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有些问题是越讨论就越明晰;而有些则不然,随着讨论的不断深入,阻力只会越来越大,直到走进思路的死胡同,再也无力进行突破。
虽说很多人都坚信真理越辨越明,但放在现实中,还是要受到客观条件的左右。
当前白昕玥陷入的境况或许还没有这般糟糕,不过实际上却也差不了太多。
他面色凝重,即使出口的每句话都经过仔细斟酌,可依旧还是无法明确的说明什么,“妖兽的颂歌所代表的东西有些不同。怎么说呢,妖兽与人类信奉着截然不同的神明——人类的神明往往更为具体,妖兽的则不然,虚幻而难以描述,非要加以形容的话,只能将其概括为‘天道’。这一点在祭台上也有所反映。而妖兽的祭祀内容都与自身独特的神明息息相关。”
顺着白昕玥给出的思路,火炼开始揣摩,没多久已经被对方的“异想天开”而震惊,瞪大了一双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温离那家伙用一曲不伦不类的颂歌竟然能引来‘天道’,并加诸在我身上?”
既然是用来推测的思路,当然有可能是正确的,也有可能是不正确的,这都在常理之中。正因为没有准确的定论,所以白昕玥一开始才不愿多说,此刻更加不希望误导火炼,于是心平气和的解释一句,“当然了,我并没有资格亲耳听过真正的颂歌,也不敢在这事上下断言。不过依据常理来推测,真正的颂歌应该是颂扬天道,而不是用其来压制同族。”
尽管白昕玥的做事态度已经可以称得上严谨理智,可是依然架不住某只火鸟天马行空的想象,“你的意思是,颂歌被人篡改过?谁?莫不会当真是大祭司吧?”
火炼陡然回想起曾经在雪山木屋中见过的屏风,上面展示出来的女人被捆在礁石上受刑的画面,风吹雨打海浪拍击,无疑残酷至极。
然而,若灏湮当真篡改了颂歌,那么她行至末路之时的种种遭遇,似乎也算不得冤枉。
对了,还有楼澈曾经不止一次的明提暗示,他将妖兽几乎灭族的罪孽都算在了大祭司的头上,指出妖兽式微人类强盛的根本原由就是因为大祭司的倒戈。
此时此刻,这些前因后果仿佛被一条串连到了一起。
“很可惜,曾经最为鼎盛的司水一族如今竟然连一个后裔都没有剩下,那个路狄亚虽然与之沾点边,但终究不属于本族。不过人已非,物却还在,在这妖兽乐园中还是留下不少的遗迹,如果能够细细调查,或许能够得出什么真相也未可知。”
白昕玥今天说的话不少,与他们两人过往相处的经历比较起来,没话找话的身份仿佛掉了个个儿。火炼禁不住有些怀疑,莫不是自己以前太过话唠了,于是阻碍了另一个人发挥水平?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个眼镜男像是突然一下子摒弃了遵循了半辈子的神秘主义。
只不过,白昕玥说了不少是真,火炼却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单说刚才这几句,火炼甚至无法判断白昕玥这是给他指出一条调查的思路,亦或者单纯只是为了将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白昕玥在此时提到“路狄亚”,这无疑也是相当奇怪的。将前言后语放在一块儿想一下 ,火炼总觉得那只波斯猫的名字出现在此处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不是必要,便是故意?
可是,为什么?纵然路狄亚并非一只寻常意义中的猫咪,而是成了精的,也算得上妖兽的一个分支,但是也仅此而已。
尽管火炼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什么自信,但依然相信这一回没有看走眼,路狄亚的年龄太小了,充其量不会超过一百岁,用妖兽漫长的寿命来衡量简直就是还没有成年的孩子。这么一只幼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几千年前的妖兽浩劫扯上关系。
既然无关,那么白昕玥方才当真只是顺口那么一说,并无深意?觉得此事古怪,也只是火炼自己神经过敏?
