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冉找到那位得胜归来的平叛将领之时,已是夕阳西下,地方更是寒碜的要命。
这位妖兽皇帝的皇宫没有冷宫的概念,不过却有被废弃的殿宇,众人也是为了称呼方便,给其安了一个不伦不类却精明扼要的名字——废宫。而他们两人数日不见之后的重逢之所,竟然就在这么一座最为偏僻,残败最厉害的“废宫”之前。
曦冉并非那种冷口冷面寡言少语的帝王,只不过从他嘴里冒出来的那些,往往都废话的不能再废话。指望这位皇帝辞藻华丽舌灿莲花似乎太过苛求,因为从来没有从他那里听到过一句半言脍炙人口的名句,甚至连优美一些的措辞都没有。
但是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曦冉忽然明白“残阳如血”这么一句话,为何会流传的那么广阔久远。
太阳随时都会被地面所吞没,遗留下来的当真是最后一抹余辉。废宫的轮廓被淡金色的光线勾勒出来,竟然被渲染出一层十分突兀的辉煌来。倘若不是漂浮在空气中的腐朽味道浓烈的让人喘不上气,恍惚之间当真会觉得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然而,同样的残阳余辉,落在建筑与落在人的身上,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墙根之下那位初次得胜归来的年轻将军,眉宇间竟然找不出一丝志得意满的昂扬,阴鸷的叫人看一眼已是彻骨生寒。雪白的长衫,以及同样雪白的外袍,被夕阳染出一片血色。若是盯着他的身姿看久了,会恍惚认为他脚下站立的那一小片阴影赫然竟是汇集的血洼。
毕竟是要进宫面圣,总不能披着那一身历经战场杀伐的甲胄,所以衣衫好歹是更换过的,洁净的一尘不染。没有淋漓,然而肃杀之气依旧扑面而来,像是从此人骨子里透出来的。
曦冉略微拧了下眉,不过打从内心里不愿在此人面前板着面孔,于是换上一层调笑的形容,“既然回来了,干嘛不去前面的大殿,跑到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如果不是我神机妙算耳聪目明,只怕还真找不到你。”
放眼天下,能够与皇帝曦冉四目相接的人少之又少,一只手的指头都能够计算清楚。前面有一位大祭司灏湮,接下来的这一位,便是眼前年轻的人类将军。开天辟地以来,从卑贱的白子群中爬出来的第一位将军。
这个人类是否对皇帝心存畏惧,关于此事旁人只怕都说不清楚,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不过从事实的角度来看,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皇帝,笼罩在全身的血气似乎都聚焦在瞳孔之中,成了针尖大的一点。
而且,比起灏湮,年轻的人类将军还多了一重天赋——比起不食人间烟火的祭司大人,他还十分擅长圆融的人□□故。
所以,年轻将军直接剔除了皇帝自吹自擂的部分,只追问最关键的部分,“我为什么要去前殿?去接受那些人表面的赞扬和内里的鄙夷?那些心口不一的嘴脸有什么好看的?”
