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冉呼吸一滞, 匆匆掉头拔腿奔跑。
她顺车道继续下行, 低矮茂密的树林只偶尔穿来阳光, 明明暗暗的视野让心越发忐忑。
钟冉顾不上脚底盘错的树根,连着踉跄好几步,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跑了多久,她才敢扶着树干歇气。
单薄的t恤已经被汗濡湿, 偶尔吹来的风让她鸡皮疙瘩直立。
她自觉眼前发黑, 忍不住坐到地上歇息, 懵懵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串数字。
一六三…二四九九…零六二…
她的手无意识在地上划出那串号码。
卫舜的手机号码。
钟冉盯着那几道划痕,忽然起身朝蜿蜒的山路看去, 手指抟成拳状,渐渐攥紧。
村子就那么点大,车上难免会碰到见过自己的人,上车太过危险。哪怕不坐车,走也要走但镇上, 一定要找到有电话地方。
钟冉扶着树干继续行走,慢慢直起了腰杆, 努力加快速度。
从阳光炽热走到暮色渐沉, 钟冉的脚步越来越疲惫,几乎是拖着自己艰难前行。
她咬牙支起上身, 终于撑不住坐回地面。
就在她眯眼休整时, 突然听见车道一阵碾压地面的响动。本来车道有车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除了行车声,她还听见一声声突兀的叫声。
狗叫?
钟冉脑子空了空, 蓦然想起门前那只黑色大狗,心神为之震动——
糟了!要是派狗去闻,找人只是时间问题!
满身的疲惫被逐渐接近的狗叫声驱逐,钟冉慌忙往树林深处蹿去,她甚至听见了轮胎刹车的刺耳噪音。
有手电的光柱探来,钟冉脚下和背后难以同时兼顾,一时不慎摔了个跟头。
没了脚步声,周围瞬间安静,隐约能听到有人交谈:
“就这附近!找!赶紧找!”
“我就说那瓜皮货,哄人!就他们信!蠢到死!”
芳姐的声音!
钟冉顿时汗毛倒立,指尖止不住颤抖。
就在心跳越来越下沉之际,她的鼻尖蹭到了泥土……湿的?
钟冉凝神细听,从杂乱的脚步中分辨出隐隐的水声。
或许…池水能盖住人的气味?
她撑直胳膊爬起,循着水声跑去,眼前呈现的池塘让视野豁然开朗。
光柱越来越亮,顾不上其他的了,钟冉屏息跳进池塘!
哗然水响随着下沉被吞没,钟冉耳边只剩咕咕闷水音。
她试图睁眼,却实在睁不开,手指在四周乱舞,终于触摸到池塘壁,粗糙盘错的树根被她紧紧抓住。
钟冉借力接近水面,仰头换气后,再次没入水中。
眼睛渐渐适应了流水,她微眯视线打量四周:池塘被惊起一群鱼苗,绕着她腰间打转儿;有枝叶伸入,破开水镜直探面门,上头还发了翠色新芽。
钟冉静静等了许久,直到鱼苗都归于沉寂,她才重新冒出水面。
灯光消失了,只有升起的月光。
月光零碎地铺在身侧,随她的动作起起伏伏。钟冉脱离水面张力,身子突然一松,整个人被弹上水岸。
她瘫坐地上长吁一口气,仰头望着发黄的月亮。
如果能像自己不怕死的身体那样,躺水里睡一觉就好了。
归巢的飞鸟惊动了静谧的环境,钟冉摇头甩开不切实际的幻想,脱下衣服用力拧干。
穿戴完毕后,她拍拍屁股泥渍,再次朝车道靠近。
***
卫舜被突兀的电话声惊醒。
他条件反射性弹起,一把从床头捞来手机。屏幕的图标跳得欢快,下面的号码却是自己不想看到的麻烦礼包。
卫舜不耐烦地接通电话:“大清早的又有何贵干?”
那端的陶勇轻笑一声:“我劝你赶紧清醒点儿,等会儿用这语气和蒋爷说话,我保你竖着来横着走。”
卫舜浑身一激灵:“蒋爷回了?”
“废话,当我没事想联络你?上次不给你提过醒了吗,蒋爷这段时间就回,他说了有事找你,很重要的事。”
卫舜边放外音边穿衣服,听陶勇语气深沉,“蒋爷看起来心情不好,你说话悠着点,可别触了霉头。”
卫舜随意洗漱一番后匆匆下楼,正碰见叼着面包的何天:“你昨天不是说不送我们的吗?怎么突然起这么早?”
卫舜敷衍到:“有急事要去一趟…”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红包,“怕日后也有事赶不上我干儿子的满月宴,红包提前预支一下。”
何天晃晃脑袋,歪嘴笑道:“嘿,这么客气,那我代我儿子收了这彩头…不对,万一是女儿你可得付双倍,所谓穷养儿富养女…诶?人呢?!”
