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八日那一天,h市已经整整有二十天没有下雨。
魏群坐在候机大厅里,百无聊赖。
这一趟公差是跟头儿一起去印度考察一个投资项目,可是事不凑巧,飞机机械故障,已经延飞了两次,目前登机口前面的牌子上写的起飞时间是90分钟后。
头儿坐在身边的椅子上盯着电脑,目不转睛。刚刚还晴空万里,此刻候机大厅落地窗外的天边忽然卷来层层黑云,一时间波谲云诡。
其实这几天公司的气氛也一直波谲云诡。头儿整天脸色青灰,沉默不语,好像恒生指数跌破了两万点的神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细细想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从那天的生日趴体不欢而散开始。
其实那天生日趴体开始他就觉得波谲云诡。首先是那个郑爽,据小陆说是未来的大嫂,头儿莫名其妙投资了她哥哥亏钱的海产公司。可他看来怎么也不像。大嫂兴冲冲地来给头儿组织surprise party,可是自从头儿进门,看也没多看那个她一眼,太淡定了吧,他怕头儿回家跪搓衣板,想想还是过去帮着应酬了一把。
然后是那个厉晓雪,他原来以为是大嫂的闺蜜,后来又觉得不像,因为她对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不大关心,从进门开始一直心不在焉地看手机。他偷眼看到她很开心地对着手机笑了几声,最诡谲的事就发生了。
话说他五年前被头儿拉入伙,在公司应该算元老了。虽然下了班头儿和他们也称兄道弟,但对私生活是绝口不提的。直到那位郑爽妹妹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怀疑,头儿不是被澳门那一位看得太死,就是对女人根本没兴趣。主动对自己的情史大起底?绝对的诡谲。
那天他一直忙着跟郑爽说话,最后那个厉晓雪不告而别,孟怀远拿过她落下的帆布袋,往里看了看,然后追出门去,他忽然就有种受欺骗的感觉。小陆的情报到底有几分把握?哪门子的未来大嫂?害得他白白对郑爽献了一晚上的慇勤。
难道说,那个厉晓雪就是……?他眯着眼看孟怀远的侧影,冷不丁对方黑着脸抬起头来:“怎么样?没事做?”
“啊?”他慌忙答:“……我在想明天的行程安排,如果飞机再不起飞,得打电话让小陆和那边调整一下。”
“嗯。”头儿淡淡应了一声,又低头回到电脑屏幕上。
说到小陆,魏群才忽然想起来,临出办公室前小陆给了他一个快件,这时候从包里找出来,递给头儿:“今天早上刚到的。”
孟怀远心不在焉地接过,眼睛还盯着电脑,迅速扫了一眼信封,停下,又定睛看了一眼,停了一停,揉了揉眉心,似乎叹了口气,才打开信封。
信封里倒出一个小u盘,孟怀远却没有立刻要看的意思,而是盯着手里的u盘,双眉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陷入沉思的模样。魏群顿时好奇,探过头问:“什么秘密文件?”
