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珙哥身子大好, 欣喜之余的小汪氏看顾瑛越发顺眼。
第二天一大早天一亮, 就喜滋滋地拉着人一起到城外资圣寺还愿。在小汪氏看来, 儿子身体好转除了顾瑛一手好针法之外,暗地里一定还有诸天菩萨和各路神佛的庇佑。
资圣寺因修得高, 山顶有一眼四时都不会枯竭的寒泉,即便是大夏天也冒着丝丝凉气。泉水流淌处气温比别处要低上一些,所以虽然是仲夏六月,但在山崖背阴处还有几树未开尽的桃杏花。
顾瑛忙了几天陡然看见这片姹紫嫣红, 心情格外愉快。
随手折了几支洒金碧桃,回程的路上又买了一小筐农妇卖的鸡蛋。那鸡蛋并没有拿寻常得见的竹篮子装起,而是用晒干的稻草交叉捆绑成滴溜一长串,拿在手里格外有趣。
小汪氏捂着嘴笑道:“可见是小姑娘性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是几个鸡蛋串成一串来卖,就比市面上贵了好几个铜子呢!”
顾瑛闻言认真道:“那农妇虽瘸了一条腿,衣衫寒酸却浆洗得干净,身边拖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也不卑不亢。可见是个心气高的人,这种人你白给钱她也不会伸手要。这稻草裹的鸡蛋虽然不费钱却费手工,难得的是其中这份巧思。”
小汪氏脸上的神情就有些讪讪的。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资圣寺的功德箱里,毫不眨眼地就捐了二十两的香油钱。结果面对真正需要的贫苦之人,却又变得吝啬起来。
顾瑛不想和她说些交浅言深的话, 就故作羞赧道:“祖母曾经教导过, 几个铜子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对那些贫苦人家来说也许就是好几天的饭钱。我从小住在沙河没什么见识, 有说话不当的地方还请二少奶奶不要见怪。”
顾家虽算不上大富之家, 但几个铜子还真没有放在小汪氏的眼里。如今珙哥将将好转,她不愿儿子的救命恩人对自己生出不好的印象。
就故意拐了一下小姑娘的胳膊亲密道:“这回珙哥大好,说实在有大半是你的功劳。太太心底里也欢喜的不得了,昨天我在她面前淡淡提了几句让你入族谱的事,也没见她有什么不甘愿。你再平心静气的等几天,我在一旁好生敲回边鼓,说不得事儿就成了。”
小汪氏以己度人,认为入顾家族谱这件事是横亘在顾瑛面前的天堑。
只要这件事不好生解决,这姑娘的婚事永远就只能是一笔糊涂账。试想整个莱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愿意娶这么一个身份来历俱不详的女子?那些家徒四壁的贫寒人家,只怕顾瑛自个儿也瞧不上。
即便两个年轻人看对眼,男方大度不计较这些门第之说,但嫁人是嫁一族之姓。这姑娘若是真进了婆家门,这身份上的硬伤肯定会时不时被人拿出来说嘴。
这回自己投桃报李,一举解决了她悬在心头许久的难处,想来这份大礼比起她对珙哥的救命之恩,其分量也少不了多少。
顾瑛见她又热心地提及这遭,一时却不好说自己根本就不愿意以顾家女儿的身份入顾家的族谱。但此时此刻无论怎么解释,别人都会以为自己拿乔,就干脆低头沉默不语。
马车上悬挂的铜角铃叮当作响,小汪氏忽地想起前几天才听说的一桩的陈年旧事,自以为了然此种境地就叹了一口气。
顾家从祖辈开始开了同茂堂医馆,算得上莱州城的老门老户,但是家里却没有几个用了多年的老仆。有人说是因为主母汪太太为人苛刻狠毒,手底下待不住人。
但有知道底细的人在私底下却说,顾家之所以换了一朝一朝的人,是因为沙河老宅顾衡顾瑛两兄妹的真正身世。
这两兄妹其实是顾朝山的外室所生,因为不被性情跋扈的汪太太所容,只得悄悄的抚养在外头。顾朝山是何等手段的人,这些对于他根本就不是难事。只不过因为忌讳舅兄汪世德是莱州县主簿,这才听之任之。
顾衡是个男丁,最后理所当然就记在了汪太太的名下,充做顾家第三个嫡子。而隔了好几年才生下的顾瑛是个不受人重视的女孩,汪太太就咬紧了牙不让她入族谱,顾朝山自然无可无不可。
盘查来盘查去,最终发现最早说这话的人是府里于嬷嬷的大儿媳。而于嬷嬷是汪太太的陪嫁丫头,在汪太太身边伺候了整整三十年,是顾家硕果仅存的老仆,顾家的几个小辈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的施礼。
所以到了最后,这桩扑朔迷离的隐秘事儿传得是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不让人相信。
小汪氏初初听说时,心想难怪姑母对顾衡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看不顺眼。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汪太太对自己膝下的珙哥,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顾衡若真是她的亲生子,怎么舍得做事毫不留余地?只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狐猸外室所生之子,才会招正室如此彻骨记恨多年。
小汪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之后,越发同情起顾瑛来。
心想同样是爹生娘养的人,却落到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步。顾衡还好些,有顾朝山这个亲爹上下照应,虽说很吃了些苦头但最起码有个像样的身份。而顾瑛只因是个女孩,便被舍弃在一边置若罔闻。若是不好生想个法子,最后恐怕只能嫁个寻常的庄户人家。
一嫡一庶本就是不可逾越的大山,公爹顾朝山一番风流之后撒手不管,任由一对儿女受汪太太如磋如磨,多半是对正室心中有愧。只是不知那位外室的下场如何,想来跟着这般薄情的人,最后也不外乎如是!
