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外,由于遇上了难得的月晦,月亮不像月亮,只剩下细极锋利的一道弯钩,像是在黑色的天幕上划出的一道伤口,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淌着血。
每逢小白凯旋,曦冉总是会在这里设下私宴为其接风洗尘。到了如今,就连庆祝的本意都已经淡薄的不能再淡薄,剩下的只是一种习惯。看了石桌上摆放的菜肴便能够肯定这一点,都是曾经的菜色,并没有出现什么新鲜的东西。
所以,与其说是为了庆祝什么,还不如说多日不见之后的一轮重逢。是以他们二人在私宴上几乎什么都会说,唯独不会提及小白在外面创下的累累功绩。
然而这一次曦冉却认为自己大概多此一举了,他按照习惯做了所有应该做的事,但却不认为能够等来对饮之人。
天公不作美,光线很差。
对于妖兽的视力而言影响或许不大,可若是换成人类,在一片昏沉之中怕是很难辨别目标,若是站在山脚下往上方眺望,这座亭子也不过只是一块稍微大一点的影子罢了,与凸出的岩石没有什么区别。原本就没有专门修筑上山的路径,在这一片昏黑之中,要安全上来只怕更加不容易。
曦冉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不仅预先想到了,而且还在八个亭角上各挂上了一盏宫灯,只不过没有点燃而已。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月晦或者月明,点灯或者不点灯,对妖兽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倘若今夜注定只有他一人自斟自饮,那些多余的事一件都用不着去做。
“怎么不点灯?”飘进曦冉耳中的声音是如此突兀,在来人说话之前,曦冉甚至都没有听见对方接近的脚步。
要么便是方才一不小心喝多了,以至于影响了听力;要么便是……
来人准确的从曦冉手中抽走了酒杯,随即放在一边,整个过程中,里面的液体一滴都没有溅落出来。
某些猜测几乎已经得到了确认,但曦冉着实不愿意深究,他只是任由酒意涌上头脑,昏昏沉沉的状态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当他喝醉了。
曦冉轻轻弹了一下手指,火苗点燃宫灯,八角亭内的黑暗当即被驱散的一干二净。宫灯上蒙着一层红纱,也将火光镀上了一层融融暖意。
曦冉也懒得去追问对方的力量已经提升到怎样的程度,他依然只是将其当成寻常的人类看待。既然今夜唯一的客人已然前来赴约,他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
还没有等到曦冉示意,小白已经率先一步在对面落座了。比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在八角亭上的接风宴,再也无法从小白身上找出那种腼腆与不知所措了。
曦冉用手肘撑着下颌——醉意这种东西,一旦自己认定了,似乎真的能在顷刻之间洗净所有的理智,不过曦冉依旧认为迷迷糊糊的状态与当前情景最为相配。
在自我放纵之下,比平时还要更加坐没坐相,抬着眼皮子往对方的脸上扫了过去,居然带着一种绝不该有的轻佻。
小白依然身着白色长袍,这种在妖兽的观念中最为低贱的颜色他如今似乎也十分习惯了。很早之前还能偶尔听见他抱怨个一两句,如今他对此也当真半分都不在意了。
说来也是,赤、橙、黄、绿、蓝、紫、青、白,不过都是这个世界自然生成的色泽,本来就不该有所区分。正如同妖兽与人类,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谁能够在争斗中活下去,谁就是赢家。
如今的小白,即使一身素色白袍站在大朝会上,也没有人胆敢对他轻视半分了。
“哟,还专门回府换过衣服才来呢。”一看料子洁净的一尘不染,便能够断定是新换的。不过这又怎么样?衣服再如何崭新也挡不住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有些气息早已深入骨髓,哪怕沐浴焚香也于事无补。
曦冉不满的撇了撇嘴角,“下次有换衣服的闲工夫,还不如早一点进宫。你真当我耐心那么好,不管你多晚来,我都会等着你?”
