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的那天下午, 大队提前下工。
大队里的人都是慌忙从地里回家拿盆或者瓦罐,一路抱着?、跑着?、挤着?、凑拥着?排队。
村里的小孩都拍着?手?聚成小堆,围在?杀猪摊前, 企图从旁边捡点剁碎飞渐的肉沫。但更多的就是脸蛋上都洋溢对?肉的向往。
等着?家里分肉过年!
红福大队养了两只猪,按理是要给公社交一半。但今年算是受了灾,公社只意思意思要了一扇猪。
两头?猪凝聚了一整个?大队的心血,长得也?算争气, 两头?猪上称称下来也?是过了四百斤。
猪刚称完下来, 大队里人就开始欢呼起来。
等大队里的人都庆祝完, 就看着?村里有?威望的老人手?端着?碗, 往两头?猪上撒了点水。
然后, 大队长拿着?喇叭扯着?嗓子开始喊。
“杀猪!”
众人一下欢呼起来,眼睛都盯着?台子上那家伙式的几个?人, 眼里都流露着?羡慕的目光。
早两年宰猪的时候, 有?次猪没捆好,发了狂撞着?了人, 还是人群里端盆的邝深站出来制服的。
从那以?后,红福大队每年宰猪的活就都落到了邝深手?里。羡慕也?没用, 人不要命就有?那本事。
邝深的本事亮在?那, 大队长都不用再说些什么。
邝深天生?是干宰猪的好手?, 眼不花手?不抖, 握着?刀,一刀破命, 动作干净利落。底下一众叫好的, 摩拳擦掌等着?分肉的。
何良柱暗暗在?赵武后面踢他一脚。
“接血啊!”
赵武瞪他一眼, 又?颠颠地拿着?盆跑过去。
两头?猪宰下来天都黑了,骨头?都被踢的很干净, 摞在?一边。
红福大队分肉不按户,而是按人头?。
只要是没结婚的,十二岁以?下的小孩都算是半个?大人,像糯糯这种吃不了二两肉的,也?能分个?半个?大人的量。
邝家孩子不算多,算上帆帆也?才?三个?小孩,只能顶一个?半大人的量。一大家加起来,也?就算六个?半人的量,人口属实不算兴旺。
分肉的时候都有?治安队在?维持秩序,会?计坐在?小凳子上戴着?眼镜拿笔记人,何良柱跟赵武两人推挤着?看称称肉。
邝深听会?计说这家人口,低头?看肉,手?里拿刀估着?量切。时不时抬头?看一下排长队的人,人挤人,都群簇拥着?,队伍一眼看不到尾,更别提能看见家里人。
天都黑了,也?不知道江芝有?没有?带他闺女回来。
要是回来了,应该也?会?在?后面排队。
这么热闹的事,家里的两娇娇不可能会?错过。
想到这,他眼里不自觉地带着?笑,手?下动作也?越发麻利起来。
“会?计叔,杨国柱家的人数不对?啊。”
何良柱一贯是个?实心眼的,也?不讲场合,扯出嗓子给杨国柱办了个?下不来台,“他媳妇不是回娘家了吗?人就不在?咱们大队,不该分肉啊!”
