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亮的早, 刚过寅时早市上已聚集了不少人, 大多都识得叶落秋。
数月不见叶落秋,乍一看到她,众人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之前叶青山的事传的沸沸扬扬,那些人投向她的视线里多了些许同情。叶落秋视若无睹, 微微笑着打招呼,径自穿过早市, 来至一方蔬菜摊前。
这个时候, 赵阿龙刚往自家嫩绿的菜蔬上洒了些水, 一抬眸, 便看到了叶落秋。他愣了下, 讶异的问道:“阿秋?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赵拓没将她的事告诉赵阿龙。
叶落秋垂眸扫了眼地上的菜蔬,说道:“舅舅, 我来找你。”
“找我?”赵阿龙心中更是疑惑, 要说自己和叶落秋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叶落秋找他能有什么事?
叶落秋点点头,眼神四下一望。正是忙碌的时候, 这街头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赵阿龙坐在小矮凳上, 摆弄着地上的菜蔬, 随口问道:“什么事?”
叶落秋道:“舅舅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阿龙不明所以,抬眸看她:“我这还要卖菜呢, 你有话在这说便是。”话音刚落,便有一妇人挽着菜篮子过来,赵阿龙忙笑着应付她:“这位大嫂, 这菜都是今早刚摘得,新鲜的很,要不要来点儿?”
叶落秋往旁边挪了两步,妇人蹲下身子,挑挑拣拣片刻,买完就走。
赵阿龙将铜板往铁盒子里一放,对叶落秋说道:“你瞧,我忙得很呢,有什么话在这说也一样。”
叶落秋张了张嘴,便又有一人过来买菜。叶落秋没吭声,在旁静悄悄的站着。直至两三波人过去后,赵阿龙方才得了些空,而眼前的菜蔬也卖的七七八八了。
等忙完,赵阿龙这才想起叶落秋,问道:“阿秋,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的?”
叶落秋已在旁候了有两盏茶的时间,她不愿意再耗下去,故而几步上前,直截了当的道:“舅舅,我要与你说阿……赵拓的事。”
赵阿龙手一顿,叶落秋沉声道:“这事关乎他的声誉,舅舅最好与我回家再说。”
赵阿龙的家离早市不远,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赵阿龙推门而入,赵拓娘正在浣衣,见到赵阿龙归来,奇道:“今日这么早?”
赵阿龙在墙根放下蔬菜篮子,闷闷的应了一声,赵拓娘便看到了跟在赵阿龙身后的叶落秋。一见叶落秋,赵拓娘更是奇了,停下手,问:“这不是阿秋吗?你从你祖母家回来了?”
叶落秋低低嗯了声,却听得赵阿龙对赵拓娘说,“阿拓他娘,你去一趟叶家,将阿凤叫来。”
赵拓娘一愣,湿答答的双手往身上擦了擦,问道:“这大清早的,叫她来干嘛?”
赵阿龙脸上有些不耐烦,粗声粗气道:“叫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多话!”
赵拓娘平日在外挺泼辣,在家却很听赵阿龙的话。此番听了,板着脸碎念了两声,将衣服往盆里一扔,转身出了院子。
而这厢,叶落秋跟着赵阿龙走进房间。他坐定,便看叶落秋,语气不善道:“你这般兴师动众的要让所有人在场,到底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声誉,是何意思?”
面对赵阿龙的厉声质问,叶落秋面不改色,缓声道:“舅舅莫急,等人到齐我再与你们说。”
赵阿龙瞧她这般故弄玄虚,心中的不满更甚,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赵氏和赵拓娘才慢悠悠的进来,身后跟着叶寒星。几人进屋,赵拓娘一屁股坐下,兀自倒了杯茶,不满的瞟了眼赵阿龙,抱怨道:“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在大清早说?”
赵阿龙沉着脸,指了指叶落秋,道:“你问她。”
赵氏几人顺着赵阿龙的手指,齐齐的偏头望向叶落秋。方才一路行来,赵氏早就知道了叶落秋在这处,此时一见,倒也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是心下嘀咕,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叶寒星,神色复杂的瞄了两眼叶落秋,便收回了眼神。
赵氏几人坐下,赵阿龙沉着脸,对叶落秋道:“现如今人齐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没人开口,都盯着叶落秋看。叶落秋的视线扫过厅中的每一个人,心中细细一琢磨,直截了当的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你们能放过肖湛,别再揪着此事不放了。”
此言一出,屋中更是静的落地可闻。众人没想到叶落秋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件事,都愣了愣。赵氏最先反应过来,斜睨着眼睛看她,讥笑道:“真真是出息,当肖家的狗就当的这般开心?”
闻言,叶落秋蹙了下眉,倒是赵阿龙,偏头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氏翘着二郎腿,抬着下巴,面露鄙夷:“人家现在进肖府当了肖府的丫鬟,哪还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放在眼里呢。”
叶落秋垂眸,深深吸了口气,那头赵氏见她这般样,心道:还是这么个怂样。方才心里的那股子担忧渐渐烟消云散,继而又嘲笑道:“在肖府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放过肖湛?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一旁,叶寒星终是停不下去,低声喝道:“娘!”
赵氏讪讪住口,却见叶落秋抬起头,淡漠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赵氏愣了下,以往的叶落秋哪里敢这样冷冷的瞧着自己,这小蹄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不由得怒气横生,刚想开口,却被叶落秋打断:“我为什么会去肖府做丫鬟,二娘应该是最清楚的。”
赵氏被她说的噎了下,矢口否认道:“真好笑,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去肖府做丫鬟!”