曦冉噎了一下,若是换一个对象,他大不了直接下道命令,如果再油盐不进,还可以动用武力将人绑去前殿。可是这些手段对眼前这位都不适用,不,也不能说不适用,而是不忍心太过强势。
“你什么时候也在意起别人的看法来了?”怒火压去了大半,剩下的却还有些许不快,曦冉忍不住出言刺了一下。尽管他可以不摆皇帝的架子,但是属于情绪方面的东西,到底不是那般容易控制的。
“我不是在意,我只是不想理会,至少现在没有那份心情。”这便是年轻将军的回答,近看之下更觉得他那一双眼睛阴鸷可怖,简直比曦冉养在身边的那头狼还要更带几分兽性。
曦冉不免在心中暗道,真是可惜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简直是暴殄天物。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时候,不见得事事都能遵照自己的想法发展。”曦冉仗着自己比对方年长许多,竟然开始说教起来。实在是因为妖兽与人类的寿数天差地别,不过是昔日救下的小小少年,在妖兽漫长的时间观念里,也不曾觉得星辰如何斗转,过去还没有他腿高的孩子,眨眼功夫都不到竟然已经与他齐平了。
曦冉摇摇头,自认还是位年轻妖兽,赶忙将“身为长辈”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继续劝说,“按照惯例,得胜归来的将领要在众臣见证下接受皇帝的嘉奖。小白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有没有旁人见证其实无所谓,但是嘉奖却是十分重要的。”
身在帝王之位,公私总难彻底分明,如果日后要罗列他的罪状,这份私心也应该算得上其中一条。
其实真要计较起来,但凡是能够替对方设想的部分,曦冉都一点不落的统统想到了,正是因为顾念到对方的心情,他才特意选了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古怪钟点。
所谓在“在众臣见证下”几乎也只是走个过场,朝会已经散去半天了,臣子不便长时间在宫中滞留,早已散去大半。个别留下来的也是一些不怕死的,一边在宫里来回逡巡,一边大概还在思量要怎样进言才能让皇帝收回兵权。
可是这些顽固的臣子们,只怕一个都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竟然会和他们玩弄小花招,平叛的jūn_duì其实大半个月之前便秘密出发了,当朝臣们得到消息的那一刻,简直连黄花菜都凉透了。
当然了,也不能评价皇帝说谎,顶多称其为故意的误导。
早上的朝会还因为此事闹的不可开交,也真可怜那些臣子了,都不知道自己的慷慨进言全都是无用功。
朝会风波还没有完全过去,首次掌握兵权的白子已经班师回朝。
正如曦冉评价的那般,小白是一个聪明人,对方在暗地里为他做的那些,他并非一无所觉,以他卑微的出身竟然能够不受阻挠的掌权,出征,甚至于得胜,这一切都来自对方的保驾护航。
小白并非不识好歹,理智也告诉他应该心存感激,哪怕只能干巴巴的说上一声“谢谢”也是好的。明明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可他怎么也无法成功,越是努力,面上的神色就越是僵硬。
尽管夕阳流光溢彩,却也短暂的无法捉摸,才是几句话的功夫,夕阳已经悉数褪却。
不,更加确切的说应该说所有的余辉都卷入了年轻将军的眼中,当周遭所有都黯淡下去,只有他的眼中还残留着光芒,如同嵌入墨玉中一滴朱砂血。
曦冉看的心惊胆战,他后知后觉的忽然想起见面之后小白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了什么来这?他说他没有心情!
原本以为是这个年轻人闹脾气,意气风发的英武将军不愿与老态龙钟的顽固朝臣过多纠缠,这原本实属人之常情,是以曦冉过耳便忘,并不曾放在心上。可是现下回想起来,却陡然惊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空气中一直循梭不去的无形力量不失时机利用此刻狠狠加码,对曦冉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但是他说什么也绝不能在小白面前露怯,硬生生的抗了一下,耳畔几乎能够听到肩胛骨被压碎的声响。
也不知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心焦,曦冉的声音里竟然泛出前所未有的嘶哑,“你在平叛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乍然被问及,小白还以为露了行藏,右手不自觉的向袖子里探去。尽管他已经卸了战甲,可是却在袖中藏了一柄吹毛断发的匕首——说起来,这东西还是皇帝所赐,也是皇帝默许他带在身上的。
一个在妖兽群中艰难长大的人类少年,甚至比入了狼口的小羊羔还要脆弱几分。这么一件利器傍身,尽管无法让他利于不败之地,但是却能够在很多时候保下他的小命。
小白的指尖才触到袖口边沿,已经下意识的瑟缩回来。
理智警告他绝非妖兽皇帝的对手,而情感也在劝慰他不能恩将仇报,不管哪一种理由,最后竟然达成了殊途同归的效果。初生的杀意,还没有长到豆苗大小,已经被其主人好不容情的掐灭了。
曦冉装作没有看见对方杀机隐现的小动作,一则当然是出自艺高人胆大的自信,不认为区区小毛头当真能把他怎么样。二则还是因为那一颗焦躁不定的心,他直觉小白在平叛的过程中肯定遇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故,所以顾不上他临时起的“叛逆心”,一门心思都在等他的讲述。
小白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仅过激,而且有迁怒之嫌,于是强自冷静下来,沉声说道,“亲眼看了,我才知道风钩山的境况是如何凄惨,那里面的人根本已经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你身为皇帝,难道没有想过,为何这个矿区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发生叛乱吗?”
