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时极短, 回到家时屋子里里里外外已是一片暗黑。
守门的钱师傅帮着开了门, 低声禀了两三件杂事。一是顾衡的同年, 如今的上蔡县县令王希久派人送来书信,那人在不远的客栈歇了, 应该是要等到回信才肯走。二是莱州老家那边也来了人,说族长顾九叔兴许年前就要到京……
张老太太依旧秉承在老家的节俭,所以只有灶间点着一盏油灯。顾瑛似睡非睡地拄腮靠在桌边,头一点一点的, 显得十分趣致可爱。
年轻女郎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杏眼笑道:“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衙门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厨房狭小, 灶间的火苗闪动跳燿,将屋子映得暖暖融融的。铁锅里大概蒸着玉米饭和腊肉片,一股子甜香混合着肉食和新鲜菜蔬的香气, 就像从前一样实实在在地包裹住他疲惫倦怠的躯体。
顾衡再次微笑起来, 这个傻丫头像大梦里的姑娘一样, 无论生死时时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转身离去, 而是牢牢地攥紧了这个傻丫头的手。
夜晚的小厨房传来极轻的喟叹:“我的瑛姑,过完年就又长了一岁呢……”
顾瑛的脸面一时涨得通红,伏在哥哥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本来临近年关, 这些日子大家各自忙着手头的事儿, 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用, 累得回到家时只想倒头大睡。所以一家人虽然在一处屋檐下住着, 却连个说话的空闲都没有。
顾衡没有松开手,拉着她坐在灶前,就着明明暗暗的火光开始吃迟到的晚饭。
自家人的吃食没那么讲究,白米饭里掺杂了少许玉米面,泛着馥腴柏木烟薰味的腊肉肥瘦相间,被切得薄薄的罗列在雪白的米饭上。暗红色的托盘上还放了一碟青豆炒咸菜丝,一碟干笋拌鸡丝,一碟萝卜丁炒鸡蛋碎……
顾衡埋头刨了大半碗,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的肠胃好受了些。又舀了半勺米饭,把剩下的菜一股脑拌进去,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顾瑛心疼得不行,生怕他噎着,连忙倒了一盏热茶过来,“哥哥不是去西郊陪那位王爷说话,怎么人家连晚饭都没有供一顿,就这么风里雪里地赶了半天路?”
顾衡面上带笑,看了她一眼道:“也不尽是,今天我回来的早,在外头碰见个从前认识的人,就跟人家在茶楼里说了会儿话。没想到一抬眼天就黑了。茶楼里只供应一些茶水和细茶点,我再怎么不讲理也不能让店家给我备一副席面不是!”
顾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杏仁大眼弯成了月牙。
“幸好我还在灶上给你留了饭,要不然你这时候回来只能饿肚子了。祖母今天还和我商量来着,要不要雇一个灶上婆子回来。说我一天忙着铺子里的生意,待在家里的时日少。你日后从衙门里上值回来,看家里冷锅冷灶的,怕心里不舒坦。”
这大半年荣昌布庄的生意蒸蒸日上,顾瑛作为大东家当然要以身作则,每天开店前第一个到,关店后最后一个走。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店里面聘请的伙计不管老的少的没有一个敢偷懒。
顾衡自然不愿意这个当妹子的辛苦,可谁说女人只能围着锅台灶边儿孩子尿布转?若是能大把地挣银子,女人也有底气能挺直了腰杆儿说话。没见着这些日子以来,顾瑛脸上的神色光彩照人,走路说话都添了一种干脆利落的气势。
就连偶尔上门的郑绩都赞不绝口,说这丫头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若是就这么关进后宅里做个只能在后院盘桓的当家太太,实在是太过可惜。
其实顾衡暗地里琢磨过这件事,如今自己只是个七品的闲散小官儿,顾瑛即便嫁进门还是可以继续掌管荣昌布庄。
等这三年的观政期满了,自己就到吏部活动一下求一个外放的知县。那时候的荣昌布庄多半已经做大,最好每个省份都开一家店面。顾瑛这个名份上大东家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大东家,每个月带着仆从到处走走看看,顺便盘盘货审审帐……
不知为什么顾衡用不着问出口,就知道顾瑛肯定喜欢这种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
他挟了一块冒着油珠儿的腊肉塞进嘴里大嚼,嗡声嗡气地道:“我早就说过,这个宅子里里外外都是你做主。你要是觉得雇一个灶上婆子比较好,那自然就是好。再说现如今你挣的银子肯定比我多……”
顾瑛心中涌起浓浓暖意,大着胆子挨过来道:“哥哥,日后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银子,你只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看中了什么孤本珍本,喜欢什么古琴古董,用不着跟祖母说,悄悄知会我一声就成!”
