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戏结束了, 夜宴还没结束, 歌舞依旧, 但众人心中也有了个疙瘩,微醺的眼中都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恐。
从前的权倾朝野的神话被一个清脆的酒樽掷地的声音打破,人人都努力逃过酒精的诱惑, 似乎想看看清楚这究竟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号角, 还是只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的戏语,每个人既想保持清醒, 又想能依旧沉醉, 看到桌前的那个酒樽, 就连想痛快饮酒,心里都有点打怵。
霍成君冷眼看着这一切, 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端详着面前的酒樽,不自觉的, 竟笑出了声来。
她是今天的旁观者, 她对整件事情的参与度甚至还不及顾玉瓒。
而她可是霍成君啊,是曾经每次宴会总站在最中心位置被人痛恨设计或是设计别人的霍成君,而现在, 她看着自己爱的男人正云淡风轻的看着歌舞, 似乎也太专心了点, 成为场上唯一一个一心一意的过着新年的人。
霍成君离了席,她想出去走走,她必须出去走走。
严词警告阿容不能跟上了, 霍成君努力控制着自己走的平稳些,今晚,今晚的她需要一个人清静清静。她有些不懂,自己数月来的努力,原来仅仅只是一个陪衬,自己这么多天为着自己爱人误会自己而担忧,原来他心里什么都没有,还同那个人合演了一出戏。
霍成君坐在结了冰的莲花池前,扶着面前的石柱,吹着冷风,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刘次卿,而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霍成君了。
“嫮儿?”
霍成君一惊,连忙转头,便看着刚刚风口浪尖的那个人,他皮肤晒的黝黑了许多,想必西南一定很晒,穿着绣着红色纹路的玄色深衣,从前的他常穿浅色深衣,也极少唤她“嫮儿”了,这些年都没有人这样唤她,霍成君恍惚间不晓得“嫮儿”便是喊自己,倒愣了会神。
霍成君起身:“原是金少府。”
“嫮儿……”金龄昀欲言又止,只停在离霍成君十多步远的地方,也看着结冰的湖面。
霍成君现在无话可说,她只希望一个人坐一会儿,而现在金龄昀梗在一旁,让冷风吹得脸有些生疼。
金龄昀似乎也无话可说,良久才不咸不淡道:“最近过得好吗?”
霍成君噗嗤笑出声来,带着刚刚多喝了几杯的醉意,坐在小亭横栏上,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小亭的石柱,看着不远处矗立池边的金龄昀,这么半天就憋出了这句话来吗?
霍成君笑够了,便低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精致的刺绣,红色和金色混用在右袖口还绣了一个“嫮”字,许是阿容绣的。霍成君不停地盯着看这个“嫮”字,好像不识似得。过了一阵儿才朗声对金龄昀说道:“龄昀兄,从前成君当你是知己,现在依旧如此。宫中人多口杂,望龄昀兄万事小心。从前受你诸多照拂,今后成君自己会谨慎的。听说不日龄昀兄便要成婚?”
金龄昀看着明暗灯火变幻下的霍成君的脸,感觉看不真切,凭借着熟悉的闺名也唤不回曾经的熟悉感,或者说之前的相处也是建立在两人心照不宣的遮掩之上。
金龄昀道:“年后家中添喜事,陛下是要过来主持的,霍婕妤有时间也可过来……”
“这就难说了,年后许是有很多事情要做,到时恐不能亲自祝福,如今提前祝上一句,希望龄昀兄往后一切顺遂。”霍成君疏离一笑,想要结束这场令人头疼的对话。
金龄昀也心领神会,数月不见,最默契之处竟在心照不宣的告别。
霍成君目送着金龄昀离开,回到宴会上,摩挲着袖口的“嫮”字,好像一阵恍惚,看见了当年两人初识,随他一起离开中秋宴,到朱雀大街大快朵颐……
霍成君轻啧一声,自己知道金龄昀犯了事情之后,因着顾玉瓒一直盯着自己不放,便只好低调行事,也私下为金龄昀打点过了,按说早就该无声无息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这次无论是廷尉那里还是上官云霓那里态度都乖得很。今天这种情况出现,按说早也该想到了。
霍成君看着那个暗红色的背影慢慢走远,也多少有点惋惜,当年唯一的好友如今只能陌路,心里只是暗暗地宽慰,自己做了能做的一切,现在分开也合情合理。
寒风吹过,飘起了小雪,霍成君打了个寒颤,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竟独自一人在这小亭外坐了这么久,周围的岩石都积了一层雪。
霍成君看了看天,现在的雪已经小了好多了,刚刚愣神时反而肩头积了一层雪,自己拍打着衣服,拉了拉衣袖,刚准备回去,一件温暖的狐毛斗篷披在自己肩上,抬头一看,是刘询。
霍成君忙站起身来,打算系好斗篷,却发现手指已经冻僵了。刘询黑着脸,把暖手炉往她怀里一扔,认真的给她系上斗篷的带子,口中不尽责备:“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呆这么久啊,手都冻红了也不知道。”
许是在冬雪夜里独自一人呆的时间太久了,遇到一点的温暖都能让霍成君红了鼻头,满是委屈:“你都不找我!”
