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年殿试过后, 陛下都会在皇家园林设宴宴请众新科进士,谓之闻喜宴,除却这般盛大的皇家筵席, 私下里, 各家官员也会设私宴以贺。
因鹿与“禄”同音,寓意步步高升,此宴多称之为鹿鸣宴。
今日鹿鸣宴设宴的是翰林院三品掌院学士冯顷,宴会的主角自然是此回备受瞩目的状元郎江知颐。
按大徴惯例,这江知颐当会被封六品翰林院编纂,在冯顷手下做事, 但如今上官却费心思宴请下属, 未免耐人寻味。
与沈韫玉共于刑部做事的同僚似乎看出沈韫玉所想,附在他耳边道:“沈大人或是还不知道, 我们这位新科状元郎似乎很得首辅大人赏识,前几日,首辅大人还甚至特意派人去状元郎府邸,请他去府里说话, 历届状元有哪一个能得此待遇, 这位江大人注定青云万里, 飞黄腾踏, 谁不借机讨好。”
沈韫玉闻言深深看了那厢正从容不迫地举杯与众人应酬的江知颐, 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这位新科状元郎看似青涩单纯, 涉世不深, 但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得首辅赏识, 恐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绝不可小觑。
他端起酒盏轻啜了一口, 就听一阵噼里啪啦的碎瓷声响, 抬眸看去, 便见大理寺少卿苏译徜正手忙脚乱地阻拦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安侯。
“侯爷,可不能再喝了,您醉了。”
“醉了?谁醉了!本侯的酒量好着呢!”
孟松洵一把拂开苏译徜,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往这厢而来,旋即竟一把拽住工部侍郎贾洹的衣领,拎小鸡似的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贾洹虽生得矮,但大腹便便,可是不轻,他在空中扑腾着两条粗腿,惊慌失措道:“侯爷,侯爷,可是下官做错了什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下官,饶了下官……”
“贾大人……”孟松洵打了个酒嗝,抿唇笑了笑,“贾大人,本侯想问问你,你那婴香是从何所得?你先前送本侯的,本侯已然用完了,故而想厚着脸皮向贾大人再讨一些……”
苏译徜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侯爷您怎还敢用那香,那武大人可因着那香……”
“欸,苏大人此言差矣,武大人的死不过是场意外,与婴香何干。”孟松洵说着,露出一副神怡心醉的模样,“那般令人□□的好东西,不用岂非可惜了!”
一听是因着这事儿,贾洹不由得松了口气,待双脚落了地,他登时殷勤道:“侯爷想要此香又有何难,待侯爷有闲暇,下官带侯爷去个好地方,保证比这婴香更让侯爷觉得销魂……”
“哦,还有这样的地方……”孟松洵挑了挑眉,在贾洹肩上重重一拍,朗笑道,“还是贾大人懂本侯的心啊!”
沈韫玉静静看着这幕,只觉恶心至极,这位被大徴百姓奉为英雄的武安侯也不过是个风流博浪,声色犬马,荒银无度的好色之徒。
简直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正当沈韫玉心生鄙夷之际,却见那醉醺醺武安侯一屁股在贾洹的位置上坐下,随即似有些不满道:“不过最近这山珍海味吃多了,难免有些腻烦,总想着吃些清粥小菜换换口味。”
换换口味?
哼,不过是为喜新厌旧换了个好听的说辞罢了。
沈韫玉在心下轻嗤一声,却听那厢紧接着道:“就像沈郎中府上的那个妾……本侯近日总时不时想到她……”
沈韫玉身子骤然一僵,抬眸看去,便见那位武安侯薄唇微抿,正笑看着他。
此言一出,四下官员都不由得怔愣了一下,面面相觑,这话是何意,他们心知肚明,哪里会听不明白。
到底是贾洹反应最快,“哦?令侯爷这般念念不忘的,也不知是何绝色?沈大人这便不够意思了,竟在家中金屋藏娇!”
孟松洵摆摆手,“倒也不是什么倾城之姿,只上回在鹿霖书院见着,觉得甚是有趣罢了……”
说着,他还不忘看向坐在另一桌的江知颐,“我们状元郎也曾见过这个女子,你觉得本侯说得对不对?”
