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六点,易淮准时睁开了眼睛。
宿醉让他的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洗漱的时候用冷水冲了几遍才勉强压下来。
罗弈在餐厅喝咖啡看报纸,见他下来头也不抬地说,“来吃早饭,让安妈给你煲了汤,喝了会好受一点。”
易淮坐到他旁边的位置,端起汤碗慢慢地喝了起来。汤是用排骨、中药和白胡椒小火慢炖的,他喝下去以后胃里舒服了很多,连带着人也有了精神。
从厨房里出来的安妈将一碟萝卜糕放在他面前,“吃点主食垫肚子,汤不够还有。”
“谢谢。”他低声同老妇人道谢,“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那边罗弈放下杯子捡碟子里切成小块的三明治吃,餐桌上除了细微的咀嚼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接受了和罗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种荒谬的日常行为?
“你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
待面前的盘子空了,易淮问了罗弈这么个问题。
“我昨天晚上说了不少话,你问哪一句?”
“今天上午我不用去公司那句。”
“哦这句啊。是真的,你要再回去睡会吗?”
“不用了,我想出趟门。”
对于他要出门一事罗弈未显露太多好奇。
“要司机送你吗?”
“不用了。”
“下午记得回来上班。”
“嗯,我知道。”
富人区这一带都不太好打车,所以易淮去车库取了车。一路上他都在小心地观察后视镜,确保没有人跟着他。
他的反追踪技术是罗弈专门请人教的——罗弈说既然要在罗家做事这些都是必备的技能。和别的许多事情一样,他本人的意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果能否让罗弈满意。
包括堵车的时间在内,路上大约花了一个钟头。差不多到地方,他将车停在不远处的公共停车场,然后下车徒步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
睢安区博古胡同,这就是他上午的目的地。
到这个点,太阳升了起来,连带着气温逐渐升高,可巷子里很阴凉,一半是巷口绿植一半是狭窄阴暗的功劳。
这条巷子是荣城最负盛名的古董文玩市场,起源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因为最初只做书画生意得名,不过能发展到如今这般规模还是和商人们积极拓宽营业范围脱不开关系。
如今的博古胡同什么生意都做,合法的不合法的,只要有足够的钱和门路就能如愿。
他要找的是进巷子以后左边第四家店,外观颇不起眼的三层楼房,黑木匾额上写着太古斋三个大字。
进去以后,易淮发现里边的装潢比他想得要简朴许多:宽敞的大堂被冷冰冰的灯光照得亮如白昼,两侧黑木架子上摆着彩釉瓷器和玉雕大白菜,都是些不值钱的货色。
“有预约吗?”
从内室出来接待的是个肤色很深的男人,五官深邃如刀刻,应该有东南亚那边的血统。他看起来不太年轻,短短的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在眯眼的时候结成一束,但精神气很足,像一头警觉的雄狮。
“抱歉,我没有预约……”见这男人不耐地扬起眉,仿佛在说没事快滚,易淮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摆在黄梨木柜台上轻轻地推了过去,“但我有这个。”
“今天不接散客。”男人对他拿出来的东西十分轻蔑,连看都不想看,“小朋友,这里卖的不是你这样刚毕业大学生能买得起的东西。”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选择先看再说话。”
见易淮坚持,这男人瞪了他十多秒钟,不太情愿地拿起那样东西,“看了你就能滚了……”等他看清这是什么东西以后,他的脸色登时变了,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易淮和那样东西之间来回,“你想要什么?”
