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可抗力,两拨人拼上桌。
时值凌晨近一点,space人潮来来往往。大多在舞池跳太累,又爬回来喝酒歇息。眼尖地瞧到金何坤这个top货色,还是生面孔。
众人七嘴八舌地询问姓名联系方式,一听是陈燕西的撩家,惊呼“龟儿子居然不做1”!新一轮八卦大会又掀起高潮。
金何坤这才知道,陈燕西以前在圈里混,基本是上面那个。陈燕西倒无所谓,他没有很强的上下荣辱观,男人么,怎么舒服怎么来。
彼时潜水上岸,实在不想自己动,陈燕西才投机取巧去做0。谁知试一次,嘿,金何坤的技术还不错。
陈燕西就没提反攻这回事。
金何坤得知真相一脸懵逼,原以为自个儿捡便宜,谁知是对方懒病犯了。
什么狗玩意。
金何坤唾弃:“你他妈好歹跟我争一争上下吧,直接就说‘坤爷上我’,都不在乎面子啊。”
陈燕西眨眼:“我跟你又不算熟,在炮友眼前要什么面子。”
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
酒桌上闹嚷一片,打牌拼酒玩游戏。傅云星很会融入群体,堪称舌灿生花那一卦。估摸是平时接待香客成习惯,眼下迅速发展数位信男善女。
酒先放一边,这秃驴还给别人看上面相了!
金何坤简直不忍直视,不晓得他家佛祖知不知道,云星大师跨专业算命。陈燕西旁听几句,笑着摇头。
他觉得傅云星挺能侃,从生命线都讲到塔罗牌了。指不定一会儿还木星逆行,小心天灾。
算命那位女士倒是很投入:“对对对,你说的太准了!kpi没上去就赖水逆!”
金陈二人:“......”
妖言惑众。
陈燕西无聊,转头找唐浓继续聊工作。等斯里兰卡的视频拍摄结束,就得去留尼汪追鲨。唐浓比较担心陈燕西身体问题,毕竟这比做潜教累,没多少机会重来。
他们需要召集相关人员,同时得准备一系列设施。范宇有几位工程师朋友能够参加,可以开发软件,自主研究组装设备,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那上次全息通讯装置弄好没,”陈燕西喝得有点上头,这会儿只端着酒杯,一概不接待妖魔鬼怪。
“法国那个工程师,不是说能开发一种干扰鲨鱼磁场感应的设备。进行到哪一步了。”
唐浓靠着范宇,说是他俩结婚纪念日,实际这场面跟他们已没啥关系。谁都知道怎么玩,怎么尽兴怎么嗨。
于是空出多余时间,三人可以仔细琢磨下半年安排。
陈燕西以眼神询问,范宇微皱眉,直言无讳,“初步算完成,但没尝试实验。这次去留尼汪应该能试一试,是否可以派上用场,我不知道。”
“致命问题在于,那个法国工程师不会自由潜。他只能在岸上等我们的反馈。”
研究海洋生物却不下水,就好比研究豹子而不深入丛林一样可笑。没见识过,没接触过,与闭门造车无疑。没那么多出门合辙的好事。
金何坤与陈燕西并未坐一起,说是两拨人玩,其实各自朋友圈还挺泾渭分明。金何坤支着半边耳朵,将三人对话听得七七八八。
“来酒吧还谈工作,挺敬业。”
陈燕西遥敬一杯酒:“谢您嘞。”
唐浓盯着金何坤,半晌回头给范宇说了句什么。陈燕西没听见,他的视线还落在金何坤嘴唇上。估摸是酒太烧人,温度太高。陈燕西咽口唾沫,觉着浑身发热。
及至散场,众人自动分成几类,就近开房、找代驾司机、家属接人或打车回去。陈燕西喝得不少,因与金何坤顺路还是同一楼,两人干脆搭伴回家。
这马甲压根经不起推敲,陈燕西也不扭捏,就大大方方承认,还报上自己楼层门牌号。
金何坤:“你爸妈就住我爸妈下面啊。”
“......”陈燕西气笑了,“这他妈得是什么缘分。”
金何坤主动送他回去,一直以来都算绅士情人。陈燕西觉得他挺好,但目前仅仅停留在挺好,可以结交的层面。往深处他不敢想,生怕石头缝里挤出一朵热烈的花。
直至到达家门口,金何坤吐槽没完没了:“住不起四环内的房子嚯,没钱消费去娱乐嚯,靠大款包养苟且度日嚯......”
