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李和崇的时候, 吴姗耘心情总体是平静的, 虽说发生了点什么,但是毕竟没有感情的两个人, 在李和崇毫不遮掩的探究中,从容不迫。
但李和崇不能平静, 吴姗耘从门口闪身进来时,险些喊出一声“青瑜”。等看清她的脸, 更惊讶了----这个女人他认识。
李和崇仍记得当初撞见吴姗耘时的心情,也仍记得离去时心中的失落和厌恶。
只是他不曾记得这个小人物的姓名。
“吴姗耘。”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没料到她竟然过得不错, 很不错。李和崇的目光在吴姗耘身上上下打量, 升起几分兴趣, 这样年轻的四品惠侍, 是怎么从绝境爬上来的?
不过今日这个不是重点。
李和崇让大耳等人退下,单留吴姗耘一人, 问:“知道朕召见你, 所为何事?”
“下官不知。”吴姗耘答道。
她气息平稳, 竟然毫不紧张激动。
李和崇有些惊讶,继续问:“是你随裴岳去了宁夏?”
“是。”
“听说遇见了李锐?”
吴姗耘也已看过那邸报, 抬眼看了李和崇一眼, 说:“遇见了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但下官不知是否是圣上所说之人。”
“那你就给朕将遇见这个身份不明之人的前前后后都细说一遍。”李和崇道。
吴姗耘想了想,说:“事情过了大半年, 有些不记得了。”
李和崇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冷笑一声,心中暗叹当初果然没看错人,即便与青瑜有几分相似,但其实差远了。
他端起茶杯,慢吞吞喝了一口,问:“你想要什么?”
吴姗耘说:“下官仰慕陛下,想在圣上身边伺候,日日见着圣上,下官死而无憾。”
这话听得李和崇都有些腻味,略略有些意外,前半句听着还以为她要做个宫妃,“日日”得见却只有他身边的女官,问:“你是想进养心殿?”
“是。”吴姗耘扑倒在地,说:“下官斗胆,请陛下恩准。”
“你如今已是四品惠侍,到朕身边,难道想做二品御侍?”李和崇话中的嘲讽之意毫无遮掩。
不曾想吴姗耘毫不客气答:“是!”
李和崇看着她,反被她这份理直气壮的厚颜无耻气笑了,问:“为什么?”
吴姗耘说:“我要让从前瞧不起我的人反过来怕我、敬我、讨好我。”
这个答案直白得让李和崇惊讶,他坐正了身子,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几乎匍匐在地的人,嘲笑之意荡然无存,这样坦荡道出心中所想的勇气,他佩服。
李和崇说:“好。”
吴姗耘谢过恩,稍稍回忆,只说了当日裴岳认出明善那一晚的经历。
李和崇听她所说与裴岳所奏大致相同,心中信了几分,问:“他缘何会找上你们?”
“下官不知。”吴姗耘说:“事后裴岳让我不要多问。”
“若要你去认他,你认得出吗?”李和崇问。
吴姗耘嘴角一翘,说:“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吴姗耘让到一扇屏风后。
进来的七个人,六个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坠在最后的一个竟须发花白。
七个“皇裔”围成一桌,吃饭喝酒,一个个盯着桌上独一盘白煮鸡眼冒绿光。
第一只手伸上桌,直奔那盘鸡,其他几个准备拿筷子一看,扔下筷子上手夺鸡,一桌人一拥而上,再散开,盘子已经空了。就那花白胡子和另一个斯文些的两手空空,花白胡子端起盘子把汤汁都喝了,再把盘子放回去。
斯文人眼带鄙视地扫了另六位一眼,说:“不成体统。”
“我虽为王子,可自小长在民间,哪来什么体统,有体统才假了!”最先下手的这人抢了半边鸡下来,啃得满嘴流油。
“就是,饿了三天了,还哪来什么体统。你有体统你继续饿下去,别吃啊!”另一个补充道。
这时,上来斟满的七杯酒另一壶酒。
这几个人,起先还克制,可那点鸡根本不够。酒香诱人,都喝了,好酒越喝口越滑。
酒到半酣。
忽然进来一队气势汹汹的侍卫,把这七人团团围住,都开始猜拳的气氛,顿时冷下来。
斯文人最先反应过来,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吴姗耘从屏风后绕出来,说:“把吃了鸡肉的都请出去。”
“你放肆!你可知我是谁?”有个半醉的炸着胆子喝问道。
吴姗耘笑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不是景王遗孤----他是个出家人,不沾荤腥。”
侍卫得令,两个拖一个,花白胡子和斯文人却没人来拖。
有人见了,忙喊:“他俩也不是,他们不是不吃,他俩是没抢到啊!那老的还把鸡汤喝了!”
