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戏码中的两名主角同样也是妖兽与其主人,一定要说与白昕玥那一对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两位有正式契约在身。
四小姐已算不清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饶是铺了质地优良的地毯,长时间的这么耗着,地板坚硬的触感还是一分一分源源不断的传到她膝盖的位置。而这只是一个难熬之处,还有另外一个则是因为长久维持同样的姿态,全身血脉早已不再流通,充斥在四肢百骸中的并非剧痛,唯有酸麻,仿佛上万只蚂蚁不断的啃噬着她的经络。
要说忍耐力,这四小姐实在是个中强手,竟然当真一声不吭。只不过,她能忍耐住呻-吟,却控制不住身上不断渗出的冷汗,背脊处的衣料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早已不晓得反反复复了几回,连带着她的额角,汗珠子也不断的浸出来,滴滴溅落在身前的地毯上,洇出小小的一点水渍。
对面的床上,蔚云非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遥控板,眼睛则盯着对面的电视屏幕。在四小姐跪着的过程中,他不仅洗了澡,还看了一部据说当下最火爆的影片。可惜了这部片子也曾斩获无数殊荣,此刻都已经到了片尾字幕的部分,蔚云非却连片名都没有搞明白。
眼角余光瞥了过去,正好看见一滴汗水落下。不过蔚云非这一眼实在扫的飞快,而这位“纨绔少爷”也不愧是戴面具戴习惯了的主儿,太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神色。半个夜晚过去了,在四小姐的眼皮子底下,他不管做什么都坦然的不能再坦然,仿佛这卧室里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终于,冗长的片尾也播放完毕,恢复成纯蓝色的屏幕让蔚云非再也无法继续装模作样。半抬了眼皮,不温不火的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长时间屏气凝神,让四小姐在开口的那一刻声线都难免发颤,“主子还没有惩罚我,我不敢走。”
“原来只是‘不敢走’,而不是‘不能走’、‘不想走’。”蔚云非顺手把遥控板扔到地上,身子往枕头上一靠,姿态越来越懒散,但那口气却是越来越阴冷。
四小姐没有接话,应该是习惯了主子时不时上演的冷嘲热讽。
蔚云非并不正眼看她,仿佛是在对着天花板说话,“说说吧,跪在这里等我惩罚,究竟犯了什么错?”
坦然承认错误是一回事,可是让她自己将错误一一细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陡然降临的命令,让她不知从何处讲起,“我不应该对火炼抱有同情。”
“同不同情那只妖兽,是你自己的事。莫非我这个主子在你心目中是如此专横霸道,竟然连你的情绪和想法都要干涉?”蔚云非就此问了,不过似乎并不关心答案。只是一两秒的停顿,他又说,“你私下做的那些小动作,真当我眼下看不见吗?”
四小姐并没有如此指望,更加确切的说,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隐瞒什么,尽管对火炼递过眼色也说过只言片语,但从来没有刻意避开蔚云非,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一句“你真让人羡慕,自己被如何保护着,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更是当着蔚云非的面向火炼说的。
她的沉默仿佛来自于她的坦然,即使已经在这里跪了几个小时,但事实上在她内心里,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一分一毫的错处。发现了这一点的蔚云非颇为恼火,总算不再继续抬头望着天花板,猛的一下坐直了身子。盯着四小姐的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能够将她刺穿。
四小姐心说——终于来了。既然早知逃不掉这一场惩罚,还是早早领受的好,不上不下的悬着,才最是磨人。是以她不仅不害怕,反而露出些许放松的颜色。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蔚云非面上露出犯难的神色,“说了不该说的话,按照道理应该割了你的舌头,可这么一来,我就少了一个代言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按照道理应该砍断你的双手,可我对你的身手还是相当依赖的。似乎无论怎么罚,最后吃亏的都只是我自己。”
四小姐还是一言不发,可心头难免又慌了起来,她实在猜不透自家主子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新鲜法子,比起那些,或许割了舌头砍断手足反而要容易许多。