小白没有回答后面那句话,只是淡淡解释道,“战甲脏了,你不会喜欢。”
曦冉却抓住对方“迟到”的罪过,怎么也不肯轻易放过。还是与先前一样的动作,半阖半睁的眼眸中,目光复杂难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小白倒也没有隐瞒,“战局未定,我身为主帅的确走不开,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曦冉哼了一声,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还是将不满的意思表达的淋漓尽致。“既然走不开,怎么又来了呢?你就不怕自己走了之后,局面变得一团混乱?”
小白一边选了些口味清淡的菜肴夹到对方的碗碟中,一边慢条斯理的回答,“走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况且我明天一早就准备折返,时间不长出不了太大的乱子,你不用担心。”
曦冉嫌弃的瞄了一眼碗中陡然冒出来的食物小山,半点儿都没有领情的意思,伸出两根手指往旁边推了推。
他的酒杯之前被没收了,也不准备去抢回来,而是盯上了对方的杯子。小白一时不察,发现的时候,自己的酒杯已经被无形的气流送到了对面——说起来这的确无所防备,曦冉乃是掌天一族的王者,哪怕只是掠过衣袂的一缕微风,都受到他的控制。
夺了酒杯还不算,曦冉偏偏还要做出一个敬酒的动作,稍稍扬起下颌,笑的无比狡黠。对此小白只能选择认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越是表现的在意,对方就越是得意洋洋。
新的一杯酒灌下喉咙,更是引得酒意蒸腾,曦冉享受着这份意识朦胧,因为他说话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我担心什么?如果你的jūn_duì真的出了大乱子,对我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你知道了!”
小白的反应实在可以称得上无比迅速,曦冉的尾音都还没能完全散去,他的结论已经异常突兀的插了进去。他并非是在疑问或者质询,而是无比的笃定,斩钉截铁的几乎有了切冰断玉的力度。
不管今日的小白已经如何位高权重,他毕竟只是一介白子,身为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空间的一员,揣摩妖兽主人的心思早已成了白子的本能,无时无刻不是活在战战兢兢的境地之中,这让他不得不时刻防备着身边一切哪怕最微末的变化。
而皇帝曦冉,原本就是他防备的对象。
不,比起其他妖兽,他对曦冉的防备、猜忌、抵抗,甚至还要多出无数倍。
“我应该知道什么?”曦冉嗤笑一声,同时向着对面递出酒杯。
被洞悉了全部秘密的小白,脑海中嗡的一声炸响,全然手足无措。完全是出自本能的将面前的空杯斟满,做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应该再让这个醉鬼沾一点酒的。可是还不等他弥补错误,曦冉已经一仰脖,以无比豪迈的姿势干了杯,将空空如也的杯底亮给他看。
这一回曦冉终于没有在直视对方,而是抬头望着某个亭角上挂着的宫灯,明明没有一丝风,可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那盏灯摇来晃去的,这下子怕是真的醉的不轻。
“我应该知道什么?”曦冉又问了一遍,连字眼都没有更改。随即便开始自问自答——
“你利用矿区自治权,私下克扣金属矿藏,暗中打造兵器;你不仅对人类现今的数量进行精确统计,而且还按照能力将其一一划分整编,尤其对于青壮年族群进行军事化管理,所有的训练都参照妖兽jūn_duì进行;你利用‘白将军’的身份,在执行各种任务的时候,想方设法排除异己;你不折手段拉拢妖兽权贵,暗中培植你的势力……”
明明是醉的不轻的人,连一双金色的眼睛都迷蒙的浮起了一层水雾,可是他出口的每一句话依旧条理分明,字字如刀。
小白连眼睛都不敢眨,只能死死盯着对面的妖兽皇帝。他藏在桌面下的双手早已攥成硬梆梆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若非如此,他一定忍不住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剑。
仿佛先前的话只是为了自言自语,如今既然说完了,曦冉的视线一点一点的往下移,落在小白的眼睛上。小白惊了一下,被曦冉毫无征兆浮现出来的笑意惊的心慌意乱。
“不,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曦冉自欺欺人。
然而,在如今这个境况下,他既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小白尝试着松开了拳头,只是指尖的颤抖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鬼使神差的,他没有经过任何考虑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此时的曦冉意识已经越来越迷糊,经过提醒,歪着头努力回想了一下。“谁说我没有杀你?我杀过的,你忘了?”
