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不久后见过一次郑爽,不巧又是在阿远办公室门口。那天下午接到阿远的电话:“晚上加班,估计得到半夜,不能来接你了。”
她问:“那你晚饭哪儿吃?”
问了才觉得多余,他有秘书有跟班儿,加班是常事,哪用得着她操心。没想到他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要不你买点过来?”
下班时她去楼下的餐厅买了色拉和面包,记得上次他们在那里吃饭,他点的是那两样。坐地铁赶到他办公室楼下,正赶上大批人下班,一架电梯有无数人涌出,另一架电梯刚好要关上门。她眼疾手快冲上去伸手挡住电梯门,里面已有一个人。
超短的红色热裤,宽松白上衣,遮掉半边脸的墨镜,时尚潮流,明媚动人,见到她立即“切”的一声,撇嘴说:“怎么又是你?”
两个人站在电梯里无比尴尬,小雪低头见到郑爽手里提的纸袋,上面写的“le pre lentre”的字样,她认得是一家法国餐厅的名字。她正想不会那么巧吧,郑爽朝她抬了抬下巴:“上次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说:“那天正好约了朋友吃饭。”
郑爽“嗤”地笑:“那天说嫌贫爱富的人是你吧?难怪你逃跑了,被人揭老底也确实挺难堪的。”郑爽瞥一眼她手里的食品袋再次撇嘴,“怎么着?现在真的打算改换目标了?要重拾旧爱?勇气可嘉啊,都快三十的人了。”
郑爽对她不咸不淡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但至少至今为止表面还保持文明。如今这趋势,怕是文明相处也做不到。她这个人本来是这样子,不是她的她不与人争,是她自己的没道理与人谦让。她的手机也确实响得及时,阿远在电话里问:“到了吗?”她回答:“嗯,在电梯里。”
他在那边“哦”了一声即刻挂断。她瞄了一眼不可一世的郑爽,又发了条短信过去:“在电梯里遇到郑爽,正一起上来。”短暂的停顿后,他的短信回来说:“知道了。”
看看郑爽那青春逼人的样子,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打鼓。等她们上了楼,阿远正从里面走到接待区的大沙发旁,还是郑爽率先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怀远!”
阿远站在房间中央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小爽爽献宝一样递上手里的袋子:“你不是说今晚加班很忙?我买了le pre lentre 的色拉和烤松露。”
小雪站在后面静观其变,只见阿远略微扬扬了眉毛,正好身后那个叫魏群的路过,他淡定地朝魏群招手:“魏群,蘑菇什么的,你不是最爱吃。”说罢顺手接过纸袋,塞到魏群怀里。
魏群傻傻地推眼镜,像是愣了一秒钟,随即娴熟地转换表情,面露欣喜地检查纸袋:“哇,谢谢!蘑菇,我最爱吃,还是两份。”
郑爽兀自一脸迷惘,阿远顺手接过小雪手里的袋子,对她轻声说:“走吧,我们先进去吃饭。”可是郑爽还呆若木鸡般杵在那里,他停了停,还是回身和缓了语气对郑爽说:“谢谢你。不过对不起,我和你说很忙,就是不必见面的意思,以后还是别来了。”
郑爽的脸色已经从疑惑变得苍白,继而有泫然欲泣的样子。还是魏群迎上来:“走走,我送你下楼。现在下班时间人多,电梯太挤,我带你到那头去坐货运电梯。”
小雪和阿远走过长长的走廊去他的办公室吃饭,夕阳从过道一边的落地窗里照进来,灿烂如燃烧的火焰。他拉住她的手,低低地笑:“怎么样,还满意吗?”
她装听不懂:“什么满意不满意?”
他笑了笑,并不追问,低头看手里的袋子:“都买了些什么?”
她没好气:“只有色拉,楼下小餐厅买的,不是什么五星级法国餐馆,也没什么烤松露。”
他抬头一脸无辜的样子:“想吃烤松露啊?那我去魏群那儿拿。”
她拿眼瞪他:“我可没说要吃!啊,对了,那个魏群。你们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你唱我和,套路很娴熟嘛,真不知到底演练过多少回。”
他笑着看她,夕阳照在他眼里,盛满静静的喜悦,嘴角弯弯翘起,怎么看都是很开心的样子。半晌他才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微笑着说:“又犯傻。”
匆匆吃过晚饭,天色迅速黑下来。她去厨房倒水,走廊里静谧无声,好像也是一个人也没有,走进厨房才看见一个人。
魏群在厨房里等一壶咖啡。她和他点头打招呼,他也慇勤地点头致意。她一时没找到热水,他热心帮她指向角落里的饮水机。她其实想问郑爽的情况,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欲言又止,没想到他已经猜到了,推了推眼镜说:“刚才我送郑爽出去,她在电梯里哭了一会儿,我送她上了出租车。看她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了句“那就好”,觉得又不好就这么走掉,和他寒暄了几句。
她指着咖啡壶说:“加班?”
