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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风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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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尖瘦的下巴到挺直的鼻梁在天光下展露而出的那刻, 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挡在叶流州面前,硬生生地握住那支来势凶猛的箭!

许延的面容如同覆着一层寒冰, 将箭从帷帽中拔出来, 顺手把即将掉落的帷帽扣在叶流州的脑袋上,给他重新戴了回去, 破碎的白纱垂下,挡住了一切视线。

许延的动作毫不停顿, 从案上拿起那把足有三石臂力才能拉开的长弓, 行云流水般搭上箭, 在众多惊骇的目光中,拉弦如满月——对准穆河。

穆河虽然经历过血流成河的沙场,但面对他, 不知为何地感到一阵惊慌,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然而避无可避——

随着铮的一声响,那箭离弦飞出, 摧枯拉朽般穿云破雾,撕裂啸啸风声,钉穿了穆河头上的乌纱红缨冠!

那力道是极为令人惊恐的, 让他骤然向后摔去,箭矢连带着头冠深深钉进了他身后的树干上,犹在嗡嗡颤动!

整片围场上一片寂静,这场以牙还牙的报复来得太快, 太过凶狠,季函一脸难以置信,剩下的公子们都傻了眼,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般。

叶流州抚掌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杀了穆河,可惜啊可惜。”

许延放下弓箭,重新坐下,端起茶盏平平淡淡地道:“只是给他一个应得的教训罢了。”

直接这一刻,众人们陆陆续续地回过神来,悉悉索索地发出声音,场面渐渐活动起来,偶尔有人小心地看向许延他们,有人继续骑射比赛,外面的小厮扬声道:“北镇府司指挥使程裴到!”

有几个门生和子弟向入口迎去,叶流州瞳孔微微一缩,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许延喝着茶,头也不抬地顺着他道:“那是谁?”

“我们当初出城门的时候,你打的就是他,他看见我们的脸了。”

这句话让许延静止下来,停了数息,对上他的视线。

叶流州一字一顿地道:“我们要被发现了。季家若是知道是我们偷的珠子,别说离开京城,明天就能住进大理寺了。”

许延立刻道:“我们走。”

他带着叶流州向林子里走去,身后的程裴则向季函走去,拱手行礼道:“季大人。”

“嗯,外面有找到那位的消息吗?”

“在下无能,锦衣卫从幽州沿南方向一路搜索,附近一带的船只和客栈皆无所获,几次断了线索,暂时还没有……”程裴注意到季函有些心不在焉地向林子里望了一眼,“大人,怎么了?”

“那边的事情先暂缓,你去替我盯着季六和他身边那人的行踪,看看他们想做什么,有什么异动回来向我汇报。”

“是。”程裴领命刚要退下,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季函,季六他人去哪里了?!让他再来跟我比过!”

他回过头,只见不远处穆河正被扈从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满身都是泥土,头发散落,神色愤怒至极,哪里还有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将军模样。

程裴惊讶地道:“怀远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季函眼神中带着嘲讽,看着穆河道:“如你所说,这场骑射礼还真是锦上添花啊。”

穆河勃然大怒,“季函,你少得意!要不是当年宫里出了那件事,把陛下害成那副样子,今日还轮得到你说话吗?!如果季六当年没走,现在坐在首辅这个位置上的人该是他才对!”

“够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程裴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厉声喝止道。

穆河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遭他一喝才倏地清醒过来,不自在地向四周张望,幸好附近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他的一个心腹扈从。

再看季函他的脸色已经完完全全阴沉下去,语气寒冷而又居高临下地道:“怀远将军,我看刚才那一箭射的不是你的乌纱帽,该是你的脑袋才对。”

穆河的胸膛剧烈起伏,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对方,却不敢反驳,转身拂袖而去。

“大人……”程裴在如坠冰窟的气氛里不由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许久,才见季函抬了抬手,示意他离开。

东城的市集上一片热闹,人流穿梭不息,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牛车的轱辘压在青石板上,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天际。

叶流州边走边道:“你记不记得昨天说要给我买竹筒酒的话?”

许延跟在他后面,“不记得了。”

叶流州停下脚步,掂脚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向下一拉,一手去挠他的侧腰,恶声恶气地道:“那你还记得些什么?”

“反了你了。”许延冷峻的面容带了一丝笑意,像是消融的冰山,扯着他的领子把对方提开。

叶流州不撒手,把话还给他,“反了你了,到底买不买?”