“我要见你们老板陈子健,我知道他在,我要是预约的话他肯定会提前跑路,所以只能这样突然来访了。”
易淮交给他的不是别的,是一把匕首,软皮革制成的鞘很有些年份了,边缘磨损得很厉害,上边歪歪扭扭地绣着陈子建三个字,一旦拔出来,雪亮的刀刃还是锋利如往昔,看得出来得到它的人有好好保养爱护它。这是当初被送到罗家以前,陪着他的那个人悄悄塞给他的,他保存了整整十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想,给他这份临别赠礼是为了让他在痛苦的时候能够结束自己的性命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让陈叔失望了,因为哪怕是最痛苦的时刻他都没有想过要死。
只有活着才能够再见到那个人啊。
这男人一直盯着这把匕首不说话,像在鉴别它的真伪。
“是真的,这种东西谁会刻意去仿制。”易淮等不了太久,他只有一上午的时间,“是你们老板的匕首,要是不信的话你可以上去问他本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想带他上去。
难道上面有什么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在这里等你们老板下来也可以。”
“算了,我相信是真的。”男人看够了将匕首交还给他,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跟上,“跟我来。“
·
二楼贵宾室前边,男人敲了敲门,“老陈,我能进来吗?有客人要找你。”
过了会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门没锁。”
男人推开门,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易淮被呛得咳嗽起来。
“啧。”男人看他咳得撕心裂肺,口气带了几分嘲讽与无可奈何,“你是女人吗?连点点烟味都受不了,真是脆弱。”
易淮想要反驳,一张口又吸进一团烟雾,咳得白皙的脸颊都带上了病态的潮红。
“周容,我记得上午是没有客人的。”
“这个比较特殊。”周容痞笑着把手插进裤兜里,“你咳完了没有?真是的,这可不是我浪费你时间,是你自己不争气。”
“有多特殊?特殊到你专门跑来烦我?我看你是……”见迟迟没有人进来,里边的人亲自走过来查看情况。
“好久不见了,陈叔。我是易淮,你还认得我吗?”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的易淮慢慢站直身体,非常有礼地叫了他一声。因为咳得太厉害的缘故,他的嗓音有几分沙哑,但这不影响陈子健认出他是谁。
陈子健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是你啊。”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陈子健站在门口,易淮的目光也不好越过他,“用了一点小手段……我其实找了很久,您不住在以前那条街上,我自己打听了半天没结果,直到上个月罗弈收到一尊玉器,我认得贺帖上的字,就留了个心眼,自己悄悄查了很久,最后发现果然是您。”
“你的心思还是跟以前一样缜密。”陈叔这话光从语气听不出褒贬,不过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进来吧。周容,泡一杯茶端过来给他润润嗓。”
“好嘞。”
这间待客室布置得比大堂有人味多了,灯光不再冷到骨子里,古色古香的黄梨木家具上摆着特别定做的垫子,不至于硬得人骨头疼。
易淮注意到茶几上摆着两个杯子,烟灰缸里还有半截烟头,随后他的视线推移到另一边,看到一扇紧闭的小门——那些要给客人观赏的货物应该就放在这里面,至于现在的话……藏一个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陈叔之前在见谁?如果他走过去把那扇门推开的话,会被当场灭口吗?他一点都不好笑地想着,还是不了吧,给他们彼此都留一点面子。
“你找我有事吗?”陈叔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却不打算解释。
易淮收回目光,坐在他对面,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陈叔,聂郗成回来了。”
陈叔不置可否,“是吗?”