喉头滚动了几下,火炼几乎要发出一声哀嚎。对于自己这种逐渐“黑化”的思维方式,先不管别人会怎么看待,他自己第一个已经接受不能。尽管这都是受环境所迫,然而面对变得“精明”的自己,火炼着实无法欣然以对。
这都是什么破事啊?比起在乐园岛上称王称霸,火炼忽然之间极其怀念在白楼中的日子,他甚至宁可回到那巨大的鸟笼中度日。
从火炼纠结的表情中可以判断,这只火鸟已经无力再继续刨根问底了,光是将今天得到的信息整理清楚,已经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而同时被纠结所影响的,似乎还要添上一个白昕玥,尽管这位七人团白主席在眼镜道具的辅助下依然维持着不动声色的端庄,但内心里早已是一片翻江倒海。
有一件事原本白昕玥当真不打算提,尽管对自己有些交代不过去,但他也权当自己在电光火石之间听错了。
然而,火炼刨根问底的这些,随便哪一件都与久远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每提及,都像是一把小刷子在白昕玥的心尖上撩拨一下,又麻又酸。
一个人的紧绷,可以绷很长时间,这都源于对自己无比严苛的要求。然而若是要放松,其实也不过就在瞬息之间,连一次呼吸的功夫都用不到。
白昕玥,忽然不想再委屈自己了。权当自己听错?为什么要这样?若是都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他还能对别人交代什么?
这一次白昕玥并没有什么动作,他既没有攥住火炼的手腕,也没有扳着火炼的肩膀,他只用了眼神,便已经让对方动弹不得。
正在纠结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的火炼,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顾不上这一茬了,在白昕玥目光传递的压力之中,他竟然连呼吸的节奏都掌握不好了。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好几下,火炼依然没能摆脱窒息的滋味。
就连在温离古怪的笛声压迫之下,火炼似乎也没有难受成这个样子。
然而,相较于侵略性的眼神,白昕玥的声音却是温柔的,前所未有的温柔,“火炼,你让我解释的事情,我已经统统解释完了。下面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仅仅只是一个而已,可以吗?”
可以吗?当然是不可以!用膝盖都想得出来,这个问题想必极其难以回答。火炼直觉就要摇头,但这个简单的动作还是被对方的眼神钉住了,火炼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僵硬成了一块石头,半分都动弹不得。
“我刚刚出现的时候,你叫了我什么?”
叫了什么?火炼有些呆。皱着眉仔细回想了一下,可惜依旧无果。这当然不是健忘症发展到晚期的症状,而是环境所致——当时的火炼距离死亡只剩下一根手指头的距离,昏厥之前迷离的目光依稀看到白昕玥的影子,他的脑浆比起一团浆糊的状态也好不了多少,哪里还会记得叫了对方什么?
寒光凛冽的小刀喷薄出冰冷的死亡气息,距离火炼背心的要害还不足一米,以持刀人温离的攻击速度,连零点一秒都用不了。
白昕玥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试问,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除了庆幸没有来迟之外,他应该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才对。
“——小、白——”火炼那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却如同粗粝的钢刀一般切断白昕玥的神经。即使事后白昕玥不断的说服自己那一幕只是幻觉,但他已经无法轻易的放弃。如同烙痕一般的记忆在不断的催促他怂恿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白昕玥不允许火炼继续迷糊下去,“你刚才是不是叫了我‘小白’?”