虽然已经是夜深人静,顾衡却还是心花怒放大笑出声,慌得顾瑛一把捂住他的嘴。
纤长的手掌迥异于寻常闺秀,掌心粗砺干燥,指尖有细细的薄茧。那是因为在莱州时常年做绣活操持家务所制,后来又跟着张老太太潜心学针灸,这双手便再也没有细腻过。
顾衡鬼使神差一般,在女郎的掌心处忽地落下一吻。本来气定神闲的顾瑛便像被烫着一样,慌乱地站起来,神情有些局促难安,一时间羞的连眼睛都不敢抬。
顾衡心满意足的望着,那黯淡油灯下的人儿仿佛自会发着光。
因为是布庄的大东家常见外客,女郎一头乌鸦黑发梳了个半翻髻,头上插了一对嵌珍珠粒的银簪子,并两小朵拇指大小的绢花。上着木兰青双绣缎袄,下着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整个装扮又雅洁又别致,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爽利。
顾瑛见坐在对面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就是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头便像漫了一层糖蜜,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瑛姑,” 顾衡看着年轻女郎温声道,“我跟祖母商量了一下,准备来年三月就把咱们的亲事办了。咱们到京城这么久了你的生身父母都没什么音讯,我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中士这么大,成亲以后只有慢慢找寻。”
这大半年里,顾瑛刻意改变自己往日略有些腼腆的性子,但猛然听到这句话还是羞红了脸,声音也变得细不可闻,“……我怎么没听祖母念叨过?”
顾衡连眼睛都不眨,坦坦荡荡地说着谎话,“这件事在莱州老家时就商量好了,你是新嫁娘,他老人家怎么好跟你商量这些事。莫怕,到时候我只请一些极相熟的人家过来吃酒。也许……免不了有一些杂音,你装作听不见就是了。”
顾瑛低头想了想,坚定摇头道:“我不怕,这辈子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
顾衡就眉眼弯弯地往前凑了凑,“这可怎么好,你唤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日后若是正径成了亲,还是改不了嘴怎么办?”
顾瑛被突然凑近的脑袋唬了一跳,终于忍不住羞恼跺了跺脚,“你又故意捉弄人,今晚罚你洗碗……”
看着女郎飞快消逝的衣角,顾衡认命地把自己刚刚用的几个碗洗涮干净,一边洗一边却忍不住翘起嘴角。这个傻丫头这么晚都还等在灶间,一是想让晚归的自己吃口热饭,二则是想让自己看看她新上身的衣裙。
女为悦己者容,且为一人容,千幸万幸这份深情自己终于没有错过。
摸着黑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烛台后,顾衡在书案上找到了钱师傅送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王希久的亲笔,简单寒暄后直截了当地说要借三百两银子,且偿期不定。
仅仅作为同科同年,王希久的这个口开得可不小。但顾衡知道他的为人忠厚规矩,若不是遇到什么天大难处,以其禀性绝不会如此贸然。
顾衡坐在一边细细想了半会儿,觉得这个忙应该帮。好在如今的境况不比往日,借出去三百两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这会儿反正没什么睡意,就干脆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信封里夹了三张日昇昌见票即对的百两银票。
另一封信中所述之事却有些棘手。
前些日子,莱州顾氏族长顾九爷收到来信,说京城顾氏愿与莱州顾氏联宗。若是以前,顾九爷怕是立刻就要喜疯了。但老头儿高兴之余还保持两分清醒,知道京城顾氏这是看在顾衡这个新科榜眼的面子上,这才悄悄改了主意……
顾衡天性薄凉,这辈子除了祖母和顾瑛是要紧的人外,对这些宗族祠庙之类的事物根本就没什么概念。好在记得当年顾九爷的援手之恩,就草草写了一封回信,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这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等顾瑛出门之后,顾衡就把昨天与郭夫人相见的事儿原原本本的给张老太太说了一遍。
张老太太一时糊里糊涂地还没听出究竟,拍着大腿喜道:“我就说这么久了怎么就是没什么音信,原来瑛姑的外祖父在滇南当官呀,那她的亲娘就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喽!”
顾衡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您没听出来吗,那位郭夫人的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瑛姑的身世,一个字都不能往外吐露。她母亲当年遇到过海匪,侥幸苟活下来只怕极为不易……”
张老太太顿时反应过来,一张老脸也阴沉如水——一个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落在虎狼一般残暴凶狠的海盗窝子里,其境遇艰难可想而知!
张老太太向来是个护短的人,良久重重点头,“是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郭夫人这门亲咱们也不能认。好在咱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穷讲究,等我找个良辰吉日请一个官媒来,把三书六礼走走过场。明年开春三月,不冷不热的时候正好就把你俩的婚事办了。”
顾衡眉眼都放出亮光来,只要一家子上下齐心,任是牛鬼蛇神乱舞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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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自私的,男主此生只想护住能护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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