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城隍庙一向香火旺盛, 自从去年一整年的旱涝大灾之后, 这里更是人来人往。人们口里即便没有多少吃食,也要给菩萨面前敬奉三柱香。就像世事越是无常, 人越愿意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的祈求上。
县衙被焚毁后知县王希久殉职,其夫人居无定所, 又不愿意麻烦周围同样辛苦的人, 就带着孩子在庙口租赁了一间简陋的小院暂时落脚。顾衡一行人清早赶到的时候, 正见这位七品孺人穿着旧衣在院里浆洗被子, 一个半大的男孩坐在旁边帮着摘青菜。
眼下虽然已经开了春,但是天气还有些寒意。王夫人一双手冻得通红,那孩子身上的衣衫单薄, 懵懵懂懂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晓得帮着大人干活了。顾衡看得心酸, 忙上前把那孩子手中青菜放在一边,又用怀中干帕将他的小手擦拭干净。
王夫人一直半垂着头奋力搓洗手中被褥, 听到动静方才抬起头茫然地望过来。
见到顾衡后刚浮起一抹笑意, 就看到后面一群衣着打扮神情举止与常人迥异的人。她嘴唇哆嗦了一下, 蓦地将那男孩抢在背后,冷冷道:“你们……想干什么,到底有完没完?告诉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没头没尾实在是太奇怪了。
端王自认是此行中的头, 就上前一步微带怜悯地道:“王希久是为国捐躯, 王夫人还请节哀。等钦差的仪仗到了, 我亲自为王大人举行祭奠之礼。就是那几个犯上作乱的歹徒, 我也会着人尽力缉拿,以慰藉王大人的在天之灵……”
王夫人蠕动嘴唇正准备说话,就听屋子里有细弱的哭声。男孩急急慌慌地道:“娘,妹妹多半又醒了,药也喝完了怎么还不见好,是不是换个大夫过来看看才行呀?”
王夫人把屋子里一个细弱的小女孩抱出来,一边匤抚一边草草蹲身福了个礼,迟疑道:“这位……大人,我家里孩子体弱,实在没有精力管外面的闲事。如今世道艰难,睁开眼睛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有些虚名又换不了米粮,又什么用呢?”
她顿了顿,脸上的神情近乎麻木,“……我丈夫死得惨,被烧的像木炭一样没个人形,这是上蔡百姓人人都知道的事。人都已经死了,给再大的礼数死人都看不见。既然如此让我们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话简直是无理之极。
郭指挥使见端王的脸色变幻不定,就知道这位主子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奚落如此无视过。就皱着眉头低斥道:“你也是有诰命的朝廷命妇,怎么说话如此不知轻重。诸位大人千里迢迢过来探视,怎么在你嘴里落不着一个好?”
顾衡却听出了王夫人话中的不对,双手微拱道:“夫人刚才叫我们不要再来了,在这之前难道还有一拨人来过?”
王夫人下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却是一个字不肯多说了。
端王知道顾衡向来心细,能从细枝末节当中察知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虽然王夫人的态度出乎意料,但是她丈夫新丧孩子幼小,看日子也过得困苦,心中郁闷难伸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一路走过来,端王除了痛恨各级官吏无作为之外,对于普通百姓的疾苦倒是深有体会。与此相对的,自己这些年的抑郁不得志倒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所以王夫人的漠然敌视丝毫没有触怒他。
端王悄悄给顾衡使了个眼色,退后一步道:“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能帮上什么忙。问问她家乡还有些什么人,若是愿意回去的话我派人一路护送……”
一行人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走,顾衡将小男孩一把抱起,从兜里摸了一块麦芽糖出来,笑道:“还记不记得我,当初你还到我家吃过饭?”