这话一说,周遭的人“轰”地一下笑起来。
两大队离得虽然有?点距离,但小道八卦总是传的最快的。
谁不知道杨国柱媳妇回了娘家之后就不见了,而且他媳妇的娘家弟刚因为赌博被送去公社。
现在?村里人都传杨国柱媳妇是被她娘家娘卖了还债。
不然,那么大的一个?人咋说消失就消失了。
听说杨国柱今儿上午还去徐家闹了一场,趁机还搬走了徐家的面罐子和糖瓶子,被徐老太迈着?小脚追了二里地。
闹得几个?大队都知道了,一个?大老爷们趁人家里男人下地的时候上门找事,也?是丢人的不行。
杨国柱闹了个?大没脸,挥着?拳头?冲人群:“你们懂个?屁,那是老子不要她了。呸,再胡咧咧,老子锤死你们。”
何良柱一向看不起杨国柱这样的懦夫,外面看起来人五人六地像个?人,背地里却是个?只会?从比自己弱的人身上找存在?感的窝囊废,抠抠搜偶,没责任,没担当。
从前是,现在?也?是。
出了杨国柱那天堵他邝哥家门的气后,何良柱拿刀重切了肉,也?不屑跟这样的人多扯皮,平白拉低了自己。他握着?寸劲儿,一丝一毫都不会?给杨国柱赚大队便宜的机会?。
“下一个?。”
杨国柱眼里愤愤,张口就想往上吐口水,被赵武按着?胳膊给按下去的。
大队长背着?手?从背后踹了何良柱一脚:“老实些。”
何良柱差点没被他亲爹踹趴下,缩了缩脖子,没再敢闹事。
邝家的人来得晚,位置在?最后面,基本也?就到队末了。
江芝换好衣服,姗姗而来的时候,还是乌压压的一片。
除了最前面的那点灯光,完全看不见邝深跟猪肉。
“妈妈,好多人。”糯宝怕黑,小小身子躲在?江芝怀里,声?音也?是小小的。
“嫂子。”邝如许跟子城一起,手?里抱着?家里的泥瓦罐。
“怎么还这么多人。”江芝回去换了衣服,还想了会?儿事情,耽误了不少时间。
她以?为自己来的时候,人散得都该差不多了。
“挤在?前面不少的都是看热闹的,还有?那领完肉不走就等着?都切完再捡点漏和骨头?。”邝如许小的时候想蹲在?前面都没机会?。
“我哥在?前面切肉,要不让子城也?带着?糯宝去前面玩会?儿。”
“宝贝,你要不要下来跟哥哥去前面找爸爸?”
“不!”糯宝扭着?小身子,两只胳膊紧紧缠着?江芝,娇地不行,“要、要妈妈!”
“小闹人精。”江芝轻拍了拍她后背,也?没让她下去。
好在?前面的人虽然多,但真正排队的人已经没剩多少了。
治安队再一维持秩序,队伍移动的速度瞬间更快了。
越往前走,光越亮。
糯宝也?敢下来牵着?子城的小手?乖乖排队了。
“爸爸。”
邝深低头?切肉,余光看见破铁案板上费力地伸着?一双小手?。
他抬头?先看见了一个?冲天小揪揪,再一抬头?就看见了穿着?旧袄的江芝。
“爸爸!”
糯糯被子城用力托起来,额头?也?只刚刚露出一点,看不完全邝深,小姑娘都有?点着?急了。
江芝把她抱起来,小姑娘乐颠颠地指着?案板上的东西?:“肉肉。”
“对?,是肉肉。”
邝深手?脏没碰闺女,利落地切下一块肉:“带咱闺女先回去,别冻着?了。”
“我们在?家等你,”江芝目光落在?他沁出汗珠的额头?,停顿了下,“早点回来。”
邝深奇怪地看她一眼,微点了下头?,没有?做声?。
望着?江芝带孩子离开的背影,邝深拿刀动作莫名一滞,心里有?了两分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一向是好的不准,坏的贼灵。
分完猪肉,剩下的猪下水一般都是给宰猪帮忙的。邝深作为宰猪的大功臣,自是头?一份分了一盆猪下水,外带了点猪血。
整盆端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做了好一桌菜,正等着?他带回来的猪下水炖菜。
邝深把盆端到厨房,邝如许跟邝统正在?厨房里忙碌。
“你嫂子呢?”
