止,所有人都侧耳听着殿外的喧哗与吵闹。
高淙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示意身后的内侍:去看看怎么回事?
内侍匆匆而去,很快便又回来:禀太子殿下,是三殿下不知何时偷偷跑到了殿前,侍卫发现之后要带他回去,但三殿下不愿,侍卫不敢为难,这才闹腾起来。不过已经派人去昭宁宫请三殿下的乳母了。
外面风寒露重的,总不能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高淳转过头望向高淙,皇兄,三弟还算听我的话,不如我送他回昭宁宫。
还是二弟想得周到。高淙轻轻笑了一声,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将一众朝臣各种各样的表情都收入眼底,看着高淳出了门,听见殿外确实消停下来,拍了拍手:好了,继续吧。
说是继续,但众人的兴致皆已被打断,连带高淙自己也有些意兴阑珊,又饮了几杯酒后,终于开口,结束了这次宴席。
高淙打着呵欠率先离开,文武百官跟着陆续散去,大殿内逐渐安静下来,荣焉才撑着桌案起身缓缓向殿外走去,看面色没有什么异常,脚步却踉跄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内侍看了一眼,却没有搀扶的意思。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把威严的皇城逐渐染成了白色。
荣焉仰起头,让飞舞的雪花落在自己脸上,伸手去拭,只感觉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魏国极少下雪,偶尔撞见几次,也不会有这样苍茫的气势。所以对当年初来徐国的荣焉来说,这里的冬天虽然难熬,却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新奇和美好。
一把纸伞突然伸了过来,挡住了荣焉的视线,也遮住漫天飞雪,荣焉扭过头,发现梁稷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出现,手里拿着纸伞,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深邃幽远。
荣焉安静地与梁稷对视,良久,拨开遮在自己头顶的纸伞:抱歉,不知道挡了梁将军的路。
梁稷不动声色地将纸伞又伸了过去,朝着荣焉身后跟着的内侍看了一眼:我们顺路,就不劳烦内官了。
言辞委婉客套,语气却十分冷淡。
可能是梁稷身上自带武将的杀伐之意,让那内侍莫名瑟缩了一下,朝着荣焉看了一眼,不等他的意见就匆匆忙忙走了。
荣焉盯着那内侍落荒而逃的身影看了一会,回过身自顾朝前走去。
梁稷立刻跟上他的脚步,还顺便将那把纸伞稳稳地遮在荣焉头顶,不让飞雪落到他头上。
或许是酒意上头,百般情绪都堆积在胸口,荣焉猛地顿住脚步,回过头盯着梁稷:路这么宽,梁将军非要跟着我?
梁稷看着荣焉的眼睛,稍一沉默:方才殿下离开的时候,嘱咐我送你出宫。
殿下方才高淳离开的时候好像确实跟梁稷说了几句什么。
怪不得。将军既然受人之托,想跟就跟吧,别碍我的眼就行。冷笑浮到唇边,荣焉突然挥开梁稷手里的纸伞,转过身快步朝前走去。
他到底喝多了酒,在满天飞雪之中又看不清路,突然就与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影撞到了一起,整个人摔倒在地。
对方明显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才开口:哪里来的醉鬼?
荣焉微抬视线,才发现对方是一个身形纤瘦面容秀丽的少女。
梁稷已经跟了上来,朝着那少女看了一眼,施礼道:参见城阳公主。这位是魏国的瑄王。话落,伸手去扶地上的荣焉。
荣焉笑了一声,不理会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臂,自己强撑着爬了起来,朝着城阳公主点点头:冒犯了。
城阳公主摇了摇头,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朝着不远处张望了一下,最后转向梁稷:梁将军,你们从那边过来有没有瞧见我三弟?
纪王殿下已经送三殿下回昭阳宫了。梁稷回道,公主不用担心。
城阳公主这才松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悄悄把他带回去不惊动母后,看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别人的家务事荣焉并不想参与,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身上的雪,朝着城阳公主笑了一下:时候不早了,我先出宫了。
城阳公主应了一声,却在他离开时又突然将人叫住:你等一下!
荣焉诧异回头:公主还有吩咐?
城阳公主随手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塞到荣焉手里:你们南人都身娇体弱的,这么大风雪还穿这么单薄。
荣焉看着手里的斗篷难得的愣了愣,还没等他回应,梁稷先开了口:公主,这样可能不太合适。
城阳公主满不在意:梁将军不用担心我,我虽然武艺不精,但也一直勤于练习,比起这位小公子要强壮的多,况且前面转过去就回寝殿了,他却还要出宫回府。
荣焉听她说完,露出一点温柔笑意:我倒不是觉得公主会耐不住风寒。他将斗篷还给城阳公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殿,公主心怀坦荡,但难免有有心之人。我寄人篱下不在意这些,但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影响了公主清誉实在不太划算。
城阳公主原本只是瞧着荣焉衣着单薄,看起来又有些瘦弱,好意之举,此刻才察觉此举多少有些不妥当,这宫内人多眼杂,传出去必被人做文章,她倒不怕别的,仅是皇后的苛责就足够让人头疼。
城阳公主瞧着荣焉身上的看起来繁琐,却根本挡不了风雪的魏国朝服,正犹豫间,一件厚重的披风已经盖在了荣焉身上。
荣焉愣了愣,忍不住回头去看梁稷,梁稷朝着城阳公主施了一礼:公主早点回去吧。
城阳公主明显也因为梁稷的举动而愣住,回过神来朝着二人笑了一下:那我就先走啦,回去晚了说不定又要被母后教训。
荣焉看着少女伴随着风雪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翘了翘唇,跟着又轻轻摇了摇头。
公主天性率真,并没有别的意思。
梁稷突然开口,让荣焉一惊,回过头发现梁稷不知何时又将那把纸伞撑到了自己头顶,刚要发作,扭头看见了方才被强制披在自己肩头的披风,顺手扯了下来,一把塞到梁稷手里:宫门就在前面,我已经瞧见了。我宫外有马车接送,剩下的路就不劳烦将军了。
第10章
宫门外只剩下一辆马车。
荣焉在宫门口缓了一会,才慢吞吞地爬上去,随手掀开车帘让冷风吹在脸上,想吹散醉意。
临近宵禁,又因为落了大雪,整条长街空荡荡,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天上扑簌簌落着雪,将石板路染成白色,马车从上面驶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车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