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绮生起得很早。
他喜欢看清晨阳气初升时的大地。譬如焕新的绿叶,尚未破土的草籽,甚至是因为昼夜温差,凝结在石壁上的露水。他将那颗露珠捞起来,笼在掌心。水汽蒸霞形成的天地精华乖巧地躺在他手上,透射出白皙手心上那些不甚分明的纹路。
凤绮生六岁时,教中来了个祭师,是他父亲远游结识的好友,来自异国他乡。长长的头发不加修饰,垂到了腰际,宽大的衣袍上绣的是他没有见过的繁杂花纹。眼珠是浅褐色的,皮肤很白,看上去温和,但不怎么爱说话。凤老教主将儿子领来给他看,请他为儿子卜命。
祭师看了他一眼,断言:“一生骄纵,天生寡情。”
寡情与否,老教主不以为意。能一生骄纵,他已经很满意。
当时凤绮生还小,尚未长成日后可恶的模样,看上去又乖又漂亮。祭师摸了下他的脑袋,却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过你这一生,还长得很。”
今时教主偶然在脑子里翻出这件陈年旧事,觉得这祭师还算有些本事。起码当年他留下的许多奇门异术正救了他的命。不然哪能站在这里,重来一回。
凤绮生在专注地看露水,赵青在专注地看他。
教主眉目低垂,长长的睫毛顺从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侧脸堪称完美无暇。朔阳有神人,临窗独倚,发烈焰,眉入鬓,视之如日月,闭目掩星辰,寻常人不可多见。凤绮生将手掌轻轻一松,露珠就滚落了,碎成了万千世界。
赵青站得笔直,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教主。
凤绮生双手一负,似有感慨。
赵青想,教主许是又有所参悟了。
“这鸽子很肥。”凤绮生说。
赵青一顿。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他想确认一下:“您方才,在看什么?”
凤绮生不假思索道:“鸟啊。院里这么多。”
他想了想,提了个建议:“不如中午喝鸽汤?”
赵青面无表情:“不想喝。”
凤绮生微张嘴:“那……”
赵青仍然面无表情:“不想听。”
凤绮生看了他一眼,很有些埋怨的一眼。他喃喃自语:“真难伺候。”
赵青捏捏手中的剑,沉默了一下:“教主,属下出去走走。”
凤绮生挥挥手:“喔。”
末了道:“等下。”
赵青道:“教主还有何吩咐。”
凤绮生沉思半晌:“中午还是喝鸽汤罢。”
赵青扭头就走。
他看昆仑派的几个弟子很不顺眼,这种时候,适合挑点事来做做。
金玉满堂的后院养了很多只信鸽。白白胖胖,很肥很嫩。一看就是经年不飞的。朔阳有许多高阁,普通百姓通常不往上看。但孩子会。孩子们总是喜欢仰望天际,做些或是有趣或是异想天开的梦。小虎忽然拍拍小花的肩膀:“看,天上有人。”
小花是他喜欢的女孩子。梳两条粗辫,十分可爱。
她顺着小虎手指看去。果然见高阁上站了一个人,身形瘦削,着青色劲装,头发高高扎在脑后。风很大,将他的头发吹得很凌乱,看上去十分潇洒。幼童的心一下就被俘虏了。
小花捂着脸道:“他好帅,我要嫁给他。”
“什,什么?”王小虎结巴了。
在天上飞的不只有人,还有鸟,养得肥肥嫩嫩的鸟。
一只鸽子咕咕叫着飞过,啪一声,被打了下来。
第二只鸽子咕咕叫着飞过,啪一声,又被打了下来。
赵青一脚踩在高阁之上,一手持弓,一手持弹,百发百中,例无虚发。等天上没鸟飞过了,他才跳下楼去,将四周巡视了个遍,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捡了八只鸽子。鸽子再肥嫩,脚上也绑信筒。他将信筒全拆了,鸽子倒提拎在手中。路过时,见到两个孩子呆呆望着他,顺手就把鸽子送了人:“诺,回去炖汤。”
天上的人跳了下来,还送了他们食物。这简直是话本中才会出现的桥段。
小花再次捂住了脸:“我要嫁给他。”
——王小虎决定回去开始学习打鸟。
赵青回到客栈前,先去寻了个井,打了些水,洗了把面,掸尽身上尘土,嗅嗅,没有鸟类特有的腥骚味了,这才揣着截来的信筒,倒提了剩下仅有的一只鸽子,回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的厨子还蹲坐在那休息,就见一个青年人大步流星踏进来,朝他丢了样东西。厨子接过一看,是只鸟。那青年人长得很英俊,就是特别冷。
“劳烦,炖个汤,送到天字三号房。”
金玉满堂招待过许多奇怪的客人,区区自己带了食材让做菜的,不值一提。厨子应声便答应了,只是瞅着那特别肥特别嫩的鸽子,总觉得有些眼熟。当然,他是看不出门道的,因为赵青提前将那只鸽子的毛剃了个精光。
寒单衣正带着师弟妹在二楼用早点,他们的桌子靠楼梯。赵青上二楼时,正好和寒单衣打了个照面。赵青原本不想理,寒单衣却主动和他打招呼了。他一笑,眼角那颗红痣便又开始风流潇洒地跳了起来。
“赵兄,早。”
赵青视若无睹。
寒单衣一愣,以为赵青没听见,特地站了起来,声音略大了些:“赵兄,早!”
