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禁中传圣旨的内侍, 与亲眷们寒暄一阵用了酒饭, 又斟酌了几份回礼的单子, 转眼就夜已深。
回房后靠在座榻上看书的顾衡瞧着媳妇忙忙碌碌的给自己收拾行李,不禁捂额笑道:“浙江离京城不歇气儿骑快马的话, 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你把大毛衣裳扯出来做什么?”
顾瑛想想也是,眼见过了三月只会越来越来越暖和,这大毛衣裳也眼看是用不上了。况且浙江地处江南, 气候一向比京城温润潮湿,四月五月的时候正是踏青寻柳的好时节。
她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就挨着红木理石面的方桌坐下, 寂寥道:“祖母要回老家去,你也要去浙江办差,宅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本来就有些人生地不熟, 这么大的地方空荡荡的, 早知道就不忙着搬过来了……”
顾衡也是满心不愉, 却是不好挂在脸上, “朝堂上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都怪我昨天多嘴,提了一下浙江银课有异的事。新任兵马司指挥使……郭云深虽然是端王正妃的亲舅舅,但听说私下里与大皇子肃王的渊源颇深。”
顾瑛半张着嘴, 半晌没有出声。
顾衡苦笑, “听了这么一道巧宗, 郭云深只要有三分成算肯定赶紧过去回禀。因为如今的江浙总督正是二皇子的人, 两边儿眼看着就要斗的跟乌鸡眼儿似的。只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江浙查勘的差事会正正落到我的头上。”
想到这里,顾衡不由挫牙,“这些人怎么又不体谅一下,我昨天才刚刚成亲如今还在休假呢!那郭云深看着一派高冷孤傲,我不过稍稍拿话堵了他几句而已,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吗?”
顾瑛面露忧心,“哥哥,这趟浑水你不趟也趟进来了,日后只怕择不干净。端王殿下性子冷淡,看着虽然不争不夺,可他身份摆在那儿。你这样横插一杠子,岂不是把水搅得更浑了……”
顾衡却是笑了出来,低头看了她一眼含糊道:“这些皇子嘴上说不争,其实内里就是一种争……”
不知为什么,顾瑛听得汗毛直竖,“哥哥,你不是说过不掺杂这些事儿的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是故意把这件事说给那个姓郭的听。你……不会又在算计什么没事儿找事儿吧?”
顾衡愕然失笑,将人一把抱起半放在理石桌面上,温存一回后额头相抵认真道:“反正圣旨上说明日午时后才让我出门,今日我左右无事,就陪你……在家里清点一下库房。郑绩神神叨叨的,说放了不少好东西。那册子还不让我经手,好似生怕我把那点东西给悄悄没了。”
越说到后头越气愤,“你说至于吗,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好吧?家里的田产铺子都记在你的名下,如今……这宅子也是你的嫁妆,合着我就是给你这个大东家当掌柜。不,我连董长青都不如,我就是个跑腿儿的。”
顾瑛被他逗笑了,“哥哥,你到底藏了多少银子啊?我还以为我什么事儿都知道呢,结果你和郑大哥悄悄做生意,竟然还赚了这么多。我就奇了怪了,什么生意竟然这么赚钱?”