男孩立刻眉目舒展开来,“记得,姐姐做的炸糕很好吃,我一气儿吃了三块,还吃了很多。姐姐怕我不剋化,还给我装了一兜子山楂片儿。”
他口里的姐姐就是顾瑛,小孩子没有辈份的概念,张口就是乱喊。
大概想起了京城的那段日子,王夫人的面色也缓和许多,抱着小女儿淡淡问道:“听说你跟瑛姑娘成亲了,那是个好姑娘,你娶了她日后肯定会有大福气……”
别人夸顾瑛的话比夸顾衡自己还高兴,他一边帮着把麦芽糖掰碎一点,一边笑着答话,“去年成的亲,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如今能吃能睡。就是刚刚怀上时受了一点外伤,调理很久才见好转。我领了这趟差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见着孩子出生……”
王夫人脸色稍稍变了一下,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低道:“你也看见了,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若是没什么事儿你就早些回去吧,跟刚才那位大人说,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就盼着你们差事完结后能跟着一路离开这里。”
她虽然只是个平常的乡间女子,却也就看出了端王才是一行人当中最高长官。
顾衡跟王夫人接触不多,但几句话下来也知道这位妇人的心性极为刚强。若非如此,只怕在她丈夫被活活烧死在县衙里时,这天就要垮一半下来。但她却把一对儿女带在身边,靠着双手撑起了日子。
顾衡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过一个小包裹道:“我知道嫂夫人日子艰难,但万万没想到竟艰难至此,一位七品孺人还需要自己浆洗衣裳。这里有五百两银子,是我出京的时候各位同科一起凑的。”
他站起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刚才那位是端王殿下,他说你若是跟我们一路回京,就一定为你争取最大限额的抚恤。若是愿意就此返回家乡故里,也自会派人护送……”
王夫人木然应了一声了,“亡夫最大的心愿就是外放几年后进六部为官,兴许十年二十年后可以为一方百姓谋些福祉。我知道他志向远大,所以这么多年不管日子过得再如何艰苦也一心一意的支持他。却没想到,第二年就被祸害得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顾衡心头难受的紧。
那年三鼎甲跨马游街时的风光历历在目,王希久离京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在昨天,却不过短短的日子竟阴阳永隔。若是命运稍稍一变动,留在工部的是王希久,到河南上蔡县赴任的自己,那么此次哀哀哭泣的就是可怜的瑛姑……
也许就是这份感同身受让顾衡的双眼赤红,他把装了银锭的小包裹放在桌上,斩钉截铁地道:“还请嫂夫人放心,我一定把那些暴民抓住,以祭王大人的在天之灵!”
这处巴掌大的小院子实在是太让人压抑,悲伤愤懑简直凝结成实质,顾衡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拔脚出了大门,正准备催马离去的时候,王夫人好像突然惊醒过来,追上来一下子将马绳牢牢扯住,却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衡怕马匹受惊伤人赶忙下来,却见王夫人似有未尽之意,不由目光微沉,“嫂夫人可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王夫人苦笑一下终于下定决心。
“我屋子里……有样东西,我一个妇道人家拿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闭上眼睛就看见亡夫在骂我。他一辈子清清白白,我不能让他去了还污他的名声。”
两个孩子老老实实的坐在院子里,顾衡让等在外面的钱小虎进来陪一会儿,然后跟着王夫人见了里屋。就见她掀开一块破烂的箪席,下面是一口不大不小的樟木箱子。铜锁一开,几十个分量十足的银元宝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箱子里。
顾衡的头嗡地一下,怎么也想不到会碰到这种场面。
王夫人的神情却平静下来,从角落里摸出几张纸道:“这两年我家希久找同科同年借了不少银子,我都帮着他一笔一笔的记下来,不知不觉竟然积攒了这么多,便是顾兄弟你也垫了三百两。结果自你进门来一个字不提,还另拿了银子让我安顿家里,我心中实在惭愧……”
顾衡心中立刻翻腾起来。
——王希久初任上蔡县的知县,到底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处,不但找自己借银子,还把昔日的同科同年借了个遍?
王夫人把手里的条子一股脑的塞过来,“这个箱子里有三千两银子,顾兄弟帮我带回京城,一一返还给那些人。总不能让人家付了人情还损失钱财。若是还有剩余,就当做利息分配给大家。我老家还有几亩地,一家子人的嚼用总还是挣得出来的……”
顾衡把借条草草一翻,又看了看地上闪着冷芒的银锭,心口像巨石一样往下沉,“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王兄在世的时候知不知道?”