赵青仍然毫无回应。
寒单衣心头涌起一股火气,他就是要和这个人杠上,声音更大了些:“赵兄!早!”
这声够大。
二楼的客人望了过来。一楼的客人仰起了头。
这回赵青仿佛是终于听到了。停下了脚步,还正好停在他们桌前。
赵青是个很英俊的人,五官立挺,不笑的时候冷若寒霜,一笑就有一个酒窝。这个酒窝极大地破坏了他原本肃杀的气势,所以他不太喜欢笑。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看着寒单衣。
大约是他身上的杀气太萧肃,寒单衣都忍不住心虚了一下。
没办法。他武功太烂了。一个武功太烂的人,面对一个武功很好的人,而且那个人面色还很冷时,他总是忍不住要心虚的。寒单衣忽然不想理赵青了。
赵青忽道:“寒兄,你觉得我武功怎么样?”
寒单衣揣测不透他的意思,只能道:“不错。”心中暗想,莫非他就因为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叫住了就要动手?这可真是太野蛮了。如果动起手,不知其他门派的人会不会出手相助。有交情的好像都坐到楼下去了。
赵青就道:“武功很好的人,耳朵通常也不聋。”
寒单衣怒了,若非你视若无睹,他有必要一声叫唤比一声大吗?
赵青怼完寒单衣,又道:“寒兄介意给我一份早点么。”
这又是什么情况,似乎和他之前的问题不相关罢?
寒单衣捉摸不定赵青用意,只道:“当然可以。”
赵青朝他露出一个短暂的笑,酒窝忽闪而现:“多谢。”
然后寒单衣就看着赵青拿了一个盘子,开始很快地往上摆东西。八个馒头,四碗粥,两碟干牛肉,一碟咸菜。一壶酒,一壶茶。还拿了酥饼两块、枣泥糕两块、绿豆糕两块——
寒单衣的笑渐渐有些维持不下去了:“你们两个人——”要吃这么多?
赵青停下手。
他抬起头。
寒单衣心里一咯噔。
只见赵青又露出一个短暂的笑,有些诚恳,有些穷酸:“我们来朔阳时,遇到了强盗,被抢光了银两。进城后,主人打了份工,赚到些钱,只够付一个房费。早点我们原本是打算拎紧裤腰带,忍忍便罢。故而对寒兄的盛情相邀只能视而不见。可寒兄如此热情,我也只有却之不恭。能遇到寒兄这样大方的兄弟,又分房,又分食。我二人感激不尽。”
寒单衣的扇子掉到了桌子上。
赵青恭敬道:“寒兄,你介意我多拿一些吗?”
寒单衣露出一个很复杂的表情。
最后赵青满载而归。
青罗门的小师弟咬着筷头:“大师兄,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寒单衣扭着扇子咬着牙:“你觉得他们像是被打劫的人吗?”
小师兄眨眨眼睛:“像呀。这人穿得好穷啊。”
寒单衣:“……”
他忽然觉得青罗门的未来极其令人担心。
回到房中的赵青将早点摆在桌上,唤凤绮生用饭。
他一边摆筷一边说:“教主,您有一言确实言中。”
凤绮生道:“哦?”
赵青笑了笑:“与青罗门大弟子结交,与我们确实好处良多。”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推花令结束后,四堂主分别挑了些衬手好用的高手。
他们难得相聚,找了个机会打始打牌。
一边打牌一边讨论教中谁最像好人,谁最像坏人。
白虎堂堂主说:“我觉得赵阁主最像好人。”
一圈牌后。
青龙堂堂主状似无意道:“阿白,你还记得上回你输赵阁主许多钱么。”
白虎堂堂主一拍大腿:“别提,我心痛。”
青龙堂堂主一脸诚恳:“其实是他出老千的。”
阿白:……
青龙怜爱地摸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