大门咣当一声重新闭紧。
***
车行至大铁门前,这次明显比以前多了人手,卫舜下车跟着个陌生男人进门。
书房里,陶勇正杵在一边,抬眼见卫舜出现,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卫舜深深吸气,大步迈至沙发前:“蒋爷。”
柔软深陷的真皮沙发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默不作声地看向卫舜。他保养得很好,面部皱纹还不及眼皮褶子厚重。
那双深凹的眼睛黑洞洞,配上稀疏的眉毛,凝视时如吞没荒草的深渊,直看到人心底。
卫舜平静地与之对视,似乎已习惯了他探究的目光。
蒋爷冲陶勇摆手,陶勇顺从地离开书房。
两人静默许久,蒋爷开口了:“坐。”
卫舜坐到他对面。
他一言不发地态度让卫舜坐立不安,蒋爷则动作迟缓地点烟,顺道递给卫舜一根。
卫舜拒绝到:“我已经戒了。”
蒋爷收回烟盒:“怎么,担心我在里头动手脚?”
卫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蒋爷深吸一口,慢慢吐纳出烟雾。透过袅袅白烟,他的头发似又白了几分。
一支烟抽完,蒋爷将烟头摁进盛水的烟缸,余雾顿时被水淹没。
他淡淡开口:“还记得超超吗?他以前最喜欢和你玩。”
卫舜扯了扯嘴角:“记得。”
蒋爷指尖摁得发白:“我老来得子,对他向来爱护有加,谁知超超在这儿出了事,这你也是知道的。”
卫舜当然记得。
九年前他高一,在还没什么名头的蒋封手下混。当时蒋从超才四岁,蒋封跟着老大来拉则沟开发项目,超超正好放寒假,便缠着要来玩。
蒋封带超超玩时忽然接到老大电话,让他去办些杂事。本想同老大商量着送孩子回宾馆再说,老大丝毫不管,不由分说地将话说定。
蒋封只好通知卫舜开车去接超超,而超超暂时跟在同行的张舟身边。
卫舜赶到后去找超超,张舟在声色犬马处玩得正爽,对超超的行踪一无所知。
从此,超超便再没了消息。
蒋封本想给张舟吃苦头,老大却因张舟做事爽利转而斥责他自己看管不严。蒋封愤恨不已,筹谋一年多差点豁出性命,终于将老大拉下了位。
卫舜不知道蒋爷为何旧话重提,用眼神询问他。蒋爷弯腰,手依旧摁着烟头,似在酝酿什么。
末了,他缓缓说:“超超找到了。”
卫舜颇为惊讶:“真的?他…在哪儿?”
蒋爷两腮绷紧:“在地里埋着。”
卫舜瞬间懵神。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却像拼不出意思。
蒋爷抬眼望着他:“是你报的案,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卫舜的声音越说越小,突然回神睁大双眼,“他,他是前些天被挖出的…?”
蒋爷松手,任由烟头落入水中:“前几天,我收到了警察的消息,他告诉我,有具尸体dna检测结果,和我当年报案留下的dna证明一样,衣着特征也一样。”
他靠回沙发,“这几天我总是梦见超超,他还是那么点大,拉着我的衣服和我说他一个人很冷,很害怕…我以为…”
他似在笑,却红了眼圈,“我以为,如果一直找一直找,哪怕找到我躺进棺材,只要有一口气,总能找到他的…可我没想到…”
声音被呜咽吞入喉中,一字一句都变得模糊,“不是我先找不动,而是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的人,此时不过是个痛失爱子的垂暮老人,放弃了一切颜面和自尊,在卫舜眼前,剖开自己心底最痛苦最脆弱的一面。
卫舜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手指纠结地绞在一处。
蒋爷陷入漫长的沉默,许久才重新抬头:“说说看,你怎么找到的?”
卫舜垂眼:“那天…去找你手下绑架的一个孩子,路上被树根绊倒,正好露了出来。”
蒋爷双眼研判着他,冷冷说:“说实话。”
卫舜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就是实话。”
蒋爷扬起下巴,目光犀利:“钟冉是谁?”
提及这个名字,卫舜顿时僵直了身子,呼吸心跳骤然急促。
蒋爷扔下一张照片:“我找手下了解过,你不是去追被拐的男孩儿,而是这个女人。”
卫舜指尖碰到照片,一点点将它挪正──
是…钟冉的身份证照?
蒋爷继续说:“那个被拐的孩子我也问过,他告诉我,是那个女人找你去挖的。不仅如此,我的手下还和我说,这女人很能打,而且……她很特别。”
蒋爷躬身,与弯腰看照片的卫舜拉近距离,“她能在封闭的房间来去自如,简直像是能…穿墙。”
卫舜手指一抖,抬眸望向蒋爷:“怎么可能,她就是个普通人。我那天确实是去找她,但碍于她对你手下动过手,怕你追究没敢说。”
蒋爷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在道上混很多年了,某些玩意儿,我是信的。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总有人我得罪不起,我心里清楚。只要见她一面说说关于我儿子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的观音玉佩顺着脖颈滑落,白中透绿的颜色在卫舜眼前晃来晃去,如钟摆敲在心头。
卫舜抿紧双唇,突然而至的铃声打破了对峙的僵局。
卫舜一动不动,蒋爷的下巴直指他衣兜:“接电话啊。”
卫舜的手徐徐探向兜内,摸出震动的手机,上面一串陌生号码赫然醒目。
他直腰远离蒋爷,在甩不开的注视下接通了电话:
“……喂?”
“喂?卫舜吗?……我是钟冉。”
作者有话要说:卫舜:
我等了你快十天,结果…???你是真的很会挑时候了(ノ=Д=)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