被蓦然提及,江知颐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清浅地笑着,恭敬道:“侯爷说得是,确实是有趣的女子。”
四下各异的视线登时落在沈韫玉身上,其中不乏瞧热闹的,武安侯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今就看这位沈郎中是不是个识相之人。
沈韫玉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没想到武安侯居然真的好色至此,甚至打起了柳萋萋的主意。
今日宴上有这么多的同僚,若是因他武安侯的一句话他便轻易将人奉上,日后怕不是会成为朝中的笑柄。
片刻后,他起身道:“一个平平无奇的妾而已,还是农女出身,粗陋不堪,不值得侯爷惦记。”
他这委婉的拒绝,让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去观察那位武安侯的神情。
幸好孟松洵未曾表现出丝毫恼怒,只淡淡道了一句:“是吗……”
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见他久久不言,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然放弃之时,下一刻,却听那武安侯风清云淡道:“听沈大人的语气,似乎很不喜自己那位妾,那不如沈大人割爱,将她让给本侯,如何?”
不止是席上的宾客,沈韫玉闻言亦是双眸微张,大惊失色,不曾想孟松洵见暗示不可,竟直截了当同他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
“侯爷,这....”
“本侯也不让沈大人吃亏。”孟松洵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盏啜了一口,“本侯愿以府中美人与沈大人交换,沈大人当不会不愿意吧?”
他双眸眯起,薄唇含笑看似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可藏于眸底的凌厉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令人丝毫无法反驳。
他这话根本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
与明抢无异!
见沈韫玉站在那儿迟迟没有反应,在场有人生怕触怒了这个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的活阎王,忙劝道:
“沈大人,一个农女而已,侯爷看得起她,也是沈大人你的荣幸。何况侯爷院里的美人,那可是个顶个的真绝色,沈大人您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啊,还不快谢过侯爷,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武安侯都退一步,愿用人与他交换,众人料想这位沈郎中当不至于如此不知好歹时,却听沈韫玉又道:“侯爷,柳氏笨手笨脚,只怕会伺候得侯爷不如意。”
二度被沈韫玉拒绝,孟松洵不仅剑眉蹙紧,不明白他究竟在执着什么,既是不曾对柳萋萋好,此时做一副情深难以割舍的样子不觉得可笑吗?
他眸光幽沉了几分,面上到底显露出些许薄怒,“如不如意是本侯说了算,本侯是行伍之人,皮糙肉厚,不怕她伺候得不好!”
孟松洵明显能听出不悦的语气令整个筵席的气氛都变得异常僵硬,宾客们人人自危,一时谁也不敢吭声。
许久,却听一若山间泉水般清润的声儿骤然响起,“下官看沈大人这般舍不得,侯爷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
说话的,正是今日筵席的主角,新科状元郎江知颐。
沈韫玉实在不知,他究竟是在帮他,还是故意在害他,他这话听似是在劝解,实则不亚于火上浇油。
沈韫玉见孟松洵闻言拧了拧眉,暗觉不好,少顷,便听一声令人胆寒的冷笑,“哦,莫非沈大人也觉得本侯强人所难了?”
孟松洵寒沉下脸色,那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摄人气势在一瞬间迸发而出,令沈韫玉不自觉双腿发软,甚至于脖颈间都生出一股莫名的凉意。
“下官不敢!下官,下官只是担忧贱妾粗鄙,反惹侯爷不喜而已。”
沈韫玉后背冷汗涟涟,到底还是松了口。
他那方才还不愿轻易屈服权贵的气节在性命威胁面前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很清楚与这位武安侯作对并没有任何好处,不是他想送柳萋萋,实在是武安侯仗势欺人,他属实迫不得已。
见他终于服软,孟松洵的面色霎时缓和了几分,唇角复又扬起笑意,“沈大人想多了,本侯若嫌弃柳氏,还会觍着脸同沈大人讨要吗?沈大人放心将人送来,本侯也定然挑着最好的美人赠予沈大人。”