这些陈年旧事却不好细细探究,这些年姑母的心里想必也分外苦楚。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得悄悄的使些法子,一回一回地往死里折腾顾衡。其实什么命数之说都是不着边际的由头,归根结底是一个女人二十年的不忿。
小汪氏一时感同身受,心想若是顾徔敢在外面悄悄养女人生小子,自己的手段只怕还要暴烈!
只刷了一层黑漆的桐木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跑着,西斜的阳光从冰花格的车窗撒出一片暖红。周围是大片的农田,从窗外飞快地向后掠去。
小汪氏悄悄打量着顾瑛的面容,越发觉得她和大伯顾循、丈夫顾徔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想来这姑娘长相肖母,难怪汪太太每回见她时都是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神情。
到家后顾瑛利落地跳下马车,将洒金碧桃和稻草串成的鸡蛋抱在怀里,朝小汪氏浅浅福了一礼后道:“哥哥读书辛苦,我想先去前院看看他。”
小汪氏自然无有不应,心头模模糊糊地想这两兄妹的感情倒是好,连几个鸡蛋都巴巴的送去哥哥吃。
只可惜他们的亲娘自甘下贱当了顾朝山见不得人的外室,生生在汪太太心底扎了根不能拔除的尖刺,这辈子只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顾瑛虽然有恩于珙哥,入族谱之事自己也打了包票,但能否成功还要看汪太太的心情。
竹院里的顾衡却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埋头苦读,他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枣树下摆了一把竹榻,用一把绘了水墨山水的折扇盖住眼睛,仰面睡得正好。
顾瑛轻手轻脚地把洒金碧桃在供瓶里插好,又寻了小炭炉出来煮了两个鸡蛋。
顾衡听到动静仰起头来,正好看到几枝开得灼灼的桃花,不由笑道:“怎么这个时节还有这种好东西,别的地方只怕果子都有拇指尖儿大了。”
顾瑛便回头笑道:“这是资圣寺高僧在寒泉眼的边上特意植种的,开花结果的时日都要晚些,全中土听说仅有这么金贵的几棵。我今日给了整整二两银子的香油钱,让菩萨这回好生保佑你得中。”
她一边看着炉子里的火,一边答话,“……回来的路上觉得这银子给的忒贵了,就折了这几支桃花。哥哥看书看得久了只怕有些伤眼,不如瞧上几眼时时换换脑子,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你在睡大觉。”
顾衡就伸指弹了她的脑门儿一下,低声笑道:“这满宅子的人都指望我今科不中,若是我真的做出一副悬梁刺股的姿态,只怕有些人真的晚上睡不着觉了。二嫂还有闲心带你去烧香,珙哥应该好利索了吧。今日我听说后过去探望,人家连门槛都不让我进呢!”
顾瑛知道两边的成见如同坚冰,再多的劝慰也无济于事。
这位兄长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底里最看重这些小事。以前老爷太太每回派人送东西过来,他都要高兴好久。这回被别人明言拒绝进门,心里还不知怎么难过呢。
就赶紧转移话题,呐呐道:“哥哥我好像闯了个祸,二少奶奶说我救了她的儿子,如今一心一意地想说动太太让我入顾家的族谱。若是我真成了顾家的女儿,那我们……”
顾衡闻言正在斟茶的手一顿,忽地想起什么悠然一笑,“尽在外头给我惹事,只怕顾家这满门上下再怎么遮掩,如今你神针的名头都传出去了。也无需惧怕,老爷技不如人就要服输。”
他挑捡了一朵瓣型细长的洒金碧桃,仔细簪在顾瑛的鬓发间。
闻着气味悠长的芳香,徐徐一笑道:“总归有你入顾家族谱的一天,莫急在这一时半刻。不过话说回来,这宅子里也不是小汪氏说了算,她想把这桩事作为对你的酬谢,多半不会如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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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彻底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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