“等先去客栈看看阿岸他们,把帐算完,回来就买。”

叶流州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他,两人临近客栈,刚刚迈上两级石阶,许延却忽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回头,看见对方原本轻松的神色变得凝肃起来,“怎么了?”

“有人跟着我们。”许延低声道,“别去看,我们已经快要进客栈,忽然调头走一定会让他起疑,先进去再说。”

叶流州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和他走了进去,大堂里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有聚在一桌闲聊,有独自一人吃饭。

阿岸听见脚步声拿布巾飞快擦干净桌子,扬声道:“客官来这里坐,需要点些什么?”

他一抬头,看见面前的人赫然是许延和戴着帷帽的叶流州,既惊又喜地道:“老大你回……”

“小二,打一壶桃花酿带走。”许延打断他。

阿岸一愣,从他的神色里看出来了什么,目光往客栈门口游离了一瞬,僵硬地露出笑容,道:“好勒,您稍等!”

他低头匆匆往酒窖的方向去了,两人在桌边坐下,不远处一名打扮严实的男人也进了客栈,并不和他们对上面,而是找了个能将整个大堂收入眼底的角落坐下。

不一时,绣绣走了出来,将那壶桃花酿递给许延,笑意盈盈地道:“客官,咱们客栈买五两酒送盘花生和桂花糕,您要点吗?”

许延看着她,抬手接过酒壶的时候,同时绣绣低声道:“老大,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必。”许延平静地道,丢了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转身和叶流州走出客栈,后面的那个尾巴也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叶流州接过桃花酿,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回季府吗?”

许延道:“回到季府反而方便他行事,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当初是我们偷的珠子,不如在一切发生之前,先把他解决掉。”

沿着长街向前走,许延又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叶流州,他看着手里晶亮的散发甜味的糖葫芦,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跟在后面的程裴见到两人转头进了巷子,身形消失在拐角,连忙跟了上去,发现窄巷中只有一个遮在白纱当中的叶流州,顿时惊慌地四处张望起来,却没有见到许延的影子。

程裴稳下心神,定睛注视着前方头也不回的男人,落步无声地走上前,同时警惕地将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深巷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忽然他看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拉长的黑影,心头一怵,慌忙回头,却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人脸,就被当头一棒打晕在地!

许延把木棒丢在一边,叶流州和他蹲了下来,揭开程裴脸上的蒙面布,咬下一颗山楂咀嚼道:“北镇府司指挥使,季函的人,你就这么把他打晕了。”

“不然能如何?”

叶流州眯起眼睛,“左右季函会起疑心,不如把程裴杀了干净。”

“至少他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等到他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季函找不到任何证据。”

许延把程裴拖到旁边的稻草堆里掩盖好,点了点叶流州道:“别整天喊打喊杀的。”

叶流州非常无辜地摊开手,“我没动手啊。”

他上前把还留下两颗山楂的糖葫芦塞在许延手里,“不吃了,给你。”

许延看了他一眼,咔嚓一声咬碎了粘糖。

两人回到季府,许延直接去见了季老太爷,这次小厮没有用风寒去搪塞他,而是恭敬地道:“六公子,里面请。”

穿过庭院,季老太爷立在窗前写字,“你在骑射礼上的事我听人说了,能拉开三石弓真是后生可畏啊,若是留在府里,定然前途无量。”

许延道:“您把我引到西山,就是为了看到这个?”

“实不相瞒,这次让你回府确有要事相托。”季老太爷深深一叹。

许延听到此话并不意外,他早就想到季家这次让他回来一定有所图谋。

“咱们家外面有季函在朝中撑着,可是除他之外,族中子弟纨绔众多,有能力做事的却少之又少。如果可以的话祖父倒想自己去把这件事解决,可我老了,没几天日子可以活喽,只能委托你来代表季家去出面。”

“你想让我做什么?”

室内高几上放着一盆兰草,一点花蕊嵌在碧色中将绽未绽,泛着淡雅的清香。

季老太爷将笔放下,看着许延道:“我想让你去一趟边疆岭北,岭北都司指挥使袁轩峰,掌边地军政,屯田自养却私建炮坊,三千营屡禁不止,属五军都督府却不听从调令,私兵作祟,却呈文书言匪祸。”

“不止如此,袁轩峰勾结敌国北娆,暗地运送火器换取金银宝物,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不单是为季家做事,我希望你能替朝廷铲除这毒瘤。”

许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像是浸在冰水中,“岭北袁轩峰的大名我也有所闻,那一带匪祸肆虐更是如雷贯耳,官匪一家,民不聊生,朝廷三派巡抚前往,无一次不被洗劫一空,更有一位巡抚大臣死在岭北——祖父,你是想要我也死在那里?”