“算了,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易淮叹了口气,这模样带着几分萧索,“他到底打算做什么?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睡不着的时候,他把聂郗成对他说的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想。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温柔呢?温柔得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不要等他。为什么不要等?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会死,所以特地来断绝自己的全部念想。
“易淮,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你还活着。”
“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
每个人知道他过去的人都会和他说这句话,他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连命都不属于自己,这样的人生偏偏还是他自己选择的,有什么好说的。
“你变了很多,以前的你……”陈叔没再继续说下去。
“活着都会变的,不止是我,每个人都变了,只不过有好有坏。”
“活着就好,有些事情你就不要再牵扯进来了。”
陈叔的回答跟他想得差不了太多,“你还跟在罗弈身边?既然这样就少做些让他生气的事情,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他是回来报仇的。”
易淮打断了陈叔的话,笑了下,不过笑容没进到眼睛里,神色冷冷淡淡的,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和一位长辈久别重逢,倒像是上了谈判桌,“既然您不肯告诉我,那么我就说说我知道的吧。”
“聂叔叔死后,他名下的产业基本都落到了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就是温正霆。温正霆曾是聂叔叔生意上的伙伴,嗯,说伙伴也不准确,更像是跟着聂叔叔的小弟,捡聂叔叔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过活,一直到聂叔叔死后……”喉咙不适很舒服的易淮停了下,“因为聂叔叔的遗体火化得太快,没有办法重新做二次尸检,所以后面的都是我个人的猜测。”
陈叔还是那副镇定模样,不徐不疾地跟他打太极,“说来听听。”
“聂叔叔不是病死而是被害死的,而害死他的凶手除了徐老刀,还有一个就是温正霆。”
徐老刀想要借聂元盛走私军火的航道从东南亚那边运**进来,而温正霆是对这件事响应最积极的那个人,于是想要洗白脱身的聂元盛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却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弄清楚,多讽刺啊。
“现在聂郗成回来了,他是为了向这群人复仇才回来的。”易淮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止想要继续十年前失败的刺杀,更想要扳倒温家这个庞然大物。”
如今的温正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在聂元盛身后的小角色了,所以问题就在于聂郗成要怎么做。
不论他怎么想,结果都是不可能完成。
“很精彩。”陈叔竟然鼓起了掌,“你真的很有戏剧天赋,易淮。”
“陈叔,你和我一定要这样吗?”易淮苦笑了一下,“你这样让我很挫败。”
“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你该牵扯的事情,随便你怎么说,我不会告诉你的。”陈叔敲着桌面,苍老的脸庞看不出喜怒,“你不想这个样子,那我们就更实际一点,告诉你能有什么用吗?不仅没用还多一分暴露的风险。你已经在十年失去了你的所有价值。你是罗弈的人,你要怎么向我们证明,你不会转头就把我们的秘密告诉别人?”
这话宛如赤裸的羞辱,易淮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攥着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的颜色,“……你是对的。我已经把自己卖给罗弈了,没有自由的人确实帮不上你们的忙。是我不好,不该打听这种事。”
“我今天来这里还有另一件事。”他站起来,正好周容端着茶回来,两人对上,周容疑惑地皱起眉,看向坐着的陈叔,无声地询问这么一小会发生了什么。
易淮看到了他手中的茶盏,“茶就不用了。陈叔,帮我转告他,温正霆在查他。我不知道他在美国有什么关系,但是拖延得一时拖延不了一时,暴露是迟早的事。”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扇紧闭的小门上。
“你从罗弈那里过来没关系吗?”
陈叔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易淮的注意力回到他的身上,“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罗弈他已经知道他是聂郗成了。”
“是你告诉他的?”
“当然不是。”易淮垂下睫毛,“我不懂罗弈这个人,从来都不懂,不过警觉一些总没有坏事。
陈叔阴沉地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在分辨他是否在说谎,而他就这样坦然地让他看,“太明显了,陈叔,真的太明显了,所以我感到害怕啊。我不想看到他死,他说我出事他会崩溃,他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活下去?”
过了很久,陈叔脸色稍霁,嘶声道,“我会把你的忠告如实传达给他的。”
“谢谢您。”易淮从站着的周容身边擦过,顺便从他那里接过自己的匕首,“我走了。”
周容端着茶杵在那,陈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确保易淮不会杀个回马枪,他骤然抬起头,冲着那边喊了一声,“你可以出来了。”
从那扇小门里走出一个面目英俊的男人,陈叔看了他几秒钟,摇摇头,“大少爷,你真是比我想得还要心软。你拐弯抹角跟他说了什么,把他逼得这么狠?”想起了一些旧事,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伤感,“这点你真是跟你爸一模一样,想要瞒着又想要对面放心,结果弄巧成拙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