孟怀远这才把u盘插`进电脑,冷冷说:“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明眸皓齿,留着长发,背着吉他,神情懒怠,是时下流行的视觉系酷男。照片拍他在大街上,又到咖啡馆,再到舞台上,然后多了一个年纪稍长白皙斯文的男人,照片于是变成两个男人一起逛街,吃饭,喝酒,然后变成了黑漆漆的晚上,灯光幽暗的小巷里,紧紧挨着的两个人影……
“哇,头儿,你的口味还真……”他指着电脑屏幕直接叫出声,又忙捂住嘴,幸好vip lounge里没什么人,而且孟怀远已经“啪”地一声及时盖上了电脑。
窗外风起云涌,看来大雨在即。登机口的工作人员这时候在喇叭里报告:“乘坐l833次航班前往新德里的乘客请注意,由于机械故障,航班将晚点起飞,预计6点50分开始登机。”
孟怀远把电脑放回包里,回头说:“看来你得给小陆打个电话,让她和那边调整一下。”
魏群说“哦”,拿出电话。孟怀远却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来:“顺便告诉那边,就你一个人去。”
“啊?”他不由得惊呼。孟怀远微微扬眉:“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我没时间在这儿傻等。”魏群惊讶万分:“不是6点50吗?再等等吧,那边都安排好了。”
头儿似乎根本没考虑的意思,回身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我相信你,回来向我报告。”
魏群还没反应过来这诡谲的变化,孟怀远已经走出十步以外。“头儿……”他冲着他的背影大叫。只见他脚步不停,只略略侧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手,嘴角微微上扬地微笑,让人想到雨过天晴的天空。
下班高峰时间,从东面滚滚而来的乌云汇聚天空,暴雨终于轰然而下,结束了连续二十天的干旱酷暑。站在地铁站台上等车时,旁边的大叔告诉小雪:“报纸上说的,这是人工降雨,天气实在太热了,再热下去就要死人了。”
等她从地铁站出来,暴雨仍在继续。她在地铁站口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要不要等雨停,无奈站口聚集的人委实太多,连个下脚的地方也不易找到,所以干脆顶着包跑出来。
积水已经颇深,有的地方一直没到小腿。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裤脚湿了大半,衬衫黏在身上,头发滴着水,想来是十分不雅。幸好家离得近,路上大概没人看见。
终于到楼梯上,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收到明殊的微信:“先别回家!切记切记!拜托拜托!”大概是怕她没看见,他一连发了一串表情,各种跪地祈求,最后那一条说:“家里有客。”
她在心里“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久旱逢甘露,明殊也是好不容易。
无奈退到楼梯口,可是大雨滂沱,叫她到哪儿去?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漫天水幕从天而降,连风都没有,如刀子般直直往下落,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如果不是人工降雨,让人恍然以为是世界末日。
她在楼梯口踌躇了一阵,低头看自己,裤脚黏在身上,白衬衫也黏在身上,拉拉衣角抖一抖水,衬衫不屈不挠地重新黏回身上,隐约可见里面的碎花内衣,狼狈不堪。
再一抬头,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人影在雨里缓缓而来,松松垮垮的白t恤,军绿色的短裤,踩着水花拖着人字拖,一手插兜,走得不急不缓。白茫茫一片水域泽国里看不真切那人的脸,走得十分近她才敢确定是谁。
孟怀远举着一把黑伞,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这世上数她最倒霉,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她不自觉地把包挡在身前:“你怎么在这儿?”
他上下打量她,俨然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只微微扬眉:“没地方可去?”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料事如神?她心里一阵哀叹,只好撒谎:“等雨小一些,打算出门。”
他低眼扯了扯嘴角,抬头才说:“我家在附近,要不要去我那儿躲一躲?”
她怔了一怔,忙说:“不用了。” 心里却不由得咯登地一慌。上次他送她回家,曾提到住得不远,她并没有问到底在哪里,她又曾经在集末的地铁站见过和他极像的人。今天看他的打扮,全不像平时的衬衫西裤,倒像是从家里晃悠出来散步的。只是有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
他像全然没注意她的不安,顿了一顿,从容说:“你要的东西拿到了,正好想交给你。”
还没等她回答,他从手上展开一件黄色的雨衣,不由分说套在她头上,淡淡说:“走吧。”
大雨奔腾,她跟在他后面走在路上。忽然“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她头顶上。她“哎哟”了一声,才发现是下起了冰雹,一颗一颗,竟然有鸽子蛋大小,打在她的雨衣上“彭彭”作响。
冰雹太大,打在身上隐隐生疼。还没等她再“哎呦”,孟怀远一把把她拉到了伞下。
她的头顶几乎撞到他的鼻子,她抬头说了句“对不起”,没料到他正低头看着她,目光幽深,和她出乎意料地接近。
她连忙低头,定神,向旁边跨出一步,暗暗对自己笑了笑。似乎她和阿远的每次重逢和分手都在雨天。她透过雨衣透明的帽檐仰望他的侧面,看见极短的头发,蜜色的皮肤,浓黑的睫毛,坚毅的下巴,可是白驹过隙,他早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即使他同样拿一把黑色的雨伞,在茫茫雨幕里走到她的面前。
雨里走了一路,像是很长,实则很短。还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孟怀远已经拉她拐进了旁边的楼里。他收起伞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