顾衡老早就打好草稿,“他家里不是有几艘槽船吗,我就入了一点股子,反正什么紧俏就捎带什么。怕你反对说这钱来路不正,当时就没有跟你露实话……”
小夫妻俩看着天色已晚院子里少人走动,索性拿了钥匙把库房打开。
一路上顾衡还不忘给自己表功,“赚了多少银子我也没个数,就让他全部给我填在宅子里,差的就让他先垫上。反正松江府的棉田,京里的布庄都是合伙生意,到时候就从分红里面出。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总得让你体体面面地出门子。”
他满脸的得意洋洋,“你没看见老家那些人的脸色,个个是又羡又妒,二嫂那双眼睛差点粘在那些金银首饰上。还有顾九叔两口子,知道是你撺掇我给族里添了祭田,恨不得把你当菩萨顶在头上供起来……”
顾瑛转头锤了他一下,“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你自己挣的。不过是为了我面儿上好看,才统统记在我的名下。先前顾徔闹起来,我心里头还在打鼓。幸好有祖母和顾九叔帮着说话……”
园子里守夜的下人都是有眼色的,远远地就避开了。
顾衡就悄悄抓住媳妇儿的手,柔声道:“买祭田、办族学、资助族中贫寒子弟读书,顾九叔这个当族长的和咱们早就紧紧捆在了一起。以后咱们好他们才能好,所以先帮着挡些小风小雨也是应当的……”
一溜三间库房修筑在内院上房的东北角,从外面看并不打眼。但前任主人在修建时特意用青条石把墙基加厚,槅扇开得又高又小,竟然都是用铁汁浇筑的。若是没有大的变动,这里倒算是一个铜墙铁壁的所在。
顾衡满意地推了一下门窗,“听说这里最早是两广一位五品武官所有,那家伙是当地有名的大茶商之子,家里有的是钱。经过几次维修加固,这处宅子已经变得相当不错。地段儿也算闹中取静,里头的小花园还引了金水河的小股活水。若不是他家里出了大变故,还舍不得拿出来转卖。”
门锁打开,顾瑛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全部嫁妆的真面目。
地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数十口还来不及收拾的樟木箱子,皆是素净木面儿铜包角。前头打开后里面俱是满满的绸缎布匹,什么花色什么质地都有,甚至还有极为难得的蜀州提花重锦和云州拱碧绡纱。
后头的箱子里装了整套整套新烧制的瓷器,青花缠枝牡丹纹的,粉彩荷花翠鸟纹的,黄底珐琅四季果实纹的。成双成对成摞成堆,用谷皮纸细细塞在瓷碗的缝隙当中。听说都是在苏州有名的窑口专门烧的,这么远运来难得没有一个损坏。
顾瑛虽觉得有些贵重却也不是受不起,就捂嘴笑道:“只怕郑大哥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我缺什么也不会缺些绸缎布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在这里,只怕我十年都穿不完,是准备让我再开一家布庄吗?”
顾衡倒是毫不介意,哼唧了两声大言不惭地道:“你谢他做什么,这些都是我的私房银子,他不过是个帮忙花银子的人!”
话一出口,连顾衡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话里话外有些不对味儿,尽是一股赤~裸裸的独占之一。他……竟惟愿顾瑛的眼里只容得下自己,根本不愿她分一丝一毫注意力出去,哪怕那郑绩才是顾瑛血脉上的嫡亲兄长!
好在顾瑛并没有听清这句话,低头兴致勃勃地翻捡着那些或绸或缎的布匹。她如今是布庄的东家,有些华贵布料竟是见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郑绩是从哪里寻来的?
丈高的木架上搁着一尺见方的棕黑漆面小木箱,一眼望去约莫有七八口左右。看外观稍稍要精致一些,昨日嫁妆里并没有这些。
顾瑛随手打开一只,隐约见里面似乎是一块又一块的沉重之物。脸上笑意顿时敛住,拿起一块在眼前细察,不由惊异出声,“哥哥,这是……”
顾衡抬头一见也是一怔。
他把靠墙一溜小箱子挨个儿打开后不由在心中暗骂,这个郑绩真会给自己添麻烦。只说会暗中给他亲妹子再贴补些陪嫁,却没说会添些贵重的黄白之物,况且还这么大的分量。
——自己就是陶朱公再世,在短短的一年间也赚不了这么多金银,这下该如何圆回先前的谎言?