季老太爷的脸色微微一动,很快又和缓下来,“当然不,我自然会派人护送你的安全。此事只是由季家人出面,朝中会调遣巡抚前去审查通敌的证据,后也会有一万斥狼铁骑坐镇岭北外的羽水。”

许延断然道:“功劳可不是这么好挣的。怕是一旦斥狼铁骑有动作,我等就会袁轩峰赶尽杀绝。”

季老太爷深深叹道:“我知这是在为难你,季家亏待了你,万没有再让你为季家卖命的道理。”

“这事若是能派兵解决,早就没有袁轩峰的活路了,可不能,就怕万一斥狼铁骑出动,他会把对大昭虎视眈眈的北娆jūn_duì放进关中,届时将会是一场浩劫。”

“朝廷的情况你也知道,陛下重病已久,政务皆由首辅处理,要明白没有君主镇着,大昭根本经不起战乱。”季老太爷道,“你母亲还在江南住着呢。”

许延嗤笑:“你是在威胁我吗?”

“只是想告诉你国安家宁,愿与不愿,皆看你的意思。”

许延看着案几上铺开的‘家国’两字,静了许久才皱眉道:“怎么想这事都与我没有关系。”

季老太爷费了这么多口舌,苦口婆心地规劝一番,没想到许延只抛下这一句便往外走,当即愣住,也忘了拦下他。

叶流州把包袱收拾好,等着许延一起走,没想到他却说:“再留一晚。”

“那程裴那边怎么办?”

“我回头再去补上一拳。”

叶流州:“……”

他观许延神色颇有疲惫之色,问:“季老太爷跟你说什么了?”

许延说:“绞张布巾来,我要洗脸。”

“哦。”叶流州听了使唤,把水在木盆里拧干,妥帖地盖在对方的脸上。

许延躺在榻上,渐渐放松了神经,叶流州趴在旁边,听见他道:“皇帝的事你知道多少?”

“怎么忽然说起皇帝?”叶流州面色不改。

“十年前我还在皇宫里伴读,算熟悉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吧,当年谢家一切都好好的,自从我离开以后就变了,听到消息说是因为先帝驾崩,皇上积郁成疾,卧榻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明明白白的,这就是事实。”

许延的脸在布巾下看不清神情,“导致谢家皇权沦落至今的开端,便是先帝遭到北娆卧底遇刺,原来如今已夷九族的镇国将军贺纪枫竟被北娆收买,出卖了先帝的行踪。”

叶流州垂下眼眸。

“今天季老太爷告诉我,袁轩峰勾结北娆,若不铲除他将会引北娆来犯。”许延道,“你觉得,我该插手吗?”

叶流州抬起手,取下对方脸上的布巾,对上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无论季家还是谢家的事,我都不希望你参与其中。”

许延稍稍提起嘴角,“为什么这么说?”

叶流州也笑,面容沉浸在烛火的光晕中,眉目生出几分缱绻,他耸了耸肩,“那本来就该是他们的责任。”

许延看着他的样子,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眼眸。

叶流州遭到他的袭击立刻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那几乎是一种柔软至极的触感。

许延很快回过神,带着一些怔忪地放下右手,对方却没有察觉,含着笑道:“我的眼睛已经好了,晚上也能看见了。”

许延翻身下了榻,偏过脸快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叶流州问。

许延顿了顿,一脚迈出门槛,“我去让程裴再睡得深些。”

叶流州一点也不为程裴感到悲哀,把布巾扔进水盆里,上床安心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

许延去了正院,季老太爷看起来像是半宿才睡,有些心思沉沉之意,慢慢地挪动脚步,拿水壶浇着院里的花草。

许延隔了一段距离站定,看着他,发现这位记忆里雷厉风行的内阁大学士真的已经老了,他的身形变得佝偻,面容留下了岁月变迁的纹路,两鬓一片斑白。

这座季府也不复幼年时的森严壁垒,那些深不见底的晦涩也渐渐脉络清晰起来。

许延出声道:“季大学士。”

季老太爷愣了愣,抬头看着他,苦笑道:“看来你是拿定主意了,连声祖父也不愿意叫了。”

“我会去岭北解决掉袁轩峰。”许延平静地说,“当年你让我和我娘离开,我感激你,如今这份感激已经用尽了。此事过后,我和我娘同季家再无半点关系,也请你们季家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清晨院里带着些许薄薄的雾气,花草上沾染着露水,滴答一声落在青石板上,浸开深沉的水痕。

“我答应你。”季老太爷沉声道。

许延得了这句转身便走,身后季老太爷说:“等等,你一个人如何去?”