陈燕西:“你他妈闭嘴!”
金何坤一顿,用舌尖舔了舔牙根。他没着急放陈燕西进去,而是撑着门框,问:“陈燕西,你今天给唐浓说我不去斯里兰卡拍鲸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陈燕西见他不走,便后背靠门,撑出个懒洋洋的站立姿势,“再说咱俩的关系不尬吗,朋友。何况你也不会自由潜。”
金何坤没退缩,张口就接:“不尬,大不了咱们换个关系。”
“处对象吗,心肝儿。”
“正经关系的,男朋友了解一下。”
陈燕西不说话,眼神怪异地盯着金何坤。活似见鬼。
两人视线胶着几番,四周霎时沉静下来。心跳声清晰可闻,咚、咚。
金何坤懒得再斟酌,直言道:“陈燕西,我对你动心了,怎么办。”
那一瞬,陈燕西有点耳鸣。他似被砸中,连带着反映都有些迟钝。金何坤将“动心”二字说得笃定且从容,翻译下就是不管不顾的“我喜欢你”。
那陈燕西呢。他喝了些酒,没弄懂这喜欢到底算什么。是喜欢肉|欲的那种喜欢,还是仅仅朋友间的喜欢。是见色起意的喜欢,还是莽撞无虑的喜欢。
陈燕西也喜欢很多东西,喜欢所有峰回路转,喜欢高低起伏,喜欢断层与崎岖,喜欢山间颜色断裂,喜欢悬崖上的石块闪着细碎之光,白花花晃眼。
喜欢在漆黑的海底辞别所有阳光。
喜欢与世俗价值观背道而驰。
但他还没对谁说过,喜欢。
以前是相处过一些正经或不正经的对象,没怎么乱来,但也称不上很喜欢。分别后细究下去,无非是乍见之欢,所以没能够处久不厌。
金何坤的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陈燕西心尖一动,似万年冰川裂一道口。有愈来愈宽大的趋势,叫他手忙脚乱也捂不住。
陈燕西不敢问。实际多年来,他也从没问过谁。
半晌,陈燕西转身开门。他眼睛盯着钥匙孔,戳了几下没进去,不由得有些慌乱,于是咬咬牙。
锁洞清晰“咔”地一声,门开了。
陈燕西进去时,装作一派轻松:“怎么办,凉拌吧。多加点辣椒应该好吃,我省人民哪有不爱吃辣的。”
话音落地,门已阖上。
金何坤碰一鼻子灰,才恍然察觉自己今天莽撞了。
冬雨时来时停,骤缓骤急。城市落在淅沥雨帘里,多少有些寂寥。
寒风钻进大街小巷,拂过姑娘的裙摆,又掠上男人的衣襟。行人匆匆缠几圈围巾,呵气于掌心,跺脚等车。
城市草木绿得发惨,阴云印在玻璃大厦上。路边小摊顾客零落,热气儿肆无忌惮地腾在半空中,再被寒意张牙舞爪地打压下去。
陈燕西与金何坤有段时间不曾联系,聊天框自动被无数新消息顶下去。得翻好几次,才能瞧见对方头像。
人与人的联系似乎就这般,稍一疏忽,便能忘到九霄云外去。而到底是有意或无意,就只有当事人自个儿明白了。
没联系也不打紧,陈燕西确实没时间思考爱情问题。
他与唐浓等人合伙开办的潜水俱乐部,近期要与京城一家俱乐部推出几条船宿路线。
近几年船宿潜水大火,不仅路线豪华,船上配备齐全,且能在各海域见识不一样的“大货”。追鲸行动、与豚共游、成群manta、鱼群风暴,完全满足潜水发烧友的口味。