“……”曦冉无言以对,竟然尝到了汗颜的滋味。
不,等等,这小子在故意转移话题。曦冉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还没有从内疚的境地中挣脱出来,已经捉住了蛛丝马迹。尽管小白并没有当面说谎,但却避重就轻,关于平叛中的所见所闻,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半点儿核心都没能触及。
而被他遮盖过去的部分应该极为重要。
也算是跟在这个人身边长大的,不管他外表是怎样的吊儿郎当,但小白却清楚曦冉绝对不容易糊弄。他没有别的办法,索性来了一招激将法,“平叛的战争从来都是那样,更何况实力悬殊,胜负没有悬念,也不会节外生枝。你如果不相信,非要认为我藏了什么猫腻,完全可以派人调查。”
言外之意,别想再从他的嘴里挖出半个字。
如果可以另辟渠道调查真相,曦冉也不用如此纠结了。然而他有他的原则,一开始决定不做的事,便永远都不会去做。之前与灏湮告别时,他已经表明立场,不会私自干涉风钩山的战事。
无可奈何的曦冉只能摆摆手,将这一页彻底掀了过去。
很久以后当曦冉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败笔。只不过,比起后悔,在他心头占据更多的还是又酸又痛的苦涩。
同样也是在很久之后,妖兽皇帝透彻心扉的明白了一个道理,信任的存在,永远不可能是对等的。
曦冉叹了一口气,他那般洒脱的性格,近日却常常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状态,都快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灏湮说的不错,一刻不停的处在压力之下,哪怕是铁浇铜铸的也终有被压块的一天,况且他还是真真切切的血肉之躯。当前疲累的还只是躯体,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浸透到骨子里,压断了他的脊梁。
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曦冉身为王者的尊严不允许!
倘若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他或许宁可选择死亡。
曦冉按了按眉心,“当日我一口气救了你们九个,也是为了分散众人的注意力,不至于所有眼睛都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你好歹也让我省点儿心吧,今次的事本来安排的就十分出格,绝对不可再雪上加霜了。”
小白终于垂下眼睛,他自认并非心虚,只是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在他的印象中,这还是曦冉第一次提及救他当天的情景。
皇帝在这个时候泛出陈年旧账,似乎并非为了讨要这份恩情。说来也是,救命之恩要怎么偿?难道要小白把一条命还回去吗?
所以,听起来这仅仅只是曦冉在突发感慨,没有别的意思。
然而小白还是悟出了什么一般,“我知道了,明□□会之上,我会正式领赏。”
对于曦冉而言,这算是得到比预期还要更好几分的结果,此时如果再多说什么只怕又要节外生枝,于是他点点头。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对了,你那八个兄弟此次也参与了平叛吧,明天让他们一起上殿,该有的功劳一个都不能少。”
闻及此言,小白的面色蓦然变的无比古怪,他像是在死命控制自己不要展露出过多的情绪,以至于面部肌肉都崩出了硬邦邦死沉沉的线条,唯一还留有生气的只是那双眼眸,化入其中的残阳似血,像是随时都可能化作泪水滴落出来。
小白的语气中无波无澜,每一个字都匀速的往外迸,“我只剩七个兄弟了,小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