蔚云非摆摆手,“算了,我也不想太为难你,切掉一根手指头,就当是个警告吧。”这种惩罚方式多少有些黑帮的做派,蔚云非虽然并非此道中人,但思来想去,这大概是一个相当恰当的做法。
仿佛捡回一条命一般,四小姐浑身放松,差一点就要软倒下去。但她毕竟不敢,既然要切手指,那么必然要马上切下来才行。因为是来向主子告罪的,她并没有随身携带武器,不过这一点难不倒妖兽。
抬起右手的那一刹那,几乎让人以为看见了刀光凛冽,暴长的指甲仿若最锋利的刀片,利爪与牙齿原本就是妖兽与生俱来的武器,不仅火炼能轻易做到,四小姐自然也不例外。
将左手小指头竖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主子还是难得发了一回慈悲,是以四小姐选了这一根。她的理由竟然也单纯极了,之前蔚云非说过对她的身手相当依赖,她便自然而然的考虑怎样才不会对力量产生太多不利影响。
分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四小姐不知自己的思考模式,究竟算不算奴性使然。
皮肉被切开的瞬间,肯定是疼痛的。而接下来,将骨头砍断之时,只怕会更痛。除了无法控制额头浸出的冷汗与微微发抖的身躯之外,四小姐并没有让自己露出痛苦或者愤恨的神色。
长痛不如短痛,她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下手才会这么快。
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
四小姐右手力度与速度都分毫不减。可是,没有然后了。
有些愕然的抬起头,她的手臂已经被蔚云非抓住,提到了半空中。她整个人有些像是提线木偶,半坐在地毯上,而胳膊却被外来的力气吊了起来,挣脱不得,也不敢挣脱。
“主……子……”四小姐气若游丝的唤出这两个字,慌乱的已不知如何是好。
“哼!”蔚云非忿忿的撒了手,将对方掼在地上。居高临下,发号施令,“今次算便宜你了,下不为例!你可以走了。”
一直到走出门外,四小姐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
主子虽然从来没有真正惩罚过她——并非好心或仁慈,只是她素来循规蹈矩而又实力超群,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她却不止一次见过主子对其他妖兽施加的手段。相比起这一位,卓敏那家伙所用只能算是雕虫小技。正是因为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亲身经历过,她才会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慌张至此。
可是,竟然就这么逃过一劫?
由于太过震惊,受伤的手指还血流不止,但四小姐却忘了要想办法止一止血。
看着再一次关上的房门,蔚云非面色铁青。双手已经紧紧握成拳头,尽管看不见,但他自己心知肚明手上出现了什么,不是别的地方,恰恰也在左手小拇指的根部,小四作势要切断手指的同一部位——
一圈血痕。
颜色凄厉的几乎要渗出血来。即使没有破皮,也可谓毫发无损,但那疼痛却是真实的,方才一刻,蔚云非几乎认为被切断的是……自己的小指头。
先不管表面看起来是怎样不争气的样子,但蔚云非实际上却是思维敏捷,脑子颇为好使的一个人。疼痛之余,他竟然还想起至关重要的一个场面。
白昕玥与火炼的契约问题会闹的沸沸扬扬,他不否认自己在其中起了不小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从他的立场而言,虽然把两个人弄到了妖委会,但是却不见得当真希望他们会在档案部的见证下签订契约。
尽管白昕玥几乎不会过问妖委会事物,但他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这对蔚云非而言并非好事。而他与火炼的纠葛算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只要稍稍挑拨便可以让七人团首席与妖委会之间裂开一道裂痕。如今或许还看不出什么危害,但假以时日,或者到了某个不得了的节骨眼上会起到怎样恶劣的影响,那还真要拭目以待。
所以蔚云非明知血字标识对妖兽而言意味着什么,还是命令四小姐将其展示在众人,确切的说,是展示在火炼的面前。
然而蔚云非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深居简出的档案部魅部长竟然在这个时候横插一杠,更加让人想不通的是,他竟然会规劝火炼在众多的契约种类中,也签下“血字标识。”
天知道当时听到魅曦建议之时,蔚云非的心头何等动荡。也幸亏当时他站的位置正好被四小姐挡住了,不够显眼,是以才没有被人发现他满面的惊异。
即便从来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这几乎已经成了妖委会上下的共识——档案部部长魅曦,行事之中对妖兽一方多有偏颇。从她本人的出身来看,这一点也无可厚非合情合理。而且魅曦十分擅长把握准绳,她无论做了什么,都从来没有超出妖兽世界法典的规定,也正是如此,她才能常年稳坐于档案部部长以及七人团的位置。