王夫人双眼赤红脸上似笑非笑,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竟然有些凄厉疯狂,“他如何会知道呢,这是我家希久的买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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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必须是柯南附身,才查得清这些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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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玖章 义仓
顾衡回到暂居的客栈, 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沉默良久, 等窗外的嘈杂声渐渐散去后这才一五一十的细细回禀。
端王将顾衡留在王夫人处,就是想着他们原本是旧识, 多少能够帮着宽慰几句,却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令人骇然的消息。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 却还是被惊得连手中茶盏一颤。
“你是说自去年春天大旱开始起, 上蔡县境内的义仓其实就是空的……”
顾衡一脸晦涩, “王希久是相当务实有报负的人, 一到任上就开始清理积年的案件,又狠狠打击当地的恶霸地痞。这些举措让他在民间甚有清名,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权贵。但他一心一意要做个清官, 无论谁来说项都令差役毫不留情的打出去……”
院子里青草茵茵,细风带来早春的暖香。不愧是关中腹地北地粮仓,老天爷稍微一赏脸就恢复了些许元气。
顾衡深吸一口气, “王夫人说,河南官场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旧例, 就是关于义仓的交接向来是一笔糊涂账。王希久精力有限,身边又没有得力的钱粮师爷, 一时不察竟然陷了进去。几处义仓账面上是满的,但实际上的仓储只有两三成。”
寒门出身的进士见识毕竟有限,虽然秉着一心为国为民的热心肠, 却更好被有心人操控。
“王希久不久就发现了这个漏洞, 但是义仓的掌粮官告病回乡, 根本就找不见他的人影。那交接文书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这个苦果子他不认也得认,以致后来处处被动且受致于人。”
端王虽然一向只在朝中当个闲差,但很多事一想就明白了。倒抽一口凉气惊道:“王希久前任留下烂摊子,结果一股脑就推在了他的身上。义仓是空的,恰逢关中大旱接着又大涝。圣人下令开仓赈灾,他就是巧妇再生也难为无米之炊……”
顾衡也是气极兼无可奈何。
“王希久初涉官场,若是把这件事爆出来只会证实自己的无能。碍于面子只得把事情悄悄瞒下,到处借银子填补亏空。那时候我还奇怪来着,以为他家里负担重就没有多问。谁曾想竟然是有人提前挖了坑让他跳……”
端王暗暗惊罕地方官吏明目张胆的肆意妄为,早已气得是面色铁青,“那上蔡县义仓里的粮食名义上是被暴民焚毁抢夺,其实烧毁的尽数是王希久自个掏腰包所购粮食。他一声不吭,自然是想悄悄填补这个窟窿。如今一把火烧了,更加是一笔糊涂账了。”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风大了些,吹得人肌肤寒凉。
端王缓缓沉吟,“……河南府共有一州十三县,我们一路过来数个县城的衙门和粮仓都被暴民冲击,不知这上蔡县的情形是否是特例?”
顾衡苦笑,“只怕不是特例,县衙被暴民冲击的第三日后,有人给王夫人悄悄送来了这箱银子,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不要乱说话。她说若非是我亲至,又逢小女儿感染风寒不能动身,她原本数天前就会带着孩子返回家乡,永世不会再涉足京城。”
他微微一叹,抚过箱子里冰冷坚硬的银锭。
“王爷没有体会过庄户人家的贫苦,这几千两银子很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王夫人知道她丈夫去得蹊跷,可悲的是无半点实据,而银子却是真真的。为了以后着想,她想拿钱走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但看到我后想到她丈夫生前身后的清白名,实在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端王目光寒冽,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我来梳理一下,上蔡县的义仓是空的,王希久到任后碍于种种原因没敢声张。找亲戚朋友借了银子重新购置米粮尽力弥补。暴民冲击县衙时他名义上是殉职身死,其实里面另有文章。数日后为使其妻三缄其口,有人送来了三千两银子……”
为掩藏行迹,端王一行人就住于一家简陋的小客栈。虽然随行之人已经尽力收拾,但还是避免不了被褥桌椅的陈旧。窗外早已是漆黑一片,屋里点着两盏小灯,映着屋里简陋家具上的漆面光怪陆离。
端王猛地抬头,“王希久的死……的确有古怪,暴民既然是当地人纠结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又打着除暴安良的名头,那么对王希久这样名声在外的清官必然是尊重有加。即便不把他当回事儿,只管把粮食抢走就是,也不会无来由地故意把人烧死在大火里。”
顾衡喃喃,“王夫人大概晓得一些事由却不肯再多说,只说那三千两银子是王希久的买命钱……”
端王脸上神色霎时如同锅底,不识滋味地喝了几口冷茶,慢慢道:“这就对了,有人……知道上蔡县的义仓是空的,知道王希久拿了自个儿的银子添补其间的亏空。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个关节上要真闹腾开被追查起来,不知多少人要掉了头上的乌纱帽。”
他这些年修身养性,早已习练得喜怒不动声色,但这趟河南府之行还是再次大大让他长了见识,气的额角上青筋暴起,“……那些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趁乱烧了县衙,把所有的脏污尽数埋在灰堆里,真真是好计策!”