他苦着一张脸:“做完了还得跟头儿报告。”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
他笑了笑:“平时这个点儿还很热闹,今天特殊。”
她奇怪:“怎么特殊?”
“头儿一声令下,把大家都赶回家去了。”
“为什么?”
他咧着嘴,笑得目光狡黠:“这不是为隔壁班的公主清场嘛。”
她在心里囧了囧,忽然想到,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到了,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不知该怎么看她。魏群像是能看透人心思,立刻摆手说:“别误会,没别人知道,我一个人瞎猜的。头儿只是想着,如果所有人都来围观大嫂,太烦。”
回到阿远办公室天已经全黑,窗外亮起五色的霓虹,对面大厦里隐约有点点灯光。办公室里只点了一盏台灯,阿远就在那一簇亮光下锁着眉头抚额翻阅大量文件。她不想打扰他,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斗了一会儿地主,渐渐觉得无聊。
四周静谧安详,只有头顶的冷气通风口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她在黑暗中沉沉睡去,恍惚梦到自己去麦当劳看阿远上夜班,也是这样,在巧克力的香气里睡着,肩头有沉沉的重量,是阿远的外套。一整晚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觉得简直融化在幸福里。可是梦境一变,又仿佛看到自己在泥泞的小道上奔跑,隐约知道她刚从阿远家里逃出来,大雨滂沱,她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大哭,背包不见了,心里刹那落空,仿佛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景象如此栩栩如生,叫她在梦里都胆战心惊。似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不是太珍惜的东西,总是让人恐惧失去。
有人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她才朦朦胧胧睁开眼。身上盖着阿远的外套,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他的脸就在眼前,他轻拍她的脸说:“醒醒,回家了。”
她还没全醒,恍惚中抬头问:“阿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嫌贫爱富?”
他勾了勾嘴角,揶揄地看她,停了良久,最后才扬眉说:“可不是,傻瓜,要不然我那么辛苦挣那么多钱是为什么?”
正如宋明殊所言,男人爱性感大屁股的女人,因为好生养;女人嫌贫爱富,因为生了娃总要有人养,这都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她那时候笑话明殊:“哦,敢情你看过的那八百本小言里的灰姑娘都是因为屁股大啊!”
他撇嘴十分不屑:“这你就不懂了吧。为什么康熙有二十几个儿子?为什么溥仪一个都没有?那都是贵族长期内部通婚的结果。所以偶尔和平民通通婚,那也是物种延续的需要。”
明殊和阿远的狭路相逢,又是另一段公案。
傍晚时分,小雪边做饭边等阿远回来,忽然见到明殊给她留的短信:“江湖救急,速归。买两条鱼来。”
她不明所以,不过既然是江湖救急,她忙给阿远留了字条,去菜场买了两条小黄花鱼,匆匆赶回家。没想到许仁非也在,小雪和他见过几面,又在纽约接到过他的电话,虽不熟,但算点头之交。
明殊一看她买的鱼就急红了眼,没时间解释,门口已然有人敲门,明殊客气地把人迎进来,是个三十出头白净的女人,圆脸,笑起来甜甜的,手里抱着穿粉红色圆点超短裙的小胖妞。
小雪看见小胖妞的长相,似乎明了了几分。明殊一本正经地向她介绍:“这位是许老师的爱人。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厉晓雪。”
许师母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放下胖妞立刻来看塑料袋里的鱼:“让我看看你们钓了几条……”说着脸色一怔:“……黄鱼啊?难道你们是海钓?”
明殊的脸上僵了僵,还是许仁非解释:“我们钓的那几条死了,这是小雪刚在菜场买的。”
许师母十分狐疑:“刚才打电话你们也没说起,怎么一下就死了?如果早知道要做黄鱼,我就买点雪菜来。”
后来小雪才知道了原委。和许多星期天一样,许仁非和家里说去钓鱼,结果和明殊在附近的超市被熟人遇见,许师母打电话来查证,又抱着女儿杀来看个究竟。
许师母为人爽直手脚麻利,说做鱼她最在行,尽管是客场作战,还是把小雪从厨房里赶出来。明殊在阳台上调琴弦,啤酒放在手边,她坐到他身边旁观,和他同喝一瓶啤酒,听他时不时吼一句“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阳台上的光线半明半暗,从阳台上看进去,客厅里的灯光却很温暖。许仁非坐在桌边陪女儿画画,许师母时不时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锅铲让女儿尝菜的味道,三个人其乐融融。
她忍不住问:“宋明殊,你们打算这样瞒一辈子?”