就血字标识的残酷程度而言,实在很难想象有朝一日魅部长竟然也会规劝某只妖兽去吃这个苦。
但不管怎么说,蔚云非心中所有的迷惑,在这一刻,正是四小姐差一点切断尾指的时刻,全部都有了解答。
既然血字标识的一端在四小姐身上,那么另一端的所在自然不言而喻——也难怪当时只看了一眼,火炼便对蔚云非动了杀意。而这种联系的强烈程度,竟然远远超过蔚云非预期。原来,不仅是他单方面对妖兽的控制,还有别的始料未及的影响。
差一点断指的是四小姐,疼痛却传递到蔚云非身上的同一部位,而他毫不怀疑,其疼痛的程度绝对是等量的。
这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蔚云非又不是傻子,已经不得不想。
蔚云非陡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四小姐时的情景——
她原本还是自己父亲手中的妖兽,蔚霖将其给了自己刚满八岁的儿子,一则是给了宝贝儿子一个可以依赖终身的保护着,另一则倒是颇有几分财产继承的意思。
妖兽是属于世界上少数人独占的财富,这正是当前妖兽世界最为流行也最正统的观念。像蔚霖这种老一辈的权贵,自当更加尊崇,或者说维护这种观念。
在蔚云非的记忆里,八岁的自己站在半妖兽化的四小姐面前,只能仰望。而最初的印象,他根本没有看清她的面孔长相,而对方手指上长出的利爪,几乎像是刀子一般刺进他幼小的心脏中。
哦,对了,还有她的竖瞳,橘色的,无限冰冷。
要说这是一场恶梦,直到蔚云非长到十岁,才终于把这个刻在深处的恶梦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当蔚霖将四小姐交到自己儿子手中的时候,理所当然也提到了契约的事。由于蔚霖自己位高权重,对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是当接班人那样的培养,所以即使蔚云非尚且年幼,也准备让他自己来决定契约的种类。蔚霖只是将每种契约的大致区别说了说(略过了血腥残酷的部分),然后便彻底撒手不管。
许多地方,蔚云非并没有真的听清,其实就算他听的一清二楚,以当时的年龄也无法全盘理解。八岁的蔚云非仰望着比自己高了许多,更是强大了许多的妖兽,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不安与恐惧。蔚云非没法考虑太多,他只想着,要如何将这只妖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血字标识。”童音本该十分清脆,但在此时此刻听来,却别有一股冷硬肃杀的味道,或许可以称之为——孤注一掷。
除去旁人的惊讶不谈,蔚霖也难掩诧异和担忧,禁不住提醒,“那血字标识不仅针对妖兽一方……”
蔚云非也不听完,径直打断,“可爸爸你刚才也说了,这种契约对妖兽的约束力最强。我不管,我决定了就要这一种。”
也许因为这是儿子第一次独自做出的决定,身为父亲实在不忍违背;也或许当时的蔚霖真的被蔚云非眼中的认真坚持给吓着了,到底还是点头答应。
可到了最后,蔚霖还是心疼担心,忍不住又叮咛道,“既然签了血字,小四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任何任务你都可以交给她去办。但有一点你必须注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四送了性命。”
父亲的叮嘱一直是盘桓在蔚云非心头的一道谜。他竟然让他看顾四小姐的性命?经济部部长蔚霖会如此慈悲?骗鬼去吧。为了巩固地位,蔚霖不知让手上多少妖兽去执行出生入死的任务,那些妖兽死了,也没见他皱一皱眉头。而这个四小姐,也实在找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蔚霖另眼相看。
这道谜题直到今日才终于揭开。
原来,让蔚霖另眼相看的并非四小姐的特别,而只是那该死的血字标识。
手指根部的疼痛虽然散去了大半,但还是一跳一跳的,即使从皮-肉上看起来毫发无损滴血不流,但对于经络的冲击,实在大得不能再大。
况且,这只是一根尾指受伤而已。倘若四小姐真的死了呢?怕是他蔚云非也要跟着痛死了吧?!
蔚云非暗恨生悔,没想到自己少不更事,竟然将一条小命与下贱的妖兽绑在了一块儿。不过想想这些年四小姐为他做的种种,若非血字禁锢,许多任务她大概是不情愿的。即使依然得不偿失,但好歹还是得了一些什么,这多少能宽慰宽慰蔚云非无比懊丧的心情。
联想蔚云非在面具之下做的那些事,便可以些许明白此人心机深沉。哪怕如今再怎么悔意翻涌,但他竟然还可以分神去想别的。
血字契约既然对双方都有如此强悍的束缚力,这一点也不是不能利用。倘若让白昕玥与火炼也签下血字标识,他手中岂非多了一种对付他们的方法?
不错,之前连续两位七人团成员搬出了一票裁决权,为的正是摆平契约这一回事。但换一个角度来说,档案部魅部长曾经怂恿过火炼选择这种契约,若是从这个角度入手,这件事也并非丝毫没有做下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