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从工部衙门下值时, 就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五品员外郎谷云同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态度极和煦地嘘寒问暖,“你来京里这么久了, 我这个当主官的都没有过问一下,你家里如今有什么难处没有?”
旁边几个七品八品的司务、笔帖式互望一眼,立刻就知道这两个人有话说,忙知机地找由头退开。
谷云同笑眯眯看他们走远了, 才开始有意无意地扯起家常。问顾衡是哪里人,家里还有几口人,老家还有些什么亲眷, 处理部务时有什么难处……
好多事都在入工部时填写的履历表上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顾衡一时不知这位谷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尽可能一一详实回答。
想必谷云同觉得火候铺垫得差不多了, 这才施施然地步入正题。
“我有位老师家有一女, 今年刚刚十七岁, 极为仰慕顾榜眼的才华。圣人说成家立业, 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极好的。这姑娘的家世样貌品格不必说,与你的年纪也正正好,真正是门好亲……”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顾衡就极礼貌却极迅速地截断话头道:“实不敢相瞒大人, 在老家时早有祖母为我定下亲事。古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即便那是寻常乡下女子也是长者亲选。我不好反悔另结亲事, 如此只得多谢大人的好意。”
正说得一脸兴兴头的谷云同话音戛然而止, 满脸的莫名其妙,“你还没有听清是哪家的姑娘呢,今次你要是错过这门亲事,只怕后半辈子都要后悔。京城居不易,有门得力妻族万事都便宜许多!”
五品员外郎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继续言道:“更何况那女子有班姬续史之姿,有谢庭咏雪之态。前次你在南门街灯市上续的那副对联儿,上半联就是那女孩的大作,人家是看中了你满腹才华,才不计较你家境贫寒……”
顾衡的态度于是更加谦恭,满脸怅然外加十二分的遗憾,更多的却是坚定的推辞。
“多谢大人的赏识,只是我要毁婚另娶的话,不但委屈了那位才华出众的姑娘,也陷我做了不仁不义之人。哎,奈何未能相逢未嫁时,今日图惹伤心事。大人若是无他事,请容下官先行告退!”
谷云同还没来得及说个不字了,就见眼前的年轻人脚步一转迅速消失在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外。他目瞪口呆地待在原地,心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这话怎么说的,这多半是个愚钝不堪的蠢人吧,这么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就跟天降头彩一般,却竟连听都没听完就一口回绝了。
院子里的鸣蝉低一声高一声的叫着,凭空让人觉得心烦。明明是七八月的艳阳天,却有两三片失去根基的枯叶随风飘落,无声无息的坠在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沟里,等待着一场豪雨后化为沟渠里的污泥。
永祥胡同,周侍郎府内的滴翠园。
周阁老穿着一件灰色直身道袍,安适地靠在一把枣木躺椅上,神情淡淡地问道:“这么说你才提了个开头,这个叫顾衡的小子就直接回绝了,连问都没有问女家的姓名?”
谷云同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陪着小意道了声是,“我在工部待了十年,见过的楞头青多了,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我是去给他说亲,又不是让他立马去死,他却连我的话没有听完就跑了……”
周阁老忽然拍着躺椅的扶手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人家的聪明之处,若是等你老老实实的说完,他应了这门亲事,自然就要绝了家里老人给他定下的亲,就显得自己无情无义。若是不应下这么亲事,那日后见了我周家的人就不免尴尬。”
院子里早年栽培的葡萄树浓荫盖日,已经结了指尖大小的葡萄籽。密密匝匝的挂在枝头上,颜色青涩尤为可爱。
傍晚的日光在周阁老脸上印下深深浅浅的沟壑,他微叹一口气垂着眼皮儿似乎是喃喃自语。
“这样处理虽显直率莽撞,却是两方都不得罪。像他这个岁数,能这样机敏应对已经很不错了。我早就听说这一科的三鼎甲有实才,做的策论都有模有样,圣人日后怕是要着力培养。既然这样就不要结仇,你们要着眼于大局,休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枝节上。”
谷云同忙深躬为礼,“这个姓顾的小子着实让人生气,但也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多谢老师提点,要不然我又要因小失大了。”
谷云同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见周阁老神情疲倦了才慢慢退出的滴翠园。转过一道回廊,就见周侍郎正踱着步子等在门口,忙上前一步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事涉自家闺阁女儿的脸面,周侍郎却不像周阁老那样沉得住气,听完话后气得脸黑如锅底,一双眉毛也令人胆寒地倒竖。
他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急急转了几圈,方回头切齿道: “不过是莱州乡下来的小子,仗着身上有几分才气,竟然敢给脸不要脸。我家玉蓉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被我们捧在手心里的。前天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我心里百般不愿意,只是实在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
谷云同就深有同感地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这儿女就是债。刚生下来粉团一般,眼看着长大后就要各自婚嫁。娇养长大的女孩要到别人家里为人妇为人妻,我这副心肠就如同刀割一般……”
周侍郎深吸几口气后才平复心情,“真是竖子可恨可恼,若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活剐了他的心都有!”