目前国内船宿潜水还处于“迷茫期”,多数是各个俱乐部或小团体自行组织,然后租赁船只,再展开相关活动。
陈燕西他们想搞船宿,不仅要敲定领队、服务团队,还得明确相关标准,是否有足够的专业人员配置。
热门路线挺多,什么泰国斯米兰、马尔代夫经典路线、帕劳路线等。针对不同经验的潜水员,路线也不同,麻袋四方、四王群岛、再往后去加拉帕戈斯朝圣。
同理,对潜水船的选择也重要。邮轮还是帆船,享受体验是不同的。
“明年mosaique号到印尼四王岛的船宿招募听说没,”陈燕西给范宇打电话,他正带着吉他与音响出门。
“三层甲板,十间客舱,满载二十人。我查了下客舱房间,都是豪华布置。公共区域有泳池沙发,价格走的是高端路线。最低每人两万,最高也才二万一。差距不大。”
范宇早对船宿失去兴趣,但因科研耗钱实在是无底洞,就算神仙也得想想怎么捞钱。
“国内这块儿还是空白区,要不我们先走中高端路线,试个水。”
陈燕西坐进车库的三叉戟里,迟疑片刻:“这个事交给我。你和唐浓是搞科研的脑子,好好潜心工作就成。赚钱这种俗事儿,我来。”
接着他方向盘一转,一脚点了油门,开出小区大门。
陈燕西自那晚之后,扑爬连跟头地栽回自己在城南的房子。就算渐行渐远,也好过电梯偶遇的相视无话。
他汇进车流里,c市夜晚依旧亮堂。开过ifs时,陈燕西盯着那熊猫屁股发呆。绕了几圈,车载音乐从民谣到爵士,小号吹得悠扬荡漾,他忽然有些不真实。
很长时间,陈燕西走在人群里,或开在车流里,他常觉心神不宁,不知什么才是他应所在的世界。
夜店轮转一场场,朋友见过一群群。他脚下踩着坚实的大地,每天吃着故乡饭菜。
可陈燕西并不快乐。
小时候坚持不读《海底两万里》,害怕自己对大海的执着变成偏执。害怕这一切,也许只停在少年幻想里的梦,成为不会有结果的痴念执迷。
陈燕西自欺欺人也好,不与人说也好。但他确实怀念,怀念夕阳笼罩的仙本那。海风腥咸潮湿,建筑缤纷各异。贫民买菜回家,小孩四处玩闹,路上不时有人询问买海参吗。
而他盯着停靠在岸边的船,海浪拍击规律节奏。金何坤站在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聊天。
日子过得极其慢,好似时间怎么也用不完。
陈燕西挖苦自己,你还是真越活越回去了,竟也开始对谁留恋。然后他架好话筒,插上音响,在人声鼎沸的地铁站搭一个零时卖艺地点。
他唱:“我们生来就是孤独,让我再看你一眼。”
声音低沉,不算沙哑。是很普通的男低音,胜在唱得质朴。
赶路者时停时走,有人找了半天,也不见投放零钱的琴盒。
“小伙子,钱放哪。”
陈燕西就转过头,只笑不答话。他不要钱。
回国的日子漫长无聊,不能潜水时,他常会单独出门,把车停在附近,背着吉他四处唱歌。不讨饭吃,也不算天籁,就唱一唱,消磨百无聊赖。
其实,有些寂寞。
陈燕西与金何坤也没再偶遇,所以你看,人与人之间,除了天公作美的那么一点缘分,果真是事在人为。一次次不期而遇,指不定对方如何挖空心思。
究其人类感情深处,谁不曾非常孤独,非常脆弱,内心被一种卑微感所占据。
