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顾衡施然走远了, 顾朝山这个当爹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一眼就看见自家老娘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 忙殷勤的走过去把人扶住道:“……往时都是我的错, 不该让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跟着受奔波。如今我和衡哥的嫡亲兄嫂都过来了,有什么事儿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张老太太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无利不起早的德性, 就挨着椅子慢慢坐下道:“就是你不来,我也准备给老家去信的。等过了上元节,我就准备给衡哥儿下聘了。难得他和瑛姑情投意合,这桩婚事竟像上辈子定下的……”
顾朝山嘴角抽抽了一下。
尽管他心头不乐意, 好在还记得把语气尽量婉转,“……再怎么说我也是衡哥的父亲,好歹也养了他二十年, 您越过我给他定下这么一门亲事,是不是有些欠妥当?再说京城里有多少高门大户的闺女,何必要去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女?”
汪太太早教这京中的繁庶晃花了眼, 心中对顾衡的忌讳和厌弃也不觉少了三分。闻言极热切地探过身子, “是啊, 我听说有个大官儿的女儿很喜欢衡哥。若是娶她进门, 咱们顾家下半辈子什么都有了。”
正在逗弄二房新生婴儿的张老太太心中冷笑,原来这一家子大小打的这个主意,难怪不得连丁点大的孩子都一同带了过来。要知道大冬天的,顶着风雪赶路可是会要人命的。
就拿了炕几上香软的透皮糖递给大些的珙哥, 告诫道:“衡哥自小就是个主意大的, 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过继给了你的大哥, 他现在只是你的侄儿, 没听说哪个当叔叔婶婶的可以做主给侄儿选媳妇儿。你们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几天,别没事儿找事儿……”
张老太太毫不留情面的训斥,让顾朝山耷拉了脑袋,却让汪氏心中的怒火立时涨了三尺高。
所幸一旁的小汪氏见机快,一把将人摁住赔笑道:“我们来的匆忙,竟然不知道这件喜事儿。不知瑛姑妹妹那边有什么帮忙的,我记得带过来的箱子里还有两匹上好的蜀锦,等会儿翻捡出来正好给她送去添妆!”
话一说出口,连小汪氏自己都觉得一阵肉疼。
那两匹大红织折枝牡丹的蜀锦布料华美异常,经纬之间还混有贵重的金银线。原本是她的陪嫁,从来都是压箱底放着舍不得穿用,逢年过节时才拿出来打打眼睛牙祭。若不是看见自家男人如今要靠着顾衡提携,她根本就舍不得拿出来送人。
这个二儿媳向来机灵,知道什么话该说不该说。
张老太太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她就住在隔壁宅子,我托了你顾九叔和顾九婶照看她一段时日。不过这时候你过去也找不见人,她多半出去了。这丫头如今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寻常都没有空闲时间在家。”
顾朝山张大了嘴巴,有些抓不住重点。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衡哥儿……瑛姑在京里开了一个布庄吗,我怎么没听您在信里提起过?”
张老太太就极奇怪地瞥他一眼,“那是衡哥和瑛姑自个置下的产业,干嘛要给你这个当叔叔的提起?他俩为人一贯谦和稳重,是难得的好孩子,在京里的口碑也甚好。你们这些当长辈当兄弟的可不要蹬鼻子上脸,起心思占他们的便宜!”
这话却是重之又重的警告了。
顾朝山满嘴苦涩,好半天才硬着头皮咬牙道:“这里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跟您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咱家衡哥日后前程远大的很,说不定还要光宗耀祖入阁拜相。正正经经应该做一门好亲,娶一个出身高的女孩才好襄助于他。”
屋子里一时静寂的吓人,屋子外的风雪却开始猖狂起来。张牙舞爪的树枝刮擦着窗框,谷皮纸糊的窗户上一声接一声的吱嘎响不绝于耳,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顾朝山知道这些话老太太不爱听,可是这个档口却不得不说,就吞了口吐沫继续道:“瑛姑是个好姑娘,品性脾气自不必说,又是您一手带大。可她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若是实在舍不得,衡哥成亲后再挑个好日子悄悄纳了就是了……”
张老太太心头火乱窜,面色也慢慢沉了下来。她一向知道这个儿子唯利是图,却没想到他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竟想让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儿去做妾!
老人家放狗撵人的心思都有了,但一想到顾衡昨日的叮嘱,就生生压下了脾气。
她似笑非笑地冷道:“你大概不知道吧,前些日子瑛姑因缘际会救了端王妃的性命,那可是正二品的皇子妃,是上了玉牃有金宝的贵人。结果端王殿下感激的不得了,硬是要给她保媒。衡哥和瑛姑的这桩婚事,保山就是这位端王殿下……”
反正端王没在跟前,怎么说怎都没人追究,更何况老太太说的也不算十分离谱。
顾家一干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年未见,顾衡顾瑛二人在京中已经混得风生水起。顾衡不但进了六部有了正经官衔,还有侍郎之女垂青。而一向不打眼的顾瑛救了皇妃,成了布庄的大东家,如今还有一位王爷大力保媒。
这是什么样的泼天际遇?