“屋里呢,”邝如许坐小凳子上清洗猪下水,又?刚拿了江芝的一块布,心里正是美得时候:“嫂子也?在?公社忙好几天了,刚还给我们分了礼物。”
“嗯。”邝深刷完沾了血的盆,又?很快地洗了洗手?,闻着?手?上的血腥淡了些,才?擦了擦手?,“我进屋看看。”
“就差一个?菜了,二哥你顺便把嫂子喊出来吃饭。”
邝深推门进屋的时候,江芝正给糯宝换衣服。
小糯宝跟在?子城后面跑了一晚上,小手?也?摸了摸刚宰好的猪肉。玩的时候不觉得,一回到屋里就闹着?要洗手?。洗完手?还不行,还得换个?衣服。
“现在?不臭了吧。”江芝捏了捏糯宝的小手?,听见屋里的门响,抬头?看了眼邝深,又?很快低头?给糯宝整理领子。
没搭理他。
邝深再迟钝也?感觉到不对?了。
他先是闻了闻自己袖子,皱眉换了身衣服,余光看向坐在?床上的江芝正低头?给糯宝编小辫子。
糯宝手?抓着?自己衣服上的小球球,稚嫩清脆地喊他:“爸爸。”
“乖。”
江芝还是没搭理他。
早起江芝出去的时候还是好的。他脑子飞快地过着?今天发生?的事,直到他眼睛无意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沓大团结。
他把手?里的衣服放盆里,拿起桌子上的钱看向江芝,并没有?开口。
江芝本就不是个?能存住气的。再者,她跟邝深比耐心,一定是输的。
“看什么看,这不是你放柜子里的。”
邝深轻颔首:“怎么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钱真假有?问题,警醒地看过一遍。
“这钱是你从你的小金库里拿的?”
邝深聪明地避开话题:“给你的,给闺女留着?买东西?。”
江芝给糯宝穿好鞋,放她从床上下来,让她出去找哥哥们玩。而后,她关上门,走到邝深面前。
“之前我确实撒了谎,公社的生?意不是二哥的,算是我跟二哥一起跟人搭伙干的。那人说是看中?了我的手?艺,前期又?是出钱又?是出房的,人手?和后路都是早早给我备好。我做出来的东西?即使?没有?人买,也?会?有?公社里的倒爷帮我走街串巷去卖。给我兜底不说,分成也?是只要一小部分。”
“我一度以?为那人不像个?生?意人,倒像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还是那种不渡众生?,只渡我的菩萨。”
邝深听到这,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
江芝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而且,还是跟桌子上放的那沓钱有?关。
但,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芝素手?芊芊,点了点邝深的胸膛,茂密的睫毛下,杏眼盛满了认真:“邝深,你承认吗?”
她虽没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邝深眼里除却最开始的一丝慌乱后,心态已经完全平稳下来,甚至还多了几分赞赏。
“怎么看出来的?”
他真的干脆利落承认了,江芝也?不会?不分好歹的生?气,毕竟都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
“你说呢?”江芝嗔他一眼,捻起桌子上的钱,甩在?空气里沙沙作响。
邝深怎么就这么巧一个?下午拿回来的十张大团结,还都是从她手?里出去的。而且,她也?知道郇米今天是回不来的。
邝深就算是今天跟郇米搭上线,想从她拿钱都没机会?。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颜凛根本没把钱给郇米,直接给邝深。
相?处那么长时间了,江芝就算不相?信颜凛,还能号不准邝深么?邝深在?别人眼里再混、再没前途、再没分寸,可她一直都知道,那人是骨子里都带着?他划给自己的线。
“从我手?里出去的钱,我做的都有?记号。”江芝把手?里的钱随意抽了一张递给他看。
“.......”