库房里没有椅子,饶是平日沉稳的顾瑛也只觉心口砰砰乱跳。只得一手撑着木架缓缓挨着墙角靠着,瞪着眼睛看着眼前金晃晃的一片。
因为槅窗是铁汁浇注的,所以开的口子极为狭小,又用厚重的帷幔遮挡着,白天屋内的光线只能靠屋顶的几块巴掌大的琉璃瓦。这会儿外面的天色尽数暗了,又只有屋角的一盏青瓷油灯,所有的东西都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轮廓,但也不能妨碍箱子里的东西洐射出诱人的璀璨光辉。
在财帛面前不动心的是神仙,不是人。况且,这些金饼子全部堆起来简直就是一座小小的金山,怕是有上万两之多。乍然巨富的顾瑛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财物,饶是性情沉稳如她一时给吓懵了。
她蓦地醒过神来,哑着嗓子回头问道:“论理儿,男人们在外头的事儿我不该问这么多。可是这些东西都挂在我的名下,我心里头总要弄得明白。哥哥,你是不是……和郑大哥一起买卖朝廷违禁之物?”
买卖朝廷违禁之物是诛杀九族的大罪,顾衡闻言顿时头大如斗。
这成了亲的男人真的不能随随便便地撒谎,说了一个谎后就需要无数的谎来圆。更何况眼下的顾瑛越发精明能干,早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根本不能随意地拿话来糊弄。
他闭了闭眼顾不得尴尬,咬牙道:“那郑绩……说是你的亲哥子,这里面的东西包括这座宅子都是郑家给你置办的嫁妆!”
顾瑛眨眨眼,好半天才听明白这句话。她脑子懵懵的,再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举起一块巴掌大的粗厚金饼在手上端详,见上头无款无印,铸造也不算十分精细。若非有这个黄灿灿的颜色放在这,任谁也不会觉得这个东西有多值钱。
远处隐约传来城头古钟的敲击声,悠长而深远。
顾瑛把金饼放回原处,勉强笑道:“以哥哥的谨慎必然去查实过,要不然也不会让这个人老到我眼前来。只是你们这样藏头露尾,那……郑绩的身份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不妥?”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去。
顾衡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答道:“妹子,咱俩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回真的不是故意瞒你。是去查了的,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当。但再早以前的事儿就说不准了,我也不敢下死力往下细查,怕拉出萝卜带出泥来……”
他叹了口气,“一来我底下的人手不够,二来即墨郑家如今家大业大,底下总有几个见不得人的产业,或是上不了台面的不肖子弟。若真的惊动官府,再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郑家的灭顶之灾……也许就在顷刻之间。他们不敢与你相认,多半也是源于此……”
中土有名号的大豪商,背后与各级官府衙门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多多少少都有几个敌对的人。真要认真清算鸡蛋里都能给你挑出骨头来,更何况这些豪商底子里自个儿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顾瑛明知道他还是没把话说完,却不想再往下追问了。郑家随随便便就送得出这么大一注财,除了对她这个幼年即遗弃之女心怀愧疚之外,只怕还有什么不好宣诸于口的原因。她心里有一种滚烫的愤懑,觉得面前这些金银绸缎都变得极其可憎起来……
外头又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雨水击打在琉璃瓦顶,像敲击在人的心上。
顾衡实在觉得冤枉,满脸委屈地老实贴在墙角,“我说过不行,郑绩非要硬塞过来,说他这辈子……能为你做的事也许只是这回了!我想想他爹做的恶事,竟把你这么好的小闺女扔了,就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他们,一气之下就全数收下了。又怕不好解释,就说是我拿私房银子挣的……”
顾瑛心中酸涩,想起昨日收拾好妆容穿好大红嫁衣准备出门子时,那人一身宝蓝夹衫蹲在地上,满脸笑容地回头,“……好妹子莫怕,我天生就有一把子好力气,一定稳稳当当地把你送到花轿前!”
——原来那就是自己骨脉血亲的亲哥哥,却是当面却不相识。
心头却是火辣辣的疼,十八年的憾恨忧惧就指着这一箱一箱的金饼子来还,也太过瞧不起人。脾气一向甚好的顾瑛冷笑一声,把装了金饼的樟木箱盖子“砰”地一声合上,库房里便再也没有了让人目眩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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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双手捶地:……竟然没有婚假,我要到劳动委员会申请仲裁!
如果真有一个带着万贯家财的哥哥要与我相认,我到底是认……还是不认呢?
哈哈,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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