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湛之所以会跟墨家众人来陵园, 是另有打算。这个打算, 早在十二月末,就和墨言书商量过此事。
他要去看看方杨两家的坟墓。
乍一听到这个要求,墨言书是拒绝的。在他还没有十足把握公布肖湛身份前,墨言书并不想多生事端。若叫旁人看到肖湛祭拜方杨两人, 又在顾永煜面前一说,难免会出现纰漏。
但耐不住肖湛的坚决, 墨言书也不敢将他惹毛。
他们墨家多一个敌人就多一分危险, 何况是肖湛这个“敌友难分”的人。
用好了, 是友;一不小心, 或许变成了敌人。
于是在众人祭拜墨如城之际, 墨言书便领着肖湛三人离开了人群。
山上的路泥泞不堪,叶落秋亦步亦趋地跟在肖湛身后, 弯弯绕绕的过了许久, 终于在一处平缓之地停下。映入眼帘的,是几座高低不一的坟墓,墓碑上篆刻着墨黑色的字迹, 清晰可见。
墓碑前仍有祭拜之后留下的碗碟, 整齐地一排并列着, 碗中的残羹冷炙已经全部消失,想来是被飞禽叼走了。墓碑四周没有什么杂草, 干干净净的,墓碑上也只有风雨过后留下的些许污渍。
看的出来,有人常来此处扫墓。
几人站在墓碑前, 不等墨言书开口,却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循声望去,只见陈华已然跪倒在墓碑之前,双目猩红。
竹篮子倒在一旁。
叶落秋微惊,连忙拿起竹篮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的祭拜菜肴都混到了一块。叶落秋收拾了一下,便听到陈华哽咽道:“将军,陈华来了。”
一个身壮如牛的中年男子,哭红了眼,任谁看了都会垂泪。
叶落秋不知道个中来龙去脉,但从肖湛断断续续地话语中猜到了大概。此刻站在方家坟墓前,听到陈华这句话,忍不住红了眼眶,心里又止不住开始担心肖湛。
可肖湛面朝墓碑,背对着她,她看不清肖湛的神色。
幸好,她看不到。
陈华沉闷的呜咽之声始终未曾中断,肖湛的身影也未动一分。不知道过了多久,墨言书叹了口气,将手放在肖湛肩头,“这些年,我与父亲一得空便会来看方叔叔,也终于盼到你来。方叔叔在天有灵,定是开心的。”
肖湛依旧没动,也没出声。墨言书讪讪地缩回手。
又是片刻的沉默,末了,肖湛终于开了口,是对叶落秋说的:“阿秋,摆好。”
叶落秋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将篮子里的菜肴一一摆好。几人挨个跪下祭拜了一下,叶落秋也不例外。只是从头到尾,肖湛都没再说一句话。
叶落秋注意到,他的神色也没多少变化。
只比往常更深邃了几分,黑沉沉的,好似投不出人影。
随后墨言书又带他们去了杨家的墓前,离方家目的不远,没多会便到了。跟在方家墓前一样,叶落秋摆好祭拜之物后,几人恭恭敬敬地磕头。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来此祭拜的人也越来越多。墨言书未免人多口杂,惹出不必要的事端,草草祭拜了一下,便唤墨家众人下山。
等他们到山脚下,周围果然多了不少马车。女眷们不便与外人露面,纷纷戴上纱巾遮脸。墨言书与众同僚一一打过招呼,因着墨家小厮丫鬟一大堆,肖湛混在人群中,倒也没有过于引人注目。
肖湛上了马车,正要走,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这时候叶落秋已经取下纱巾,侧耳细细听。
好像是墨言礼的声音,在骂另一个男子不要脸之类的粗鄙之言。
旋即被墨言书厉声喝止。
不多时,又多了个浑厚的声音。叶落秋听到墨言书恭恭敬敬的声音,唤他宁相爷。
马车上,肖湛脸色微动。叶落秋也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撩起窗帘望过去,肖湛跟着将眼神移出去。
不远处的马车旁,一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身型如松地站在众人中间,面容较为锋利,给人以一种不太好相与的感觉。此刻也正板着脸,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一开口,声调倒是平静,没有半点的不悦和不耐烦。
看来就是长的古板了点。
叶落秋看了会儿,眼见着有人将视线看过来,肖湛立马伸手扯下帘子。
“别看了。”
叶落秋哦了一声,想起方才的事,又忍不住偷瞄肖湛。偷瞄的多了,肖湛蓦地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眼睛被肖湛用手心捂住,叶落秋眼前漆黑一片。只听得肖湛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在取笑她。
“我知道我长的比一般人好看,可你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看,叫人看到多难为情。”
叶落秋:“……”
……
大年初二,肖湛去肖府给肖廷璋拜年,肖廷璋留他们在肖府吃了午膳才走。
