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澈的印象中,火炼大人直接称呼他名字的次数并不多,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每听见,总是别有一股郑重的意味。
关于路狄亚的种种,楼澈本意并不愿多说,不管过程如何,如今他们已经能算得上一个阵营里的同僚。对于上司适度的提醒倒是无妨,可一旦说得太多了,就难逃诬蔑之嫌。
只是楼澈也看得出来,当前的火炼需要有人和他说说关于路狄亚的事。楼澈推脱不得,只好整理语言,“路狄亚为了留在岛上,甚至不惜亲手毁了自己的双眼,如此决绝的手段,实在不是常人能及的。他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如今尚不得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目的肯定非常重要。”
相似的内容,未希也曾经说过,她提醒火炼路狄亚留在乐园岛的动机可疑。尽管当初听见的时候,火炼没有任何表示,可这番警告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假如只是楼澈一个人的怀疑,大概还可以置之不理,可是怀疑的来源还要加上一个未希——这两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如今妖兽这一方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都有着十分惊人与准确的分析判断能力。
当他们同时怀疑到一个人的头上,这个观点不得不被重视起来。
然而火炼并没有马上表示赞同或者反对,相反,他提及了一件过去发生的事,“我第一次见到路狄亚,是在他的小店中,不知庄锦在那店子下了怎样的禁制,似乎牢牢困住了路狄亚,让他半步也离开不得。”
楼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先不管他此刻正在阐述怎样的怀疑,但是对于路狄亚本人的遭遇,他还是不得不同情一场。只是楼澈并不清楚,被同情的那一位,是否也感到难过?别人认为路狄亚被困在一隅着实可怜,但说不准他自己对此却甘之如饴。
火炼继续道,“这么重要的事,我居然忘记了。我应该知道的,若是没有庄锦的默许,路狄亚根本不可能来到乐园岛。”
火炼也不明白自己说这些究竟是为了表明什么意思,他只是忍不住罢了。如若一定要给他的所作所为添加一条说得过去的理由,应该只有一个词语勉强合适——后悔。
不错,火炼正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感到十分后悔。
“总之不管怎么说,还是派一队人去设法找找吧。就算路狄亚最后……最后死了,也不可能半丝痕迹都不留下,找回这些,我们也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了证据再去推测,总比我们这样胡思乱想要有意义的多。”
对于火炼的这一道命令,楼澈并没有表示反对。尽管他清楚,火炼命令的本意还是以“救助”为主,这位大人怕是从心底里不愿相信路狄亚的背叛,他宁可认为那只猫是被什么麻烦困住了,派人出去寻找也是为了路狄亚救回。
只不过楼澈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据凌章所言,路狄亚知晓乐园岛上一切秘密,甚至于那些精妙隐蔽的机关,他也照样了如指掌。楼澈并不知路狄亚是从何得到这份传承的,但毫无疑问,其中很多东西应该都相重要。
路狄亚要利用自己的所知来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太重要了,楼澈判定必须设法弄个清楚明白。
光是冲着这一点,的确有将路狄亚找回来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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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岛上的山腹密道,毋庸置疑称得上极其重要的场所,几千年前如此,几千年后重要的地位也没有太大的变化。然而这条密道却随着整座山被炸的灰飞烟灭,除了一堆碎石扬尘之外,半点儿有价值的东西的没能留下。
随着这一场精心策划的爆破,同样搭进去的还有猎人组织的a队,已经血穗草温离团长的左膀右臂。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温离在密道爆炸中身负重伤,之后才会轻易被白昕玥所诛杀。
不管妖兽们如何看不起人类创造的技术,但是在这一次的战术中,炸药实在发挥了无以伦比的重要作用。
毁掉密道还仅仅只是第一个步骤,接下来轮到此等命运的便是在乐园岛风风雨雨这种矗立几千年的雄伟宫殿。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一场计划的制定者火炼大人,简直堪称妖兽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败家子。
炸药是预先埋好了的。与炸毁山腹密道的过程一样,甚至还找了这方面的专家选定爆破点,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比起先前的那座山,乐园岛中心的宫殿却有着其独特之处,仅仅依靠炸药就够了吗?
“当真非要走到这一步吗?”凌章死死盯着面前那人,口中发苦,最后一次徒劳无功的问道。这么一个无视天地纲常,无数罪孽加身也要活得恣意畅快的男人,什么时候在他身上见过这般手足无措的状态?
凌章说不清自己当下是什么心情,但自己想要做什么却是相当明白的——关于这一点,自打他与自家哥哥再见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
不过,对于一意孤行的阿纹,费尽唇舌苦口婆心都没有半点用处。要改变他注意唯一的办法就是……干干脆脆剥夺他的全部自由!
之前凌章也曾经说过,没了密道中的监牢也没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为阿纹量身打造另外一座,只有将他与灏湮那些乱七八糟的遗命彻底隔绝开来,才能够打消他不要命拼死也要一搏的念头。
然而,想做是一回事,可是直到最后时刻,凌章究竟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他都不知道自己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他珍惜陪在阿纹身边最后的时光,可是这般浑浑噩噩的错过组织后机会,他岂不是最后要亲手为他们之间划上终止符?