邝深目光落在?背面的几乎与
纸面融为一体的记号,沉默半响,终是忍不住低声?笑了。
是他疏忽。
也?不怪他,毕竟是个?人都不会?想到江芝会?在?钱上做记号。
“笑什么,”江芝推他,脸都红了,“还不许人没见过钱啊。”
邝深占四成,分出去也?是小一千了。
穷人乍富,又?是这么大的一笔钱,交给只相?处了一个?多月的颜凛,江芝怎么可能放心。
那几天,她脑子里想了不下十种方法,最后才?匆匆决定的。
“快把我的钱还我。”
既然钱在?邝深手?里,江芝自是要回来的。
“还不了了,”被江芝这一闹,邝深心情也?轻松很多,低头?拂开她额前碎发,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诱哄,“给你存起来了。”
“存折呢?”江芝手?伸到邝深面前,不依不饶。
“没存银行,买金子了。”
江芝秀眉瞬间皱起来,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花那个?钱干嘛?金价好贵的。”
“但它保值,”邝深拉她坐下,很耐心地给她讲这些,“你这些钱现在?或许能买很多东西?,但十年二十年后,经济发展了,这些钱还是这些钱,可他们能买的东西?或许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了。而黄金不一样,乱世有?乱世的价值,盛世有?盛世的价格。它的价格始终会?围绕一个?时代特定的物质水平而上下波动。”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十年后钱不一定会?是钱,而金子依旧会?是金子。”江芝理解能力很强。
邝深眼露赞赏:“聪明。”
“行吧,那你到时候要给我带回来。”
他半靠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声?调懒懒的,带着?笑,眼里化淡了往日的戾气,逗她,“你是领导,不敢昧你的。”
“少来。”
邝深拉她起来:“走,出去吃饭。”
江芝顺着?他的力道起来,掌心被他宽广粗糙的手?覆盖着?,带着?他的温度,无声?地,炙热地。
她忽而停了脚步,把手?从他掌心轻挣脱开。
“怎么?”邝深回头?看她。
江芝看着?他,伸开手?臂,像个?放大版的糯糯:“抱个?。”
“?”
邝深没动,骨子里还是个?挺闷骚的人。
在?床上怎么着?都行,放的比谁都开。穿了衣服虽不至于不认人,但也?做不到就这种随时随地地抱抱亲亲。
“快点。”
废话褪去,江芝心里只剩酸涩。
在?那些她以?为的一个?人摸黑行走的路上,她无数次感叹自己运气好,所行皆坦途。
却从不曾知晓,她以?为的运气都是他的殚精竭虑。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条路开始,便已经有?人不动声?色地走在?了在?前面,为她清尽路上的坎坷后,却又?无声?地撑在?后面,始终都为她备着?后路。
邝深耐不住她撒娇,眉头?皱着?,身体却是很诚实地俯身抱了她:“怎么跟闺女似的。”
江芝贴在?他怀里,静静听了会?儿他的心跳。
这是她的男人,也?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抬头?,像三个?多月前醒来的那次初见,杏眼含水,眼尾泪痣在?烛光下摇曳,像个?小孩般认真:“邝深,我会?好好给你当媳妇的。”
邝深看她半天,手?突然拂在?她后脑勺,低头?亲了下去。
唇齿相?碰。
他道:“你本就是老子的媳妇。”
是他不要命娶回来的媳妇,也?是拿命给他生?了孩子的媳妇。
两人就像挨在?一起的两根藤蔓于半空中?交错,而后便紧紧缠在?了一起,缔结出一朵漂亮的花骨朵。
他们向下是根脉相?连,向上藤蔓缠绕,早已分不开了。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稀罕的不得了的媳妇。
他终承认,这是他向老天讨得迟来的馈赠。
除夕当天,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
听邝如许跟周瑛商量想年后重打个?桌子给帆帆写?字用。江芝也?悄摸跟邝深提了一嘴,想年后找人打个?梳妆台,再按个?她心心念念的大镜子。
邝深揉面,随手?揪了个?小面团递给还没桌子高却扒拉着?往上看的好奇小糯宝,“年后我找人给你打。”
江芝一下高兴起来,笑起来漂亮杏眼里都像是碎着?光。
邝深拿刀把揉好的面切成一个?又?一个?的剂子,没在?看她,但脸上柔了的神色确是谁都能看出来的。
邝如许跟周瑛悄悄使?眼色,周瑛手?上包着?饺子,笑而不语。
饺子还没包够一锅,他们家门外就响起了江佑的声?音。
“芝芝,快出来。”
江芝放下手?里包一半的饺子跟邝深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外。
二哥?
都除夕了,他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