大年初三,叶落秋见到了出嫁的墨清容和墨清雅。墨清容于前年诞下一子,如今小娃娃才两岁半,生的粉糯可爱,墨清婉抱着他喜欢的不了,连叶落秋在旁看着都觉得欢喜。
而墨清雅则是身怀六甲,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笑的温婉。只在提起墨如城时,才会暗暗的抹泪。
当初墨如城身故时,墨清容恰好患病流连病榻,而墨清雅则是怀着身孕来不得,硬生生地连生身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看到。如今几人说起,皆是涕泪涟涟。
反倒是墨老夫人抹着眼角的泪劝慰她们莫要自责,这事儿才渐渐翻篇。
墨清容和墨清雅直到过了元宵节才各自返家。
元宵节当日,肖廷璋派人来接肖湛入府相聚,肖湛不疑有他,便带着叶落秋陈华一道前往。竟不想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两个人。
肖廷枫与杨氏。
原来是肖廷枫借回京祭祖之由,偷偷带着杨氏来看望肖湛了。
数月不见,杨氏乍一看到肖湛不由得红了眼睛,扶着他的肩头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不断地问他过的是否安好。直到肖湛反复说自己过的不错,杨氏似乎才放下心来。
往后几日,白天肖湛就在肖府,一入夜还是回去文国侯府。杨氏身份特殊不便外出,肖湛就在府内陪她。
这么几天相处下来,杨氏方觉肖湛变了,变成以往她所期待的那般,却又让她莫名觉得失落。
五日后,肖廷枫便携杨氏回了南阳镇,毕竟那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去处理。临别之际,杨氏对着肖湛吞吞吐吐了良久,最终只说了些嘱咐之言。
她原想说,湛儿,同我一道回南阳镇吧。
到底是说不出口。
年后,墨言书又开始变的繁忙起来。某日下朝,墨言书一回府就去了青竹苑,脸色凝重地与肖湛说,陛下染上了重病,能不能度过这个劫尚未可知。
言下之意就是,肖湛公开身份之事已迫在眉睫。
论起阴鹫狠辣,顾永煜比他父皇更甚。宫中有微言传出,因为太子狠辣的作风,陛下对太子不满已久,甚至有另立储君之意。
不过传言终归只是传言,从平时两人的相处来看,依旧是父慈子孝之态。
且当今陛下已至花甲之年,体力精力大不如前,很多事都交与太子全权处理。□□羽之多,哪是陛下想换就能换的。
肖湛听墨言书细细道完来龙去脉,沉吟片刻,抬眸定定的看墨言书,直截了当道:“小侯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墨言书摩挲着杯脚,闻言指尖一顿。忽而嘻笑道:“你是方家唯一的血脉,理当认祖归宗的。我的想法很简单,便是让陛下和太子知道你的存在,让天下知道——”
“小侯爷别再与我兜圈子。”肖湛拧着眉,冷声打断墨言书的冠冕堂皇的话,“我们都心知肚明,你们不会蠢到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人。你今日与我说这些,心里有什么打算?想让我做什么?”
肖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既然小侯爷这么没诚意,我想我也没必要再留在侯府。”
当时肖湛愿意跟墨言书来京城,有一方面原因是两人达成协议,会助彼此。
至于助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来京城的这么些时日,他之所以如此泰然便是在等。等墨言书何时沉不住气会与自己摊牌,但没想到,他比自己想的更耐得住气。
墨言书听他这么说,笑容顿敛。静默良久,他才再次开口。
“太子殿下有意将翊王二女指婚于我。”墨言书看出肖湛的疑惑,沉声道:“翊王,是第二个宬王。”
肖湛脸色一僵。
“大周□□揭竿而起推翻大齐朝不过一介地方贵胄,能打下如今的江山,除了自身卓越的才能外,靠的便是一些其他地方贵胄。立下大周朝后,□□便将这些贵胄封为外姓王。帝位几经更替,外姓王们渐渐没落,有犯事被褫夺封号的,也有居安思危主动要求退隐的,到了陛下这代,只剩两位异姓王。宬王杨家,翊王谢家。”
“二十年前,陛下与太子之所以会对杨家动手,是因为杨家太盛了。相比而言,翊王谢家就低调许多。可近两年,谢家小王爷屡屡在朝堂立功,表面看上去谢家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危机重重。”
圆桌下,肖湛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
就因为帝王忌惮,杨家那么多人便成了刀下亡魂!为什么!
墨言书眸色暗沉,“太子想让我娶翊王二女,怕是想来个一石二鸟。”
有一事肖湛一直不甚清楚,墨家作为太子的外家,照理说应该备受器重才是,怎么会闹的如斯地步。听墨言书的意思,太子迫不及待地想除掉他们。
“太子为何想除掉墨家?”
墨言书惨淡一笑:“自是没了用处,且成了他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