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彻将那句话说完之后, 天子神情复杂的缄默了很久。
后继有人啊……
苍苍老矣的天子眉头微动,有些玩味,又有些感慨似的, 忽然间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方才近乎燃烧自我式的那番问话的副作用终于显露了出来,天子的精神显而?易见的变得疲惫起来。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强撑着身?体, 又低声说了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居然真的敢回?来。
天子冷冷的觑着他,问:“你以为,朕真的不会杀你吗?”
刘彻诚恳的回?答他, 说:“我以为,您是真的不会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呢?”
“因为您觉得我对您不忠,心怀鬼胎吗?”
“可是我在占尽优势的时候,仍旧愿意为了大?局回?来, 将脖颈置于您的屠刀之下, 如果这都不算是忠心,那这世间还有什么?能靠得住?”
“陛下, ”刘彻道:“我之所?以回?来,于私,是为了完人伦之礼, 而?于公,就是想?向您证明——不会再?有比我更合适的继位之君了。”
天子没再?说话,只是长久的注视着他。
殿中的窗扉半开?着, 风不间断的从外边儿刮进?来, 吹得那帷幔随之晃动摇曳,而?殿中所?有人的心, 也随之漂浮不定起来。
终于,天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重新躺了回?去?, 有些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近侍们服侍他多年,向来通晓天子心意,然而?此时此刻,在侧看着天子的这个?手势,一时之间竟也不能了悟。
反倒是刘彻微微一笑,主动同他们说:“带我到偏殿去?暂住几日吧。”
近侍听得微怔,下意识去?看天子神色,却见天子只是独自躺在榻上,双目放空,出神的望着大?殿那镂金错银的屋顶。
他见状便明白了天子的心意,顺从的低下头去?,在前引路:“殿下请随奴婢来……”
……
今日带着儿子入宫的时候,太子妃便知道这是一场豪赌,但好在她赌赢了!
过了天子这一关,大?事可成!
刘彻留在了未央宫,太子妃则独自乘坐车驾出了宫。
王府里,成宁公主等待已久,听人回?禀道是太子妃起驾回?府之后,便知道今日之事便如同先前所?预料到的一般。
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这些年来天子出手打压诸王,扶持东宫,源源不断的将重臣绑到镇国公主的马车上,再?有谢家和越国公府这样的姻亲,现在代王复生,又背靠天子,法统在握,哪有不成事的道理?
成宁公主的心,安了。
天子下令诸皇子公主无诏不得擅自出府,故而?成宁公主此时便被拦在了母亲处,而?这禁令虽然只是针对诸皇子公主们的,可能在天子数十年如一日的高压政策下活下来的家族,哪里会有泛泛之辈?
濒死的天子不会变得理智,只会更加疯狂,逼急了亲儿子都能杀空,更何况你们这些外人?
真要是觉得天子那道禁令单纯只是给皇子公主们的,跟勋贵高官之家无关,非要跳出来试着来个?大?鹏展翅……
试试就逝世。
这禁令来得突然,而?引发它的根源,就是太子妃忽然间带了一个?方士入宫,料想?是东宫眼见天子大?限将至,诸王蠢蠢欲动,所?以抢先出手了。
只是这一局棋,究竟谁输谁赢,迷雾未曾散去?之前,谁又能知道呢。
自从成宁公主离开?越国公府后,越国公夫人便带着未出嫁的yòu_nǚ往庵堂去?拜佛了,但求东宫诸事顺遂,镇国公主能够顺利的承继大?位。
如若不然……
越国公乃是天子的心腹,不然府上世子宋琦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在十六卫中占据要处,身?居四品,甚至于这越国公的爵位,都是天子杀掉越国公的兄长之后,赐予本代越国公的。
再?之后天子赐婚成宁公主于世子宋琦,越国公府上是很乐于结这门亲的,一来成宁公主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那么?多皇室公主、宗室贵女,只有成宁公主能把天子哄得高高兴兴,予取予求,谁敢说她不精明?
这样一个?儿媳妇娶进?门,真是祖坟上都在冒烟!
至于其?二嘛,则是因为成宁公主同胞所?出的弟弟代王薨了,胞妹又被送出塞外和亲,作为东宫仅存的留在京城的一丝血脉,成宁公主不仅不会卷入夺嫡的漩涡,甚至于还会得到天子和新帝的关爱和庇护。
这对于越国公府来说,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是谁也没想?到,成宁公主的胞妹居然这么?有本事,逆风局硬生生的翻了盘,被送出塞外去?和亲,却力压诸王,得封镇国公主。
消息传到府上,越国公良久未语,越国公夫人更是欲言又止。
镇国公主啊……
本朝立国以来,从没有过女主为帝的事情,即便有天子作为依靠,想?要办成,只怕也非一日之功,而?之后的种种难处,更是可以预想?。
事成也便罢了,若事不成,作为镇国公主胞姐的夫家,他们注定要受到牵连。
可事情到了门上,难道是不理不睬就能摆脱掉的吗?