小白没有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曦冉的爪子锋利尖锐,穿透胸膛,掏出了心脏——只不过那不是他的心脏罢了。
“当天若不是阿岭,我的确已经死在你的手上。但你之后为什么不再动手了?就算我的那些兄弟一个个都扑出来当了挡箭牌,又能阻挡你几回?你要杀我,实在太容易了。其实就是现在,你要取我的性命,甚至都不需要动用妖兽的爪子,一缕风……已然足够。”
仿佛是为了证实小白所言一般,空气中的确生成了一缕风,无色无味无形无状,莫说人类了,便是妖兽也无法看见此等隐秘的凶器。
但尽管如此,小白还是感受到了。闯过无数生死危机才磨砺出来的敏锐感知,即使视觉和听觉都起不了半分作用,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到薄如锋刀的一缕风与自己不过仅剩下咫尺距离。
小白忍住了没有动。
他同时也庆幸于方才经历的极致紧张,当曦冉将他苦心隐瞒的秘密一一揭穿的时候,他不仅手指控制不住的颤抖,连带着全身都陷入了战栗的麻痹之中。而此刻这种感觉还没能全然消退,因此他的反应速度也降低了不少。这才让他能够凭借意志力来对抗妖兽皇帝的神秘力量,才能够维持不动如山。
他不应该躲避这一击——小白并不清楚这算不算是自暴自弃,但他真切的认为自己确实不应该躲避。既然是他挑衅曦冉出手的,不管前方有怎样的结果等着他,都只能选择欣然接受。
裂帛的声响绝非笔墨能够形容,丝绸粉身碎骨,带来某种惊心动魄的凄艳结局。其实,当躯体的血肉与骨骼被撕裂的时候,也会发出类似的响声。从这个角度来看,杀一个人,与撕毁一块上好的丝绸并无太大的区别。
过程很快,小白几乎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他只是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胸膛被夜风吹的有些凉。
特意更换的白色长袍,自衣领到腹部被硬生生的扯成了两半,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疤痕。有些看起来十分浅淡,似乎只要在经过一段时间便会彻底痊愈消散;而有些则绝非如此轻巧,翻卷的皮肉即使再一次长在一块,也再也无法恢复成平滑的状态。
这些致命的伤能够痊愈,或许小白本身的体质算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只不过是因为他运气够好,命不该绝罢了。
而最严重的一处看起来竟然像是洞穿伤,位置恰恰就在左胸。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此刻便按在这道伤疤上,酒精似乎已经传递到了曦冉的指尖,让这只手在皙白之间透出一层淡淡的粉红,同时还有难以言喻的热度。小白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他差一点从石凳上弹起来。
不知曦冉什么时候绕过石桌到了面前,他此刻深深的低着头,红色的长发遮住了面孔,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这让小白看不见半点儿他的表情,只能凭空揣测——但这实在太困难了,任凭小白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如今的曦冉是怎样的一张面容。
曦冉的指甲在伤疤上轻缓的刮了一下,他没有用什么力气,所以对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麻痒。“当时若非阿岭的阻挡让我的手偏了半寸,我完全可以轻轻松松的刺穿你的心脏。但是这样的事,这一辈子我只能说服自己做这么一回。”
掌心下方传来小白稳健的心跳,他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吧?从心脏跳动的节奏中可以很清楚的感知出来。
曦冉明白,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完全掌握了对方的性命。
然而,掌握与摧毁之间相隔的又岂是天堑鸿沟?
“小白,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我要杀你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错了,这并不容易。杀人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但是杀你,却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