刘询系好带子,往手上呵气捧着成君的小脸:“谁知道你会在这里啊,刚刚问了阿容,她说你不让人跟着,也不晓得你在哪儿,我一想你准是在莲池这里……”
“次卿,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嗯?”
霍成君看着刘询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认真说道:“次卿,对于金龄昀,我此前从无情私,如今也未有想法。我是说,还有这些天……你以后不能这样了,有事情你要问我的,你问我,我都会说,我也愿意说的。”
刘询看着霍成君信誓旦旦的表着决心,忍俊不禁,给她拢了拢斗篷道:“好,事情也都解决了,按照我之前给你说的那样,铁厂要从霍云那里收回了,之前是怕你太忙了,便也没同你商量。”
霍成君点点头:“我一会去送太皇太后回永乐宫吧。”
刘询微不可见的蹙眉,随后笑着摆摆手:“不用了,长乐宫太远。我答应你,以后什么事情会告诉你的,你要是生气,那你打我两拳好了。”
霍成君扑哧一笑:“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呀!”
正说着,霍成君从斗篷里伸出小拳,倒不客气锤在刘询的大氅上,大氅上不薄的积雪脱落,纷纷扬扬,霍成君看着这雪出神。
刘询哈哈大笑:“你倒真是不客气,走吧,在外面带着太冷了,今晚初一,我们一起过。”说着要搂着霍成君离开。
霍成君却不动,眼神突然变了,直勾勾的盯着刘询看着。
他的大氅上积了一层雪。
是她独坐莲池时下的雪。
霍成君看着刘询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到答案,刚刚他目睹了一切,是不是?刚刚他让自己独自受着风雪,是不是?
他这是在惩罚吗?在报复吗?
刘询回头一看霍成君盯着自己大氅的眼神,再一看自己大氅上残留的积雪,顿时明白霍成君在想些什么,是啊,霍成君何其聪明,瞒不住她的。
“次卿,今晚我和金龄昀碰面,是你安排的,是吗?”霍成君看着结冰的池面,声音低沉。
是你吗?
完成了对霍家的首次出击之后,开始清理自己的后院。让金龄昀过来,听听看两人最后的告别是否称他心意,然后看着她因为愧疚而独立风雪,将她的愧疚与冻僵的双手当做惩罚,最后装作没事人一样过来,施以温柔。
而聪慧如霍成君,也在寒冬里差点因贪恋一点温暖而错过整个事情的真相。
“有什么关系吗?”刘询兴致缺缺的看着黑夜中空旷的莲池,“过年了,不该见见故人说句吉祥话嘛。”
霍成君道:“那你听了,我的吉祥话说的如何?”
刘询嘴角一扯:“不错。”
“如果说的不好,会怎样?”
刘询深深地看着霍成君一眼,温柔的握住她的肩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私下打点救他吗?”
霍成君一惊,下意识挣扎,却被他死死箍住,听着他凑近在耳边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做金丝雀只需要在床上好好表现吧?嗯?”
这个局,从来不只为了名正言顺废霍云。
霍成君心头一凛,僵硬着身子,再也挣扎不得。
刘询理着她旁边的碎发,轻声说道:“成君,你现在可能怨我,但我是真的喜欢你,一直都是。你我之间,来日方长。”
霍成君轻轻地点点头。
刘询满意的笑了笑:“你能想通就最好了。今年一切都会更好的,我们也是。你别回宴会了,回清凉殿喝点参汤暖暖身子,宴会一过我就去找你,新年第一天呢,我们一起过。”
霍成君僵硬的笑了笑,允道:“诺。”
刚要离开,便听见刘询幽幽的一句:“前朝兴起的往袖口上绣闺名,如今也甚少人绣了,让阿容拆了罢。”
入夜,霍成君穿着月白中衣,立于清凉殿前,霍成君看着那牌匾,只觉得厌恶又困顿,想着刚刚睡在她身侧的男人,也是如此。
至此,霍成君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从入宫前到现在,她永远皱着眉、压着气,想要万事顺遂,想要世事太平,而却总是受人所制,所托非人。
为了父亲进入南书房,她不快乐。
为了刘询成为金丝雀,她不快乐。
霍成君在院中转着圈,思考着一切。很快,很快,她会找到出路的。
今年一切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