谷云同听他语气不对,忙劝道:“幸好我没有说出大侄女儿的名字,也不算十分丢脸。老师……刚才在滴翠园里已经吩咐过,让咱们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等枝节上。眼下还有更大更多的事儿,等着咱们用心去处理。”
周侍郎犹有忿忿,却知对方说的有理。只得敛了脾气悻悻道:“年终吏部考评的时候,把这姓顾的记在下等,寻个由子把他远远的给我打发了。最好在那些偏远的地县任职,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才好。”
谷云同对他向来是俯首帖耳马首是瞻,自然一一答应。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昨日在大朝会上,御史赵源弹劾威山、灵州两地知县贪赃枉法,罔顾人命……”
周侍郎就皱了眉头道:“这赵源就是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逮谁咬谁。这东南一块我们好不容易才安插进去几个人,若是让他咬准了,只怕不死也有少层皮。你到我的书房来,咱们好生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事……”
两个人边说边走远了,却没有察觉到垂花门影壁后面站了一个身形雅致俏丽的人影,正是周侍郎千娇万宠的嫡yòu_nǚ周玉蓉。
大丫头夏言头都不敢抬,嚅嚅劝道:“……谷大人不是说了吗,他连女家的名字都还没有提,那个顾衡就一口回绝了。也许他真的在乡下由长辈们定下亲事,若是另攀高亲不就成了活生生的陈世美吗,只怕姑娘你也瞧不上这样的人!”
周玉蓉狠吸了几口气,脸上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将手里一朵开得正好的晚香玉抛在地上,用脚尖儿将雪白的花瓣一点一点碾成花泥。
良久才极自信地微笑道:“我不信他定下了亲事,即便是定下亲事,如果他知道女方是我,也必定会改变主意。那些乡下的女子懂什么,我重新给她准备一份厚厚的金帛,再给她另外指一门可意的婚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夏言的嘴角一滞,她就知道姑娘的拧劲儿又上来了。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想要就必然要到手。要不然宁肯砸烂了摔碎了,也不会好好地让与别人。
前些年姑娘的岁数还小,是八岁还是九岁来着,有交好的世家夫人过府作客。那位夫人身边带了一个女儿,比自家姑娘的年纪只大个两三岁左右。
小姑娘们说说笑笑玩做一团,本来都好好儿的。结果在吃饭的时候,周家的老夫人见那家的女儿生得实在玉雪可爱,夸赞了几句后,就送了那女孩儿一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的银簪子。
周家老夫人当了几十年的诰命,底下人孝敬的手里自个存的,随随便便拿出来一样都是好东西。这支银簪子上头的草头虫就是一整块水头极好的碧玉所雕,簪子头又镶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粉色东珠,正适合刚刚长成的小姑娘带。
夏言那时候还只是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站在角落里给小姐们服侍茶水,因此也不怎么惹人注意。
她亲眼看到自家姑娘趁人不备的时候,悄悄溜到供客人暂歇的暖阁将那只银簪子拿在手里一掰两断。又把那颗粉红大东珠取下,放在脚底狠狠撵了几回,然后又原封原样地放回紫檀匣子里重新收好。
刚刚十岁的小夏言躲在帷幔后吓得瑟瑟发抖,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姑娘回转身,满团笑意若无其事的跟别人继续顽耍。
后来事情不知怎么爆发出来,自觉失了颜面的周老夫人勃然大怒。审了好几个看守暖阁的婆子丫头,却不得其法。最后索性将这几个人各杖责二十大板,一股脑的撵出周家。
那时候的夏言看着浑然无事一脸无辜的姑娘,心里就极其清楚的明白——凡事千万不要拂姑娘的意。
她小心谨慎地当差,穿戴上从来不穿鲜色儿的衣服。即便得了贵重的赏赐,也只会压箱底的放着。说话时从来不掐尖要强,姑娘说东她绝不说西。所以这么多年数个体面的大丫头当中,只有她干得最为长久,也最得姑娘的看重。
夏言尽量把身子隐在花树的阴影中,往后挪了半步,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挪了半步,直到离得足够远了才微不可闻地轻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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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我写的女配都让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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