想?来个?首尾两端,阳奉阴违?
你们是不是忘了你们这个?儿媳妇是怎么?来的了?
齐国公府在地?府看着你们呢!
再?则,越国公本就是天子的亲信,朝堂之上,自然以天子的心意是从,他怎么?可能站出来,旗帜鲜明的反对天子的决议?
种种原因使?然,他们必须上镇国公主的船。
这几年来,镇国公主势力日隆,此消彼长,诸王也日渐衰弱,越国公府的心也随之变得稳当起来,如今天子病重,大?限将至,马上就要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啊——
成宁公主赶在这个?时候往母亲府上去?,太子妃却又在这个?暧昧的时候进?了宫,紧随其?后的就是天子下达禁令,不只是越国公府,整个?京城高门勋贵人家的心脏都提起来了。
向来帝位的更迭,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的家族扶摇直上,与此同时,有的家族也会登高跌重、满门倾覆,他们身?在局中,又如何能等闲视之?!
……
而?风暴的最中心,未央宫中,刘彻的生活反倒颇为惬意。
近侍们察言观色,几乎能够确定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君,饶是不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宣誓效忠,对待这位年轻的贵人时,也是格外的温顺小意。
天子近日以来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又一次睁开?眼之后,头脑中传来的晕眩较之从前更甚。
他合上眼,养神许久,却听见廊外传来细碎的噼啪声响。
天子皱起眉头,含怒道:“是谁在外面?!”
近侍下意识的向外探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是代王殿下在外边为您煎药……”
天子先是一怔,继而?大?怒:“让他进?来!”
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近侍赶忙近前来为天子顺气,天子有些无力的伸出了手臂,侍奉的人见状,赶忙一左一右将他从塌上搀扶起来。
而?刘彻也在这时候从外边走了进?来。
天子余怒未消:“熬药煲汤,都是妇人行径,你是什么?身?份,要去?做这种事情?你能做的比奴婢们还好吗?就算是再?好,也不过是比奴婢强罢了!”
刘彻在旁边听他说完了,才道:“倒不是在煎药,而?是入京的时候,颖娘托我带了些北地?的特产过来,她很感激您对她的爱护和帮扶,此时脱身?不得,只能以此来回?报一二,这些东西宫里少见,宫人们只怕不知道该如何操持。”
天子听到颖娘的名?字之后,神色稍霁,眼底不由得平添了几分追忆之色:“倒真是没辜负定安这个?封号啊……”
又勃然大?怒道:“谁叫你在朕窗户外边干这个?的?天杀的孽障,吵死了!”
“朕为天子,统御万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倒是近来正?在服药,却不知你搞得那些鬼东西,是否与药效有所?冲撞!”
刘彻欲言又止。
他没说出来,但天子却看懂了,由是愈发盛怒:“你是不是觉得朕活不了几天了,药效冲撞与否也没必要在乎了?!”
刘彻低眉顺眼道:“孙儿不敢。”
“不敢……”
天子冷笑一声:“这天下还有你不敢干的事儿?!”
刘彻唯唯诺诺。
天子满腹的怒火,却是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咳嗽着指向殿外:“滚出去?,到外边跪着!”
刘彻“嗳”了一声,老老实?实?的出去?跪着了。
定国公身?着甲胄,扈从在外,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这个?注定会成为一代传奇的,年轻的皇孙身?上。
当日得知代王未曾死去?,反而?假借镇国公主的名?义在北关招兵买马时,定国公所?遭受到的冲击远比天子更甚。
更让他预料不到的是,代王做了这样绝对忤逆天子的事情,他居然还敢回?来!
可是震惊过后,回?头再?想?,或许这步棋,才是代王最妙的那一步。
年轻的皇孙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可怕天赋,他生来就是为了进?行这场政治游戏的,他享受着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而?对手永远不知道他会将棋子落在什么?位置,又会在什么?时候轻描淡写的置对手于死地?。
定国公在他身?上看到了天子的影子,不,这种驾轻就熟的政治本能,几乎与天子不相上下。
就算此时此刻,被天子惩处赶到殿外罚跪,他脸上也仍旧带着几分笑意,好像此刻是在房中温书,亦或者园中散步一样神色自若。
这样一位即将承继大?统的新君啊……
定国公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
刘彻只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就被天子传进?去?了。
对此,空间里的笋人们很是惋惜。
“怎么?,是怕他跪的久了流产吗。”
“你们懂个?屁!”
刘彻笑嘻嘻道:“他就是嘴上骂我解解气,实?际上怎么?可能真的让我出事?先前太医来的时候,还让帮我诊脉呢!我出生的时候才三斤,正?该好生保养,一个?健康的天子对于王朝来说有多重要,他难道会不懂?”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身?体开?玩笑!