“胡说,鸡汤不是腥!”花白胡子反驳。
吴姗耘闻言一笑,转而面对余下的两位,说:“其实你们二位也喝了酒。而且,年岁也不对。”
花白胡子忙道:“我是替我们家公子来的,他才是正正经经的皇家人。”
“他左边眉毛上可有一颗痣?”吴姗耘问。
花白胡子眼珠子一转,说:“没有!你休要诈我。”
吴姗耘一笑,说:“还真有!自己走出去吧!”
“你就见过?”花白胡子急道。
吴姗耘答:“我见过。”
花白胡子语塞,二人讪讪而出。
李和崇从屏风后走出来,大耳跟在他身后问:“既然都已经认出来都不是,何必来这一出?”
吴姗耘答道:“陛下不觉得奇怪吗?邸报上明明写着裴岳与李锐打过照面,认得出这人,却还有人来冒名顶替。”
“邸报给官员看,如何到得了小民手中,他们自然不知。”大耳道。
吴姗耘说:“也说不好有人图谋不轨。夹杂其间。圣上让我出面认人,不就因为如此吗?裴岳能认出,圣上怎会认不出,何必给我这么个机会?”
“那你认便是了,这又是做什么?”大耳问。
吴姗耘对李和崇说:“若真有图谋,图谋不成自然要回老巢的。”
李和崇看向吴姗耘。
“若没有,那便更好。”吴姗耘说,“圣上安危为重。”
李和崇看了她片刻,说:“以后认人的事都由你来办。”转身又问:“他,是个和尚?”
吴姗耘说:“剃发了,看打扮似是僧人。”
李和崇点头,带着大耳离去,等到拐角处却立住,回头看了吴姗耘好一会。
大耳问:“圣上,怎么了?”
“裴岳竟没有与我说。”李和崇低声道。
“什么?”大耳支棱着耳朵问。
李和崇一笑,揪住他的耳朵,笑道:“白叫了‘大耳’。”大耳佯装疼得直叫唤,主仆二人施施然而去。
裴岳盯着露出一条缝隙的窗户,灰尘飞沫在一线之地飞舞。
吴姗耘推门进来。
裴岳问:“按我说的做了吗?”
“都做了。”吴姗耘说完,等了等,又说:“一如你所料。只是,为什么要我说他是个和尚的事?”
裴岳说:“这样他才会相信。他已经对我生了戒心。”
吴姗耘问:“他,真是景王的儿子?”
裴岳轻笑了一声,说:“你与他是患难时的情义,他不会忘了你的。此事做成了,我会让你与他在一起的。”
“若是没成呢?”吴姗耘问。
裴岳未答。
在这片沉默中,吴姗耘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变得又重又沉。
若是没成,她便是头一个死。
吴姗耘关上门,朝身后看了一眼,目光好像穿过门,看到了裴岳,她不禁有些难过:在他眼中,自己就是这样愚蠢,小命就这样微不足道吗?
以她这颗让人瞧不上脑子,隐隐已猜出了一些裴岳的谋划。
果然,两个月后,第三批送来的认亲队伍中,有一个人逃进了京郊的小山寺。
尾随的锦衣卫扫荡了这片寺院,却遇到些蹊跷事,杀遍所有僧人,却不见这逃走的人。无奈,为遮掩架起火将整座山头都烧了。
火刚起时,一个高壮的半老和尚从火中越出,哈哈大笑,道:“多福那厮,欺师灭祖,杀师父和兄弟,妄图瞒天过海,想得倒美,他才死有余辜!”众人追赶不及,放跑了这和尚。
李和崇听了回报,眼睛都直了,低低地说:“他竟也没死?怎会没有......”忙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说,他说......”回禀的锦衣卫把眼一闭,飞快地说:“他说‘当今天子是景王之子,寻找李锐是为了杀人灭口。不信,就看看他大腿上,有没有一块红胎记。并有景王府白玉燕子为证。我就是把他从景王府偷出来之人。’”
锦衣卫将白玉燕子呈上。
李和崇不知不觉已站起来,看清那玉,往后踉跄两步。
大耳将白玉接过,递到李和崇眼前。
李和崇瞪大的一双眼,渐红,问:“还有人听见?”
锦衣卫顿觉不妙,心中一寒,脑中急转,颤着声音说:“有,有有。满山锦衣卫和来救火的人都听见了。”
李和崇跌坐到宝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