小白——
这是专属于皇帝曦冉的称呼,哪怕经历过几千年时光的清洗,有些记忆还是历久弥新历历在目,白昕玥依然清晰的记得每一次曦冉在唤出“小白”两个字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从最初的宠溺,到最后的无奈。
他,想必让那人失望透顶。
“小白?”火炼眨了眨眼睛,完全是莫名其妙的。“算了吧,我哪里敢这么叫你?说起来,你还是我契约的主人呐!”倒也并非火炼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上翻旧账,只是碰巧突然想到了,正好用来缓和一下怪异的气氛。
说罢,火炼还耸了下肩膀,肢体语言满是不快,将嘲讽的意味表达的淋漓尽致。
白昕玥正死死的盯着他看,当然将这个动作以及含义一分不落的统统收入眼中。别人嘲讽他,他则只能自嘲,“那么,我真是一个无比窝囊的主人。”
火炼毫不客气的翻了一个白眼,断定双方的对方已经不可能再愉快的进行下去了——事实上,从头至尾压根就没有真正愉快过,总是难逃压抑的影响,最后更是勾出一股子火药味,弥漫开来。
经过休整,尽管时间并不算很长,但妖兽可怕的恢复力却在当前展现出来,回血之后,火炼认为自己此时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前去将血穗草留在岛上的大部队统统擒获。
不过,打架的前一步肯定是站起来。
都用不着再病病歪歪的扶着树干,火炼一个腾跃,轻轻松松的跳了起来。步子迈出,作势要走,而且还是那种头也不回的走法。
留在白昕玥视网膜上的,几乎已经是一个背影了。
白昕玥苦笑一声,“我能够停留的时间不多了,你当真要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火炼有些痛恨自己双腿的不争气,他竟然就这么被白昕玥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说的更加确切一点,应该是被乍然重逢之后不断涌起的不甘心钉在了原地。总之甭管啥原因吧,这位全天下所有妖兽的领导者,再一次想走而没能走成。
大概真的是许久不见的缘故,今日的白昕玥展现出来的是与火炼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坦诚,至少,是对他自身情绪的坦诚。刚才就一直如此,而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之后,终于如同决堤的黄河,一发而不可收拾。
换一句话更加市井一点的说辞,可以将之高度概括为——不要脸。
面对白昕玥不断升级的手段,火炼猝不及防,于是只能给出仅有的反应,错愕不已。
因为白昕玥说的是,“求你了,给我留下一点念想吧,小白。”
平心而论,虽然前面半句也并不怎么像是人话,反正白昕玥这种人与“求你了”三个字是怎么看怎么不搭调,但好在听起来尚算顺耳。可是,好端端的一句话加上尾巴上的称谓,怎么就彻底变味了呢?
火气“蹭蹭蹭”的直往上冒,在脑子有些转不过弯的当口,深入的思考显然是不现实的,不过此等剧烈的情绪,诸如愤怒或者狂喜,倒是并不怎么受呆滞大脑的影响,照样能够闹的沸反盈天。
“念想是吧?好!”尽管口中答的爽快,可是配合上火炼嘿嘿的冷笑,似乎真相就并非那么一回事了。尽管以白昕玥的敏锐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可是待他做出恰当的反应之前,似乎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高高扬起的手掌,修长优美的手型,这是来自于火炼的。接下来,“啪”的一个大巴掌,丝毫不留情面的印在了白昕玥那一张好看的充满立体感的面孔上。
扇耳光!而且还是扇妖委会白主席的耳光!其发生概率堪比小行星撞击地球。
被打的那个当场呆住,而出手打人的竟然还保持着趾高气昂心安理得的状态。“我受够了你的自作主张!以前是,现在更是!早就想扇你了!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你可不要怪我!”
白昕玥下意识的捂了一下脸,开始进入自我反省的状态。自作主张?认真而客观的回想一下,仿佛真是如此。火炼没有给他乱扣罪名,因而白昕玥也反驳不得。
脸颊上有些火辣辣,但奇怪的是,白昕玥自己并不觉得如何难受,这莫非是自虐症发作前的征兆?
尽管与设想中的场面有几分距离,但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念想”。扇人巴掌这种举动,肯定不符合皇帝曦冉的矜持。不过嘛,与暴跳如雷的火鸟之间,倒是并不存在任何违和感。
白昕玥忽然之间释然了,接着面颊上并不怎么明显的刺痛感,他的一颗心竟然很奇怪的被熨帖了一般。“看你这个样子,一巴掌大概还不够解气吧,不过,时间快到了,剩余的部分只好暂时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