他就忙着自己的事,自己的工作,行走在自己的生活轨迹。除开潜水,陈燕西亦只有一个理想:做个俗人,贪财好色,一生正气。
运气好点,或许与某人色授魂与也不错。
而妄想与陈燕西色授魂与的金何坤,同样忙得连轴转。公司问他是否复飞,金何坤仍说要离职。飞行员离职诉讼消耗的时间成本、经济成本高,结果完全是“两败俱伤”。
毕竟航空公司掌握着飞行员的人事档案、技术档案。其中技术档案最关键,若未办理转移,飞行员就算想再就业,也只能面临停飞。
而飞行员想脱离公司,捷径就是打官司,但这种方式意味着一年以上的时间成本。
金何坤没有经济顾虑,类似传说中出来找工作的收房租大佬。但他同样不想打官司,于是申请有序流动。
耗着就耗着,正巧金何坤有其他事情要做。
比如转变追人战略,比如摄影。
金何坤是典型的年轻身体,老派灵魂。很喜欢转悠一些城市古老的遗留建筑,包括旧货杂物商店。他骨子里是个念旧的人,若非后来性取向弯了,应该会回去寻找小时候大院里的那个姑娘。
具体长相记不太清,只记得对方两根辫子。乌黑且长,末梢扎着蝴蝶结。
金何坤回国后,背着相机四处采风已一月有余。近期本地杂志约稿,长期合作的还有《hello》。
坤爷忙于拍摄与修图,偶尔路过陈燕西父母的楼层,会有点怅然若失。很久没遇见,说明陈燕西搬走了。
金何坤自己的房子在京城,户口转回c市还没买房。前几天看一套高级公寓出租,就在城南二环。他琢磨着等下月搬家后,迟早要把陈燕西哄回去。
十二月底,c市罕见飘雪。鹅毛大小,但并未堆积,落地即化。
寒风与温室一窗之隔,陈燕西和陈明正收拾回国礼,程珠怡坐在沙发上,端着皇太后的架子,指挥爷俩,叫他们手脚麻利点。
陈燕西直到这会儿,仍没清醒。早晨从被窝爬出来时,接到“失散已久”的父母来电,陈明夫妇终于舍得回家。
“北欧真的冷死了,我说提前回来。你爸硬要在奥斯陆老城区多呆些日子,中世纪城市是很有趣。算了,在你爸眼里,铁锅下的黑泥都是艺术。”
程珠怡圣口一闭,凌厉的杏眼又落在陈燕西身上。挑眉往上一扬,皇太后接着刻薄上了。
“怎么着,不潜啦。相亲前天给我空遁,躲灾躲到国外去,捞着什么宝贝没。能干大发了你。知道李阿姨的儿子多优秀不,一表人才,根正苗红,配你我都觉着是小李倒贴。你还有脸跑!”
陈燕西清醒了,“妈,李阿姨儿子属锅贴的?贴来贴去,还没糊呢。”
程珠怡微眯眼,mǔ_zǐ俩多年来斗嘴大赛,常常胜负难分。陈燕西说话相当注意分寸,只打要害,剑走偏锋。不人身攻击,不无理取闹。
而陈明作为和事佬,见苗头不对,再适时插一句:“嗳,我的钱包哪儿去了。”
程珠怡立刻转移战火,单手叉腰指着陈明:“自己的东西不收好,没人样!”
再指着陈燕西:“小子,今天老娘放过你!”
等程珠怡踩着雷厉风行的步伐踏进一圈行李箱,为陈明寻找钱包时,陈燕西基本可以一缩脖子,做个人畜无害的吃瓜群众了。
片刻后,程珠怡在衣服堆里窸窸窣窣找了会儿,忽然抬头,“对了,老陈小陈!今晚张姐她家请吃饭,就以前咱们大院邻居。还记得不,后来搬家那个。”
陈明正给这次淘回来的黑胶唱片分类,悄悄塞几张给陈燕西。他囫囵答道:“是有点印象吧,多年没见了。之前你帮忙看房子那家人?”