凌纹把手伸出袖子,由于他的动作实在过于缓慢,从旁边看上去简直像是几根枯瘦的骨头一点一点长出来似的。
并非凌纹装模作样,他只是没有力气,不要说多余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余力还能不能够支撑自己完成正在做的事。
饶是如此,当手掌伸出到一半的位置时,凌纹还是勉强自己分出一点精力,“你赶紧走吧,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在场的统共就两个人,一个凌纹,一个凌章,说话之间也用不着点名道姓,每一个字都是对谁说的,理当不言而喻。
几千年来一直都是凌章无所不用其极想尽一切办法只为接近自家哥哥,莫说对方主动与他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都足以让凌章欣喜若狂。
可是这一回,不知怎的他竟然有些无动于衷。
“你……是什么意思?”即便都是听不懂,在这两者之间依然有着不小的区别——一种是真的不明就里,而另一种则是装作不懂。
如今放在凌章身上,显而易见便是后者。
凌纹叹了一口气,不欲多说。实在是因为说得再多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并不能说服这个固执的弟弟。当然了,从过去发生的一切来看,当弟弟的那个也不见得能够说服哥哥。
不愧是一脉相承的血亲,竟然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离开?”明明什么都明白,偏偏要装糊涂的男人变得不依不饶起来,非要逼对方说出什么不可。“你之前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利用我了吗?眼看着我甘心被你利用,你自己却又不愿意了?”
利用自己的亲弟弟,即使这个亲弟弟也算得上恶贯满盈,但此等做法终究见不得人,无论是从公道还是从伦理来衡量,都着实恶劣的让人不齿。
凌纹当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堪称恶毒,但他却不能加以否认。事实上,不仅之前他起了利用凌章的心思,直到此时此刻,他的这份心思也没能完全消退。
试问,一个为了过去主人的遗命,可以将自己全部赔进去的人,付出的代价中添上一笔亲情,他又怎么会真的在乎?
“如今已经没有利用你的必要了。”没有太久犹豫,凌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不是会伤人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他一个将死之人,即使当真伤了别人的心,他死后也只是无知无觉了。“你曾经分析的不错,灏湮大人留下来的任务的确分为两个步骤,以我一人之力要全部完成实属勉强,所以正好利用你来帮我分担。既然路狄亚已经去了,也就……用不上你了。”
加以利用的时候,毫无顾忌;一旦没用了,便弃若敝履。凌章自认心狠手辣,在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心下抽疼。
难受到了极点,凌章便有些口不择言,“很可惜,路狄亚失败了。”
未能按照原定计划,用灏湮留下的符文解除族人身上背负的桎梏,对于这一场影响深远的失败,究竟谁更加遗憾?火炼,亦或者楼澈?在凌章看来,他们所有人的遗憾加在一起也比不过阿纹一人。
所以,“失败”两个字当真不该说,尤其不该在阿纹的面前说。
凌章早已经打定主意,尽管路狄亚最后能够顺利参与到这场任务之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穿针引线的作用,但发现路狄亚因为某种原因失败之后,凌章便决定再也不会提及此事,一个字都不会提。
凌章的决定当然不应该被质疑,他自己也坚信一定可以做到,且这原本也不难,缄默而已。
可是,当有些局面的演变超出预期,身在其中的人才会陡然发觉,原来缄默两个字做起来是如此的不容易。特别是那些能够轻而易举刺伤人句子,只要稍不注意,就会从唇齿缝隙间溜了出去,想收都收不回来。
即便是充足的睡眠之后,躺在床榻之间的凌纹也形销骨立如同一个死人,当他听见最不愿听到的事实之后会变成怎样?
凌章眼睁睁的看着残雪一般的白从阿纹的脸上迅速褪去,转眼之后,甚至都不能再用“苍白”来加以形容了。
浮在皮肤表面的细弱血管,将凌纹的面色映照的一片青白,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放在这里的,哪里还是鲜活的生命?完完全全就是一只无依无靠的……鬼魂。
凌章哑然。
倘若他也有楼澈那等让时光回溯的力量,也无需倒转太久,他只要回到片刻之前,撕烂自己那一张无遮无拦的嘴巴。
凌纹也不说话。有些事情的打击如何惨重,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明白,他面上的惊慌也仅仅只是折射出其中十分之一。一个常年以来只依靠精神力量支撑人,一旦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柱,他面临的就将是彻底的消亡。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凌纹也决定再不等待。
既然凌章不走,那便由得他好了,因为此刻的凌纹莫说赶走对方,哪怕只是再劝两句的精力都没有了。
如果可以,凌纹倒是真心希望自己弟弟能够全须全尾的闯过最后的这道难关。
毕竟这么多年,凌章为了自己身体康健,甚至不惜采用了那么多见不到光的手段。
不错,目前还在战争之中,的确是步步艰辛。然而只要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这应该已经是妖兽最后的劫难了。尽管福祸依旧难料,不过这一次他们却有火炼大人亲自率领,难道不是胜算最大的一次吗?所以只要再坚持一下,坚持到这场战争分出胜负,凌章就可以……自由了!
还在数千年前,当凌章与自己哥哥一并被选为侍奉大祭司的高级侍从开始,自由,不正是他一直心心念念期盼的东西吗?
而以往遥不可及的期盼,如今似乎已经触手可得。
得到自由之后,凌章便可以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只要他能够安然无恙,今后还可以过上很久很久如此美好的生活。
在这么一瞬间,凌纹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还要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
他,为什么不走呢?
不久之前凌章才提过任务的代价,从那时候开始,凌纹已经确定自己弟弟什么都知道了,尽管他并非大祭司灏湮选中的托付者,但过去的时间已经太长太长,长的足以让凌章将每一根线索都抽丝剥茧的分析个清楚透彻,弄明白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的一切。
所以,凌章之前所说的一切都不是随口胡编乱造,他无比肯定完成任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死亡为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