边桌上的石缸小心养着几尾小金鱼,是顾衡读书写字累后歇息眼睛的。冬天这些鱼很难将养,顾瑛为此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此时正巧一道红影从水中跃起,带起一片清澈的涟漪,水面一层接一层的晕染开来。
顾朝山在心中快速合计利弊,觉得王爷的分量比侍郎还是要重些,最起码以自家的家底眼下都不能贸然得罪。那可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想必碾死平头百姓跟碾死蚂蚁一般。此时他只恨像顾衡这样能干的儿子没有多生几个,要不然也不会落到如此进退不得的窘地。
张老太太见他这副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心中失望更浓。难怪先前衡哥说过,这个当爹的很容易被利益所动。相对的,摆在他面前是更大的利益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反水。
这两年顾衡虽然离开了莱州城,但也拜托马典史时时留意同茂堂顾家的动静。毕竟几个人因为德裕祥盐场的存在,至今还是一时半会儿切割不断的合伙关系。
周侍郎府豢养的清客叶先生虽然行事谨慎,但他自觉这趟差事轻省,说话做事就不免带出几分盛气凌人之势。所以一口京城口音的人甫一入莱州,就如黑炭堆里滚落了雪花银,立时被马典史的手下牢牢盯住了。
这人当着顾氏夫妻的面说了什么许诺了什么,不过两个时辰后就有人原原本本地报到了马典史的耳边。
靠了驿站的便利,没隔多久远在京中的顾衡也自然知道了顾朝山的打算……
此时坐在工部虞衡司衙门里的顾衡眼里阴翳一片,一大早就碰见这些污糟糟的人,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顾朝山竟然舍却祖业举家北上,这回儿的血本儿下的可够大,这是指望自己顾忌官声会完完全全听他指派呢!
顾衡自嘲,有些人就是奢望太过,不碰南墙不知回头——譬如从前的自己。
在那场大梦当中,虽然因为乡试之前那碗加了料的补汤,自己和汪氏反目成仇彻底撕破脸。但是当自己在京城扎稳脚跟,还是忍不住写信回去炫耀一二。结果顾朝山顾徔父子打蛇顺棍上,一顿痛哭流涕求到自己松口,很快就趁着这个机会把同茂堂的新店开到了京城。
有小杂役端上热茶,顾衡看着盏中飘忽不定的倒影,面上的讥讽之意收了收,轻声自语道:“既然你们记吃不记打,巴巴地地上赶到京城来,那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已经是年关,工部衙门里的老大人们都已经休沐,只留了三瓜两枣几个低阶官员看守门户。顾衡不愿意回去面对那些各怀心思的“家人”,干脆就主动申请留下来值守。
另一位主事的老婆正巧要生孩子,家里的事儿一大堆。本来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还要按时上下值。这时看见顾衡极畅快地把自己手头的事全部接过去,心头顿时感激的不得了。暗忖这位顾大人在部里不结帮不结派,人人都道他心性淡漠,不想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仗义之人。
早晨才晴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后外面的天色又阴沉下来。顾衡反正无事,干脆把所有能接触到的案卷重新清理了一遍。他是个极容易专心的人,不知不觉就看得入迷,竟然全未注意到外面天地的变化。
虞衡司最早是工部下属负责山林川泽之官,谓曰:掌山泽者谓之虞,掌川林者谓之衡。下设都吏、军器、窑冶、柜、杂五科和军器案房、军器算房、窑冶案房、窑冶算房、火房等单位。
自本朝太祖起,虞衡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核销各地军费、军需、军火开支,主管全国度量衡制及熔炼铸钱,采办铜、铅、硝磺等事。
隶属虞衡司的机构有许多其中负责收发毡、革、驼、椿、橛等的为司库,负责收发旗纛帐房的军需库,负责收发硝磺的硝磺库,负责收发大小枪炮、铅子的铅子库,负责收储废铁炮子的炮子库,负责管理官车以备工程运送料物的官车处。
顾衡负责的就是官办的采买处,主管东南各地的银矿铜矿。这看起来是个肥差,只可惜矿里所有的产出物都是纸上数据。他能做的就是在一张张申请核销的单子上盖个戳印。
其实任何一件事物钻研进去后就有无穷乐趣,等到部里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堆砌老高。顾衡抱着厚厚的文档,忽然“咦”了一声,这里头有几笔帐倒是极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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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说本文的情节展开缓慢,呃,好像是有一点。但是我觉得只有这样徐徐叙述故事,才能将主角的心路历程展现完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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