“是吗?”叶落秋笑了下,转而偏头看叶寒星,含着笑问:“阿星,你与舅舅说说,我到底为何会去肖府做丫鬟。”
叶寒星立在一旁没吭声,赵氏拔高声音,怒声道:“你自己的事问阿星做什么!你的事跟我们说不着!”
赵氏的无赖在叶落秋意料之中,她面不改色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是当初肖湛塞到她手里的,她不识字,但记得肖湛说过,这是她的卖身契。
是赵氏画过押的,属于她叶落秋的卖身契。
她将纸张展开,瞄了眼,走到叶寒星身边,递给他,淡淡的问:“阿星,我不识字,你帮我看看,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几步之隔,赵氏却是脸色一僵,下意识的上前几步想来抢。叶落秋手一缩,堪堪躲过,盯着她:“二娘你要干什么?”
赵氏瞧了眼赵阿龙,梗着脖子道:“我看看不行吗?”
叶落秋笑了下,问:“娘,你识字吗?”
赵氏哑口无言,被叶落秋牙尖嘴利的样子气的脸色发青。叶落秋懒的理她,偏头对叶寒星道:“阿星,你那日问我过的好不好我没回答。今日我可以告诉你,我在肖府过的很好。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她将纸张递到叶寒星面前,面不改色道:“你帮姐姐念一下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的声音忽地低了些:“你莫要说谎,爹在天上看着咱们——”
叶寒星脸色一僵,过了片刻,才伸手拿过那张薄薄的纸,盯着看了会,哑着声音将内容读了出来。
随着叶寒星的声音,赵氏的脸色愈来愈难看,直至叶寒星念出“赵阿凤”三个字时,赵氏厉声尖叫道:“我什么时候立过这样的字据!你莫要诬陷人!”
叶落秋从叶寒星手里拿回卖身契,叠好,塞回怀中,“可要我唤张妈妈一道对簿公堂?”
“你——”
到了此时此刻,饶是赵阿龙再傻也看出了叶落秋的意思。他起身,将赵氏拉到一旁,痛心疾首的骂道:“你疯了吗?!若是阿秋真追究起来,你这可是要吃牢饭的勾当!”
大周朝律例有令,凡未经本人意愿擅自贩卖人口者,囚狱数年不等。
古往今来,贩卖人口皆是有违律例,若真的追究起来,这罪名可大可小。
赵氏卖掉叶落秋这件事,到底是见不得光的。她当时的想法是,不想让自己兄长知晓此事,没得失了面子,根本没想到还有律例这一条。乍一听,她心里一惊,忙道:“还有这么条律例?”
赵阿龙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简直恨铁不成钢,不愿再理她,忙转头,对叶落秋赔笑道:“阿秋,你二娘目光短浅,一时糊涂犯了错,你可莫得与她一般见识。你瞧你如今不也好好的吗,便莫要再生事端了行吗?你不为你二娘考虑,也要为你祖母考虑啊。”
赵阿龙劝她,“若你二娘真被抓了去,你祖母怎么办呢,总不能让阿星照顾她吧,你说是不是?”
叶落秋看了眼赵氏,没作声。赵阿龙以为她心软了,便笑道:“我们到底都是一家人。”
叶落秋在心里冷笑了下。
是啊,一家人。
但她此时不愿在此多做纠缠,转而又将话落到肖湛身上,说道:“舅舅,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说肖湛的事……”
话音未落,在旁听了良久的赵拓娘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叶落秋道:“我不管你与你二娘有什么纠葛,但是阿拓这事你管不着!”
昨日夜里,叶落秋彻夜未眠,想了一晚上的说辞。赵拓家人的种种反应都在她的料想中,故而在面对赵拓娘时,她并未退怯,只淡淡道:“这事我也管得着。”
赵氏在旁嗤笑道:“你当你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赵阿龙瞪了她一眼,赵氏讪讪住口。赵阿龙盯着叶落秋,蹙眉道:“阿秋,你二娘那事确实是她的错,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阿拓这事,便是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那肖湛的错,你有什么理由让我们放过他?”
叶落秋张了张嘴,便听得赵拓娘道:“想让我们放过他也行,你去跟他爹说,五百两,一两银子都不能少!”
叶落秋深呼口气,半晌,她才抬眸看赵阿龙,缓缓开口:“舅舅,肖湛是有错,但是赵拓……也不见得有多君子……”
……
待叶落秋从赵拓家出来时,外面的日头已经升的老高。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只消片刻,后背便渗出细细的热汗,贴着衣衫,黏湿难耐。
这么热的天气,路上行人寥寥。叶落秋走了会,被明晃晃的太阳刺的受不了,躲进树荫下。
背靠着枝干,她的身子仍在止不住的颤抖。
耳边,是赵氏与赵拓娘尖锐的声音,在咒骂她:“你个小贱蹄子,你敢威胁我们?”
若非叶寒星和赵阿龙拉着她们,她们恨不得撕碎叶落秋。
叶落秋一动不动杵在那,轻轻笑了下,声音清冷:“我被卖入妓院,早就没了名声清誉,但是赵拓不同,若此事传出去,想来不会有姑娘愿意嫁入你们家了。”
“若非当初肖湛救我,我或许早已在胭脂坊自戕。我的命都是肖湛救的,何况清誉这等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呢?”
“舅舅舅母,若你们不想毁了赵拓,便莫再追究此事,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倘若肖湛有事,你们也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