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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老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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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冲淡了, 马典史来时如火烧油一般的急迫也缓和许多。

顾衡细细思量一番后道:“若依我的看法,咱们不妨分两步走。钱馆主身上背的嫌隙不大,到现在为止官府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 这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性命之忧!”

他慢慢放下手中茶盏,仔细斟酌事情的发展方向,“陈县令即便给他捏造一个通海匪的罪名, 最后呈到刑部去的案卷也会存疑。这届刑部的堂官还算正直,说不定被当场打回来的情形也未尝没有。”

马典史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衡截断, “你莫心急,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其实只要将陈县令扳倒了, 再来洗脱钱馆主身上的罪名就容易许多。”

顿了顿, 这才说出自己从未示于人前的筹划, “钱月梅顺来的那本账册, 我已经研究出来上面的暗语, 并且仿照上面的字迹又造了一本更显见易懂的新帐册出来……”

马典史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勃然变色。

今夜的谈话使他自然相信顾衡的手段, 这般年纪这般深谋远虑,看温文尔雅实质却是阴狠薄凉。想来那本新帐册上面的内容必定是触目惊心, 却又处处有根有据绝无作假。

他隐生忌惮之时, 将来时的轻视之意又收敛几分。

待再细细揣摩这般言语中的意思后,就不由有些踌躇不定,“……你是让我拿着这本账册到省城去举告,只是这样一来我免不了要受些苦头, 最后只怕官职不保。我当了十几年的典史,倒着实有些舍不得。不过能将陈县令这等欺世盗名的恶官拿下,我也觉得划算!”

要说顾衡刚才看向马典史时的目光是“你还算一个可造之材”,现在就是“你完全就是个蠢材”。

他没好气地点拨这个蠢材,“你在县衙里多年,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机灵干练之人?让他拿着这本账册和举告信,到省城里以莱州县主簿汪世德的名义出首。就说实在看不惯陈县令罔顾人命贪赃枉法,愿以一己之力肃清莱州官场的风气,且愿做好新任县令的副手。”

马典史也是一个老江湖,闻言心中狂跳,立时就明白其间种种好处,也不管夜深人静哈哈大笑道:“你那位舅舅想当莱州县丞都想疯了,这本账册若真是落到他的手里,说不得他真会如此做的。”

旋又压低了嗓子道:“他往日时常在别人面前念叨你任性妄为不服父母管教,长大之后迟早是个为害乡里的祸害。那时我还奇怪,哪有当舅舅的如此说话,这哪里是自谦分明是仇人。”

马典史啧啧感叹,“唉,他怕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栽在你这个亲外甥的手里。”

顾衡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用手指敲击着桌子笑道:“那位汪太太倚仗着这位兄长,在顾家作威作福了将近三十年,对我不类亲子反似仇眦。你说若是这座靠山倒了,汪太太背着人放在外面的印子钱不知还收得回来不?”

马典史见他毫无芥蒂地称呼自己的生母为汪太太,心头也是感同身受般一叹。听说七月十五阴年阴月生的孩子从小就心性独断刻薄寡恩,只是不知他跟汪太太这场mǔ_zǐ孽缘,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

两人又细细相商了半天,见无甚遗漏了才相互作别。马典史如同来时披上斗篷骑上快马,眨眼间就消失在暗夜中不见了身影。

不知何时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顾衡负手站在院子中看着天际边的一弯下弦月。这段时日他晦光韬略只在家中读书,却一刻不敢放松外面的消息。直到马典史亲自上门造访,他才放下悬了许久的心。

在那场大梦当中,汪世德最后官运亨通,竟真的以秀才之身谋得莱州县丞之位。

从此之后汪太太仗着兄长的yín威在顾家更是说一不二,甚至胆大妄为到在秋闱之前做出那般骇人听闻之事。使得顾衡心灰意冷之下断了进学之路,从此沉浸在愤恨妒俗玩弄人心的手段当中不可自拔。

这座老宅子的房数不多,却有极大的院子。一棵枝干遒劲的老槐树也不知活了多少年,遮天蔽日子长着,在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

按照风水来说,百姓院前院后不能种有槐树,因为别人常说槐者木之鬼也。民间有门前植槐为禄,门内植槐为鬼的说法。但顾家老太爷深研医道,根本就不信这些风水之说。修建宅子的时候专门从别处移来一株已经成型的老槐,每年四五月开花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气。

顾老太爷故去后,顾衡对这些命数之类的话语更是嗤之以鼻,便由着这棵老槐肆意生长。此时正值槐树花开时节,串串蝶形白花缀满枝条,散发出醉人的素雅清香。只可惜顾瑛没在家里,要不然明日一早就可以吃槐花饼了。