顾衡脑中如同滚开的水,连手指尖也忍不住颤抖。
紧紧闭了闭眼道:“所以王夫人才会说,这是王希久的买命钱。那银子她一分未动,想必也是经过一番艰难选择。这几千两银子对于失去顶梁柱的一家子来说何等重要,我们若是晚来一步这些真相便如同石沉大海……”
端王双目陡然怒睁,“这手法用得如此娴熟,想必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让郭云深把手头的人全部撒出去,这河南府一州十三县,我倒要看看里面有多少人在趁这个机会弄虚作假?”
顾衡勉强压住心中愤恨,略微迟疑道:“怕的是官匪勾结一气,查到最后一场空……”
端王眼中现出睥睨,昔日的骄傲和锐气显露几分,“我母亲去后,我就学着别人时时谦卑着,想着在朝廷上下得个不争不抢虚己待人的好名声,把这一层招人恨的嫡皇子的身份埋进骨头里,没想到学了十年还是只学了个皮毛……”
他站起身毫不在意地向下狠挥了手,“既然总也学不像,就干脆不学了。你带头去查,无论查到谁的头上都有我兜着。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没有个伸张正义让人说理的地方。有些人胆大包天能把王希久屈杀了,我不相信他还敢把我这个一品亲王杀了!”
这时候的端王意气风发,锐利的像一把刚出鞘的剑,只是远观就可以看见锋刃上闪烁的寒芒。
顾衡抬眼直直瞅着,也未开口说话。好半天才哑声道:“若是换了别的人,多半就开始和稀泥了。王希久遇到殿下,也算是一桩幸事。天下寒门士子遇着殿下这样有担当的人,一腔忠义总算没有枉付……”
端王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个儿最清楚,用不着你在这儿拍马屁。一来我是为圣人分忧,二来是不想看着那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还把屎盆子尽数扣在别人的头上。若非有这场乱事,王希久这个老实头多半要被人推出去顶缸。虽然算得上尽职之人,但你以后千万莫要学他迂腐不堪……”
顾衡眼中有股火辣热意,并非大梦当中费尽心机才识得明主的幸事,而是终于有这么一个人真正愿意听听民间的声音。
他深深一揖,轻声道:“看守义仓的官吏都没了,但是当时的粮仓里储存着大量的米和黑豆,要装卸这些东西,必定一度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若是费心寻找几个散落民间的仓老,应该不是难事……”
河南道有关中粮库之誉,大小义仓内所存均为谷子或是豆子,丰年按额征购,遇有灾年就由地方官府依灾情酌情发放。不知赈救了多少灾民,帮助他们度过了多少次青黄不接的难关。
自本朝太~祖年间开始,为显现公平需从民间甄选部分人员负责看守义仓,这些人就被称为仓老。一般以丁粮多寡为依据,从家资颇丰人丁众多的家庭产生。因为钱粮出入之所亦为奸弊易生之地,所以官府在任命仓老时,特别强调“年高有德,众所推服”。
一些地方除了仓老以外,又设立仓大使、仓官、攒典及其斗级。斗级为各种仓储必设人员,主要负责米谷扬晒、抬斛折席、巡仓看守等事。这些人是正役,每名年银八两。他们虽然不能调度米粮,但是一定知道仓内存储量的多寡。
顾衡退下后,端王目光沉沉地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外头。大概是任务分派下去,不一会功夫密集的骑手就分头从从客栈冲出去,很快就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初春寒风猎猎地刮在身上,端王任由衣襟乱飞。好像只站了一会儿,头顶还是星月辉映,远处天边悄然泛白,浑身疲累却根本不想挪动。他想,我来这世上一朝总要做一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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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战斗值飞快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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