“可不是,”程珠怡说,“那家小孩儿以前跟阿燕玩得挺不错。”
陈燕西倒实诚:“我不记得了。”
确实是不记得。
毕竟老城大院已拆得七零八落,现代步伐鲸吞虎据,高楼拔地直上云宵,落后的泥淖小巷自然没有立锥之地。他记忆中本不多的大院生活,遥远得比英雄梦更不真实。
陈家是第一户搬走的,不因拆迁。陈氏老长辈去世后,陈明因才华横溢,混得不错,算是上世纪新一批现代艺术家。倒腾收藏品与出售画作,从此发迹。
程珠怡的原职是印刷厂会计,闲时接点私活,一家不愁吃穿。陈明捧回第一桶金,程珠怡脑子赚得快,乘着九十年代的炒股热,发迹那点小钱便利滚利,滚雪球似的,愈来愈大,愈来愈多。
搞得陈燕西一直不明白,自家为什么要搬出大院。
人往高处走,有钱啦,好日子就在前头,谁还会留在大杂院呢。
这是程珠怡的原话。
而陈燕西始终记得,小时倾盆大雨后,有彩虹满轮。九三年一场大雪遮天蔽日,世界银白。大院初夏的夜晚,榕树高大茂密,不知谁家葡萄藤缠了一架子。满天星斗,人们围坐一起乘凉聊天。
男人穿着背心褂子,女人偏爱连衣裙。有人手捧西瓜,有人摇着蒲扇。老者喜欢逗顽童,而年纪稍长的“小大人”做完作业在院里撒欢。
九几年的日子,好得有如一场梦。
“再后来大家都搬走了,张姐他们家是第二个,说是北上去做生意。现在回来嘛,应当是准备后半生养老。”
程珠怡收整好行李,锋利的眉眼柔和许多。她弯唇一笑,岁月留下的皱纹画在眼尾。不显老,别有风韵。
“但大院都没啦。老邻居么,以后互相照应帮衬,也挺好。”
大院小巷挨个儿消失,文明道路四通八达。遗留下的老房子“突兀自怜”,谁不想离开,谁不想远走高飞。
陈燕西前几年还试图去寻回儿时记忆,但作为c市本地人,依着地图居然也迷路。有几十年未离开的“原住民”给他指了块路牌,“嗳,就那儿。只剩一块牌子啦,早没了。”
陈燕西站在路口,几分迷惘。
其实不经意间,一个时代就那么过去了。
程珠怡单方面结束往事回忆,端着茶杯往书房去。临走还不忘恐吓陈燕西,“今晚翠园吃饭,你这次再敢迟到缺席早退,老娘就当没你这个龟儿子。”
吃瓜群众?陈燕西没能逃脱厄运,只得转头问陈明:“咱妈要更年期啦?火气这么大,爸爸您受累。”
“但骂归骂吧,我是龟儿子,你们怕不是一对王八?”
陈明:“.......”
哪儿来的不孝子!
陈燕西没捞着好,金何坤的日子也差不离的难过。张玉从前天开始叮嘱,要请老友吃饭。金宏预订翠园,时间就在今晚。
金家是做生意发迹,做派也有点商圈的意思。坤爷无奈被张玉带去打理造型,连金宏也换了套新衣。足见母亲对老友的重视程度。
捯饬完毕,金何坤下午约了杂志社的编辑会面,示意张玉分开过去。“我认路,老妈。您放心,保准不迟到!”
坤爷最近有一组照片被征稿,其中几张是陈燕西。他思量着如何与陈老师再搭上话,近一月不联系,这时机怎就那么寸。
提起小时候,金何坤居然在张玉的提醒下,从遥远记忆中扒拉出一点桃花劫。他好像对母亲老友的女儿许诺过什么,只求今晚再见时,大家不要乱讲话。
小时不懂事,不知随便发誓遭雷劈。
晚餐时间六点半,陈燕西时至六点才往翠园赶。下午他在俱乐部忙工作,临走前唐浓发来一文件,叫他审核去斯里兰卡拍鲸的团队名单。
摄影组赫然挂着金何坤的名字,陈燕西一没留神,打电话与唐浓掰扯上了。
“我说了不叫他,这事儿本来就有危险。他一潜水白痴,带去能顶什么用?”
陈燕西风急火燎往翠园跑,进去找服务员报包间名。
“我们缺后期吗,缺剪辑吗,什么都不缺找他干什么。金何坤不能下水,就代表无法拍摄。最近脑子没毛病吧,唐浓。”
但饶是陈燕西气急败坏,唐博士在那头岿然不动。
静等质问完毕,唐浓说:“不会可以学。我们还有三个月才启程,足够他入门进阶。金何坤是国家地理杂志特约摄影师,不知道么。人都上床了,你连他底细都不清楚,谁才是没脑子。嗯?”