马典史派去的人想来极为得力,半个月之后就有人过来清查莱州私设的盐厂。

大大小小一众官吏无不是见多识广之人,却还是被眼前情形震惊。

盐厂地处一座隐秘山崖之下,背靠青山面朝大海,进进出出都有当地精干打手把守。近百个盐工衣衫褴褛神情木然,手上身上除了被盐渍漂染的灰白死皮,还有被棍棒狠击后的旧伤痕。

待事情了结之后,马典史专门抽了个空过来述说当日的情形。

“我曾经听人说起过里面的情形,却没想到如此惨烈。盐工多半是远处骗来的山民,每日天没亮就开始上工,三餐都是看得见清水的稀粥。若是生病了也不给医给药,死后就在附近随便挖个坑浅浅掩埋。”

顾衡暗自皱了下眉头,“陈县令临走时怕是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被人翻出来,实在是贪婪心太过。若是趁骆友金死时收手,你们只怕还找不到这么显眼的证据。”

马典史额头上的汗水没干,脸上犹有余悸,“这简直跟无本生意一样,粗粗一合计每年怕有上十万两的银子,谁会舍得撒手?更何况上百个盐工,这个时候一齐放出去无异于往自己脖子上架把刀。他们只有死撑着,看谁先熬不住。”

他停了一下,小心看过来一眼道:“到了最后上面的来史还当众嘉奖你那位好舅舅,说他没有和陈县令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是莱州一干属官当中的清流。这话一说出来,每个人看过去的眼神都含有深意,琢磨过味来的汪世德当时就险些吓尿了。”

顾衡看不得他瞻前顾尾的样子,“放心吧,我不会出尔反尔,汪世德越是惨我越是高兴。官场中便是这样,逢高踩低是家常便饭,但是却颇为忌讳被同僚告发。”

他嘿嘿一笑,满眼的幸灾乐祸,“这样看来他的县丞之位也多半泡汤,反正绝没有以前的好日子过。除他之外属你的官职最高,你收敛些脾气小心经营,方县令日后必定会倚重你。”

马典史兴奋得满面红光,“这副屎盆子牢牢地扣在了汪世德的头上,即便他生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对了,我派去的那个人说,那封举告信不但是汪世德的笔迹,还盖有汪世德的私章,所以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身份,你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顾衡眼中生出阴瑿,是如何办到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完全是被逼的!

在那场大梦里,顾衡被母亲汪氏的一碗补药害得人事不知。费尽整整一年的心力做出来秋闱备选的十篇锦绣文章,全被所谓的舅舅汪世德拿出去做了现成的人情。

当年莱州县开天辟地总共中了五个举人,其中就有汪世德两位富商至交的儿子,上榜时所做的文章和顾衡所写一字不差。

所以落汪世德的井,下汪世德的石,顾衡心头不会生半点愧疚。反而老神在在地道:“任谁被害了一次两次三次,都会学一两样保命的本事。汪世德的笔迹算什么,若是我愿意连你的笔迹都能仿得一模一样!”

马典史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知道自己戳到了顾衡的痛处,想来顾家还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这人爹不疼娘不爱地长大,没有走到歧路上已经是老天保佑,靠着自己考上了秀才。明年兴许还要去考举人,比许多人家的孩子已经出息太多。

这样一想,马典史看顾衡的眼光便自带了两分怜悯,“你这一箭双雕之计使得甚好,汪世德成了秋后的蚂蚱,只怕陈县令刚一到京城也会被贬斥。他费尽心思谋得的那些财物,只怕转眼就会被充公。”

他幸灾乐祸之时也有些心有余悸,“骆友金幸好早已死了,要不然也免不了一个杀头的罪,仗着陈县令的权势竟成了盐厂的土皇帝,打骂扑杀简直是常事。

县衙虽然贴出告示,让那些伤亡盐工的家属过来领抚恤银子。可死的盐工实在是太多,县衙里的仵作在那处悬崖下总共起获了三十几具尸骨,这还没有算那些扔在海里的……”

院里的老槐又生了一茬新花,早起的顾瑛搭着梯子在摘取,钱小虎拿着一个硕大的竹筛子站在地上接着。小孩子忘性大,时时被顾瑛指使着干这干那,脸上很快有了欢快的笑容。

不一会儿功夫,灶间便传来了香甜的气息,顾衡念叨了好几天的槐花饼终于端上了桌。

顾瑛隔着窗子看见了他,欢快地扬起笑脸道:“哥哥怎么起这么晚?快些过来尝尝,今年生的槐花又大又甜,蒸出的槐花饼连绵白糖都不用放。你快点多吃些,要不然我蒸出来的都让钱小虎抢光了。”

年轻女孩脸上因为忙碌生了好看的红晕,一身豆绿宽襟衣裙让她象枝头上新生的嫩芽。

顾衡略略倦怠地想,就让我做这院中的老槐树吧,即便让很多人忌讳,可还是有人真心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题目应该叫做“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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