明殊低头说:“他喜欢小孩,舍不得他女儿。”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明殊恍然一笑,又说:“按照物竞天择的规律,我这样的早该被消灭了。”
明殊落寞的神情让她心酸,只好换个话题,抱怨说:“什么藉口不好找,偏要说钓鱼!《断背山》没看过吗?里面那两个也是年年去钓鱼吧?你们这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殊嘿嘿地笑,伸手来揉她的头发,她躲开,他的手不屈不挠地追过来,她又躲,他干脆伸手过来一个熊抱。她怒目而视:“你干什么!”他没皮没脸地笑:“我媳妇儿难道我还抱不得?”
旁人看来他们一定象打打闹闹的一对,许师母本要叫他们进来吃饭,朝外看了看,笑一笑没出来。许仁非扔掉手里的画笔,烦躁地说:“你女儿都饿了,怎么还不开饭?”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门口有人敲门,还是许师母第一个去开的门,门口站着个神情严肃的高个子男人,冷冷说:“厉晓雪在不在?”
小雪跑出来一看,吃了一惊:“阿远,你怎么来了?”
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他淡定地说:“家里没人做饭,我想煮碗方便面,鸡蛋没了,能不能借我几个?”
许师母为人特别热情,马上说:“小雪的朋友啊,来来来,进来一起吃吧。”
结果这顿饭热闹非凡。小雪家的客厅弹丸之地,小方桌局促不安地坐了六个人。整晚明殊脸色铁青,瞪着两眼象乌眼鸡,私底下愤愤嘀咕:“敢情上次无缘无故打我的就是b套餐?厉晓雪,这事儿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早知道我上次就应该把他打趴下。”小雪尴尬不已,倒是阿远和许仁非聊得挺热烈,从a股的走向谈到中国教育的现状,说了一整顿晚饭。
后来小雪在厨房里洗碗,许师母进来,暧昧地笑,在她耳边悄悄说:“小雪,我来洗,你出去陪明殊,我看他今天不大高兴。对不起啊,我是不是不该请那个孟先生进来?”
她干笑:“没关系。”
其实她很想说,不关她的事,是孟先生犯幼稚病,自己脸皮太厚。不过倒也好。如果许师母之前对明殊和阿仁的关系还有几分怀疑,见到明殊和阿远冷眼相向的场面,估计也打消了疑虑。
夜深人静时,小雪还是回到阿远那里。她板起脸批评阿远:“真的是你!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明殊?还有,家里冰箱里明明有鸡蛋!”
黑暗里阿远拉着她的手,竟然有点可怜的神情,顾左右而言他:“我明天要走。”
她惊讶:“去哪里?去多久?”
他说:“还是要去印度,今天突然决定的。也许去五六天,也许再多几天。”
这样她不免生出些离愁别绪来。夏末的夜空出奇地好。她躺在阿远的肩头,仰望窗外头顶微茫的月色。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这天半月的天空,如墨色的丝绒上镶嵌了半块宝石。
他的手臂压在她脖子下,手掌搭在她肩头,沉稳而让人安心的温度。她伸手,触到他右肋下的一道疤痕。那道疤痕狰狞可怖,足有十几厘米,第一次见到时着实吓了她一跳,只是那时候两个人激情正浓,没来得及问。
今天又看到,她问:“这条疤怎么来的?”
他停了停,淡然说:“大三那年,得了盲肠炎。”
手指轻轻摩挲那凹凸不平的皮肤表面,她只觉得心里隐隐地疼。盲肠炎竟然要动这样触目惊心的大手术,那时候他是孤身一人在南方吧?住院肯定没人照顾,不知吃过什么样的苦。而她,那时候在地球的另一边,错过和他共同渡过艰难岁月的机会。
他忽然调整了姿势正对着她,眼神闪烁地看她。窗外月光如水,他目光深沉。她以为他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想到他只是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晚安。”
这一天也确实波澜起伏。她闭上眼睛,很快睡意袭来。她都半梦半醒了,阿远似乎还醒着,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说:“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
那时候她还觉得他委实夸张,是不是又逆生长了,不过是出个差而已,又不是外星人要回太空,何至于此,像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