“我跟他是床伴,我管他特不特约?我知道摄影技术很重要,但我跟他......”
陈燕西埋着头,烦躁地抹一把头发。他紧盯服务员后脚跟,不看前路地往包间去。
不过半晌,服务员在包间门前停下。陈燕西自知该挂电话,最终吼着一锤定音:“那你他妈支个招,我还怎么跟金何坤见面?!”
周遭霎时安静。
忽地,身侧传来一句:“巧了,这话我也想问。”
......阴魂不散的声音。
陈燕西吓得一哆嗦,抬头撞见那张熟悉的脸。金何坤站在包间门口,手还搭在门把上。
坤爷一身妥帖西装,袖扣精致。他大衣折在臂弯里,风流摩登。
金何坤笑:“陈老师,想见面打电话就行,用得着要谁支招。”
“上床还是处对象,您一句话的事儿。”
陈燕西本欲反唇相讥,遽然福至心灵察觉哪里不对。他猛地后退一步,瞧一眼手机短信,再核对包间门牌。
“我......我操?你他妈也在这吃饭?!”
问题一出,金何坤也愣了。而他第一反应是,那家不应该是女儿吗。
但来不及互相惊异了,门没关紧,轻轻一推就开。正对大门的俩母亲望着这边,同时一顿,再同时欣喜:“哎哟!你们俩居然是一起到的啊!”
陈燕西与金何坤一对眼。
操蛋,日了狗。
那场景不太好形容,多年后陈燕西再忆起这段往事,仍然云里雾里。包括金何坤在内,只觉魔幻现实小说,大概就这种剧情安排。
两人并肩坐下,父母聊得大笑开怀。几分钟后,他们突然醍醐灌顶。神思开阔,猛地清醒过来。
金何坤朝陈燕西眨眼:这他妈,你是当年那小姑娘?还带变性的!我就说我怎么喜欢男人,敢情小时候就被你带偏了。
但他表面微笑道:“他以前那么漂亮,还是张阿姨基因好。”
张玉开心得花枝乱颤:“哪里的话哦。我们家就想要个女孩,但不争气嘛,偏偏是个男娃。”
“所以阿燕少时留长发,就当女孩子养咯。”
要说为什么后来长发变短发,假姑娘重回真男孩,这背后还有一段故事。
跟金王八依然脱不了干系。
金何坤小学转校前几天,在走廊上打篮球。不小心砸烂玻璃窗,误伤里面一同学。
就是陈燕西。
倒霉催的陈燕西为了包扎,不得不剃光头发。第二天金何坤去道歉,愣没认出这是幼儿园就搬出大院的陈燕西。
两人从此之后失之交臂。
随风往事几经拼凑,虽出自父母之口。他们本人不太记得,但陈燕西仍气不打一处来。
他伸手在桌下掐着金何坤大腿:“原来是你这王八蛋,那年我受伤没考试,成绩下滑可算找到债主了。”
金何坤冷笑,“成了,我问你。”
“小时候是不是有个男孩子跟你说,长大要娶你。”
陈燕西瞪眼,你怎么知道。
金何坤:“是不是还说,一定要你等他,然后你就稀里糊涂等上了。”
陈燕西有不好的预感。
金何坤意味深长地盯他一眼,在仙本那的对话反复萦绕耳边。
什么“我心里有人了”、“但他死了”、“时不时拿出作挡箭牌还挺好使”、“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白月光”......
陈燕西踌躇几秒:“......该不会......”
金何坤瞬间高贵冷艳:“是,我就是那个活着还不如死了,倒八辈子血霉的白月光。”
陈燕西讪笑:“人生如此精彩,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的。”
“那啥,坤哥。咱们就当无事发生过呗。”
金何坤一弯眼睛:“你他妈想都别想!”