说罢,他步子踉跄地站起身,“本侯累了,今日便先回府休息了,各位大人慢用。”
孟松洵看似心情极佳,他由苏译徜扶着出了门,嘴里还嘟囔着“扶什么,本侯没醉,本侯院里又要添佳人,本侯高兴……”
众人起身恭送孟松洵,待人走远了,才复又落座,只时不时将目光落在那位刑部郎中身上,暗暗摇头,对他是既同情,又惋惜。
同情在他的妾恰恰被武安侯看上,还这般不由分说地强抢了去。
惋惜在这刑部郎中是个蠢的,一个妾室而已,被武安侯看上那本是他的福气,他若一开始顺水推舟送给武安侯,那就是个大人情,可偏生他不懂抓住机会,还连着拒了武安侯两次,反惹了武安侯不喜。
不过,倒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捞到,武安侯府的美人,那可都是万里挑一的销魂人物,换他一个农女出身的妾,属实不亏。
刑部同僚见沈韫玉一人喝起了闷酒,悄悄在旁提醒道:“沈大人,这讨好武安侯的机会你错过了一次,可不能再错过了,既然武安侯这般喜欢,你最好明日就将人给送去,才好尽快平息武安侯的怒气不是,指不定武安侯高兴了,沈大人也能因此得益……”
沈韫玉瞥了那同僚一眼,并未言语,只又端起酒盏将一大口酒吞入喉中。
如今将柳萋萋送给武安侯已成定局,他已然改变不了,只他还在思虑,此事究竟要如何对柳萋萋开口。
沈韫玉烦恼之际,却并未发现,筵席的一角,有人暗暗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看似平静,眸中却若有暗流涌动,漆黑幽深。
半个时辰后,沈韫玉满腹心事地回了沈府,虽灌了不少烈酒,步子已然不稳,可偏生他头脑还清醒得很。
入了竹韧居,他向东厢望了一眼,见窗内漆黑一片,便知柳萋萋恐是已经睡下。
沈韫玉蓦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柳萋萋,说自己将她送人之事。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还做了决定,要将她好生送回迹北安置,如今却是要让她入那风流成性的武安侯的后院,过水深火热的日子。
她这般相貌,如何争得过那些美人,只怕很快武安侯的新鲜劲儿一过,她便会被彻底厌弃。
可他真的是没有选择,被逼无奈,不然怎会将她推入那无间地狱。
吉祥扶着摇摇欲坠的沈韫玉正欲进屋,却见一个小婢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下跪倒在了沈韫玉跟前。
“二爷,柳,柳姨娘她……”
此时,沈府偏院。
柳萋萋缓缓睁开眼,便见周围漆黑的一片,隐隐只能看到屋顶的轮廓,她动了动手指,顿觉浑身软绵无力。
脖颈和胸口凉飕飕的,她下意识垂眸瞧了一眼,原本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过来。
她的棉衣不知被谁解了开来,连里衣的扣子都被扣开了两颗,然衣衫大敞尚且不是最可怕的事,可怕的是黑暗中柳萋萋发觉似是有人躺在她的身侧。
她恐惧地低呼一声,一下抱住自己缩到了墙角处,颤声道:“你,你是谁?”
她飞快地拔下盘发的木簪攥在手心,警惕地看着那缓缓坐起来的人,看身形,似乎是个很高大的男人。
她害怕地嘴唇都在抖,直到听见一个粗哑的声儿喊了一声“姐姐”。
她认得这个声音。
柳萋萋借着微弱的光看去,才勉强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阿虎?”
男人神情呆傻,咧开嘴冲她嘿嘿笑了两下,正是后厨帮忙的傻子。
他是府内一个家仆的儿子,听闻出生时他娘难产,他在肚子里憋得太久,虽说活了下来,但至此成了个傻子。长得人高马大,但却不如三岁的稚童聪明。
柳萋萋看他可怜,每回在府里遇见,都会同他说上两句话,若是手头有吃的,也会塞些给他。
见是阿虎,她顿时卸下一口气来,眼圈瞬间便红了,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清白得保的欢喜,虽衣衫敞开,但她知道阿虎并未真的对她做什么。
“你为何会在这儿?”
柳萋萋隐约记得,是赵氏派人让她过去,她察觉到不对想跑,却被人从后头一下子打晕,脖颈至今尚有些隐隐作痛。
“他们说让我脱了姐姐的衣裳,和姐姐一起睡觉,睡了觉姐姐就是我的人了。”阿虎用天真的神情说着这话,却是让柳萋萋脊背骤然一凉。
她想过赵氏想要为难她,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回赵氏竟是要毁了她的清白!
可是为何,若不想留她,直接将她赶走或发卖便是,这么做对赵氏又有什么好处。
柳萋萋左右想不通,只觉事情不妙,她拢了拢衣衫,正欲下榻,却听外头亮起点点烛光,骤然喧嚣起来。
“二爷,二爷,你别进去了,里头的场面太不堪,仔细脏了您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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