天子心里显然有一杆秤,服药之后,趁着精神尚好,旋即下令传召诸王与一干重臣入宫。
诸王早知道太子妃入宫之后复又离开?的事情,对于天子此时的传召既是期待又颇忐忑,隐约还有些不安与惊恐。
期待是因为他们在天子的阴影之下生活了太久太久,已经快要不能支持了,他们近乎迫切的希望头顶的那片阴翳尽快散去?,能在阳光下痛快的呼吸。
忐忑与不安、惊恐,则是对于自己命运的未知使?然。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的生死仍旧执掌在天子手中。
如果天子觉得他们的存在对于镇国公主而?言是个?威胁……
后果不堪设想?!
诸王惴惴不安的进?了宫,得到传召的重臣们也是神色各异,众人齐聚于未央宫外,得到传召之后,终于依次步入大?殿之中。
天子将他们召到近前,好像没有同刘彻发生过丝毫龃龉一般,脸上洋溢着慈爱又欣慰的笑容,让他出来见过众人。
诸王:“……”
诸王大?惊失色:“!!!”
雾草!!!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不是死了吗?!!!!
天子好像没有见到他们脸上的惊色,拉着刘彻的手,笑容慈祥,宛如民间一个?寻常的,疼爱孙儿的祖父,神色怜惜,隐约带着几分缅怀:“春郎长大?了,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也越发相像。朕原本考虑到你年少,未曾在朝堂之上理政,不安稼穑之苦,不可匆匆立为储君,便想?着先为代王,历练之后,再?册为太孙,不曾想?……”
这样和煦慈爱的天子……
诸王看得毛骨悚然。
刘彻眼眶微红,满脸濡慕的叫了声:“祖父。”
天子笑了笑,再?转向众人,神色微敛,徐徐道:“当日春郎离京祭父,不想?却遭信庶人毒手,亏得内卫及时赶到,才将人救下,只是朕到底不安啊,能救他第一次,难道还能救他第二次吗?到底还是要想?个?办法将他护住,才不至于本朝后继无人啊……”
诸王如遭雷击一般呆站在殿中,听天子不时的缅怀几句早死的白月光好大?儿,言语中又掺杂着对于小白月光孙儿的喜爱,不急不缓的讲述了一个?为保护心爱的孙儿,而?让他远走北关,假借镇国公主名?义,外攻戎狄,内安社稷的故事……
诸王:“……”
诸王:“…………”
我fu……佛慈悲。
噫,我中了!
中什么?了?
中风了!
东宫是亲儿子,我们都是后娘养的!
东宫的儿子是亲孙子,我们都是狗娘养的!
有的人被手把手领路喂饭,有的人风餐露宿饿死街头……
陈王呆若木偶的听天子讲述完这个?离谱又有点诡异的合理的故事,整个?人都要发疯了。
他呆呆的看着天子的嘴巴在动,看着自己的侄儿乖巧又温顺的坐在天子身?边,头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下就断掉了!
如果镇国公主变成了皇太孙,那他所?筹谋的一切,岂不都成了空中楼阁?!
镇国公主是有弱点的,有且唯一的弱点,就是她是个?女人。
但皇太孙没有弱点,他是史诗加强版的镇国公主,且还有天子亲自给予他的大?义名?分!
既然如此,他这个?小宗亲王,凭什么?跟皇太孙斗?
可是,可是!
陈王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悲愤了,他甚至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父皇!如果当初,真的是您安排春郎北上的,如果您知道知道镇国公主并?非公主,而?是皇孙,先前您又为何要替镇国公主选婿,严筛京师子弟?!”
诸王听罢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大?变。
他们几乎是瞬间就明了了陈王的意思。
天子之前可能并?不知道镇国公主并?非公主,代王假死是真,但是却并?不是在天子的操持之下假死!
几乎所?有人心里边都冒出来了一个?想?法——他怎么?敢?!
怎么?敢这么?做?
又怎么?敢在做完之后回?京?!
而?天子——天子又凭什么?要帮他善后,替他圆谎,还把大?位交给他?!
这不算忤逆,什么?才算?!
吴王跟信王即便死了,怕也不服!
陈王看着面前神情慈爱的天子,甚至于对于自己过往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难道天子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还有着海洋一样博大?的胸襟?
那吴王跟信王又是怎么?死的?
他近乎悲愤的叫了一声:“父皇!”
天子定定的看着陈王,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眼眸微眯,终于全然转为森冷的阴鸷。
陈王猛地?打个?冷战,终于清醒了过来。
“来人!”
天子冷冰冰的觑着他,厉声道:“陈王疯了!把他押解到宗正?寺,关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