谁说缘分天注定。
至少陈燕西这儿,金何坤原以为自己是陪跑,结果从小就保送。一直以为是陪标,结果根本是内定。
近二十几年过去,他们与太多无关之人相逢相识,最后相忘江湖。而小时候无心插柳的许诺,却铭记了小半辈子。
如今他们坐在这儿,好似断掉的岁月一夜重续。小孩长成大人,怦然心动变成蠢蠢欲念。
什么都变了。但一切都来得及。
陈燕西一直挺沉默,金何坤偶尔接几句。谈笑风生,风度翩翩,哄得大人们眉欢眼笑。妇人家的长话短话说不完,从当年一别到重逢,生活琐事似一地鸡毛。父亲间的对话宏大些,从政治局势到现当代艺术。
陈明是个艺术家,外行人才谈艺术,而艺术家只谈钱。这正中金宏的商人思维,相谈甚欢。
时至晚餐散场,父母们典型c市人。金氏夫妇既然回来,就得找回点属于这里的夜生活。四人一拍即合,准备找个地儿喝酒第二场。
陈燕西与金何坤跟俩狗尾巴似的,掉在后面。他们手揣兜里,距离不远不近。
城市霓虹闪烁,路灯连成光线,一直延伸好远。燕哥嘴里叼根烟,今天穿着正装,抹掉几分慵懒,变得有些精英气。
他忽然叫一声,“金何坤。”
“嗯。”
“小时候的事......你别当真。我也没怎么当回事儿,没真的等你。”
陈燕西决定斩乱麻。
“没等我也没事,大不了重新说一次。”金何坤停下脚步,拉住陈燕西手腕。他眼里暗波涌动,第一次正经说话无笑意。
“小时候跟你讲,等长大我来娶你。”
“那现在能不能换种说辞,陈燕西,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要是一个月前,金何坤那句“我对你心动了,怎么办”,是暗示。今天就算陈燕西理解障碍,也该明白金何坤的意思。
他向来对别人的“心情”挺认真,既然金何坤不管不顾,诚恳说出口。陈燕西理应认认真真,去回应对方的“心情”。
“你都不了解我,”陈燕西轻声说,“你喜欢我什么。”
金何坤:“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没你不行。”
“过于激情的‘爱’并不值得赞扬。”陈燕西盯着他,又像是不曾盯着他。冬夜寒,冷风吹得陈燕西鼻尖发红,一双冻琉璃似的眼睛里微有湿光。
金何坤觉得自己栽了,会认为此人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他遽然往前,一把抱住陈燕西腰际。另只手就捏着燕哥下巴,不要他偏头。两人近在咫尺,金何坤喉结微微一动,他盯着陈燕西嘴唇,时间久得像是要吻下去。
父母走在前方,稍一回头便能瞧见这方情迷。
陈燕西挣扎几下,慌乱小声说:“放开,爸妈会看到的。”
“那就叫他们看见好了。”
金何坤低头,再靠近些。嘴唇似乎贴上了,又似没碰到。他轻轻吐纳呼吸,大吉岭的味道混合冬夜清冽气息,竟有几分叫人沉迷。
陈燕西不动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金何坤默数几秒,再慢悠悠开口道:“这些话很早就想说,在仙本没回国前,我那时很喜欢你,自我感觉也表现得挺明显。”
“不过你拒绝我,理由倒是挺正当,你说你心里有人了。”
“我自知来得迟一步,所以也没死缠烂打,未免太不入流。”
“但现在不行了,陈燕西。”金何坤放开他,兀自往前走几步,又回头。“既然一开始就是我,那最后也只能是我。”
陈燕西没搭话,像是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他有生之年没真正追逐过什么东西。要说有,也是几年前沉迷竞技自由潜时,一心一意追求绳索尽头,代表深度的那块标牌。
深海里,小铅盘令导绳保持垂直,挂着需要潜水员带回的标记牌。
一片混沌中,有几束微光,照亮铅盘。
这几束微弱之光,勾勒了一个让人趋之若鹜的王座,就像是权柄的光环。
而今天金何坤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
竟与权柄的光环类似——叫人想追上去,与他前行。
金何坤见陈燕西依然不说话,叹口气,亮出杀手锏:“陈老师,有件事儿先斩后奏不高明,但我选择跟你坦白。”
“我已经学会自由潜入门了,半个月前。”
陈燕西心尖一动。他明明白白见冰川沟壑间,有一人举着烈烈火把,千里跋涉而来。
于是松口了。
他说:“那我们试试。”
“金何坤,我们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