“我自然有办法。等你们声势浩大的过去,只怕袁轩峰早就准备好招数迎接了。”

季老太爷道:“我会安排好人去帮你,你这么早来找我,是要现在就走吗?不用准备马车和路上的盘缠?”

“不必了。”

“等等!”季老太爷的唤声让许延停下脚步。

“你要记住。季家历经数十年盘根错节,这个庞然大物的力量永远是最坚固的后盾,你今日尚在民间觉不出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位临朝野,决胜庙堂,季家永远为你留着位置。”

季老太爷背着手,面容苍老,目光泛着沉肃的光。

许延不以为意,“不必了。”

叶流州睡得正香时被人摇醒了,揉了揉眼睛却不睁开,浑身的骨头都在犯懒,抱着枕头不愿起床,被对方直接扛起来向外走去。

他颠簸得难受,抓着对方的肩膀撑起身体,“许延,你带我去哪?”

“走了,离开季家。”

叶流州完全清醒了,“什么?你说清楚了吗?去哪?回离镇吗?”

“去岭北。”后门停着一辆马车,许延把他放在里面,坐在车厢前,扬鞭策马,马车向前骨碌碌的行进。

叶流州深深地皱起眉,“季家分明是把你扔进火坑,拿你去填袁轩峰的狼口,你怎么能答应?”

“我倒是觉得有些轻松。”许延回过身,手指勾住对方腰间的桃花酿,接着指了指车厢里面,“早上别喝酒了,匣子里面有糕点。”

叶流州气得鼓起腮帮,看着他说不话来,转头进里面捧着匣子吃糕点了。

——

皇宫内阁。

季函坐在堆满奏折的案几前,批阅到一半抬手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神情烦躁地问旁边候着的侍卫道:“程裴来消息了吗?”

“回大人,还没有指挥使的消息。”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一名公公走了进来,行礼道:“季大人,禁军统帅求见。”

“传他进来。”

禁军统帅洪南匆匆大步上前,拱手焦急地道:“禀报季大人,今早禁军巡城在城西一处巷子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指挥使程裴!”

季函骤然惊道:“你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表情凝固了数息,抛下狼毫,又飞快地道:“去给我看看季延还在不在府中,若是不在——”

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立马派兵出城去把他和他身边那人给我追回来!”

——

马车出了燕京,转去沽上在渡口停下,叶流州一边跳下车,一边抬手把长发束起。

天空一碧如洗,层云连绵,河水辽远广阔,一望无际,三三两两的小舟停泊在岸边,远处船夫摇着船桨,在翠绿色的河面拉开几道波澜,近处渔夫穿着芒鞋拖着渔网里的鱼虾朝一艘大船走去,几个船工搬运着货物穿梭,搭船的人们正熙熙攘攘地往上走。

那楼船高大巍峨,总共有两层,高足十丈,首尾都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蛟龙,其上雕梁画栋,布置精美,还有乐伎倚在围栏上弹着琵琶。

叶流州和许延跟着人群上了船,随着一声长号响起,岸上的船工挪开长梯,楼船便缓缓在河面上启航了。

两人进入船舱的楼梯,却没有发现身后岸边疾驰而来一队骑兵,为首的洪南望着已经远去的楼船,焦急懊恼地低骂道:“来迟一步!”

手下道:“统领,现在该怎么办?”

洪南看向另一艘还未出航的平船,翻身下马,喝道:“他们是往北走的,追!”

——

路上行了半个月,越是北上越是寒冷,两人乘了艘大船,行驶在宽阔的望建海上,再有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上岸。

叶流州伸了个懒腰,站在船帮边,望向远处乌云密布的天际,随口对许延道:“这天色似乎要下暴雨啊。”

不过半个时辰过去,这话成了真。

阴沉沉的天际大雨倾盆而至,水面上海沸波翻,船只左摇右晃,叶流州手里的酒撒了一桌,他扶着舱壁向外走去,只见随着剧烈的狂风暴雨,整个海面都在汹涌澎湃,根本站不稳人,甲板上到处都是散倒的货物,周围接连不断地响起惊叫声。

“许延——”叶流州顶着雨水喊道,声音很快消散在呼啸的风中,对方本来去船舱后面取食物,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他身上的衣袍很快被雨浇透了,头发黏在脸上,走到了船后没有看见一个人影,知道可能是与赶回去的许延错过了。

叶流州几次险些因为船身的颠簸而摔倒,抓了根绳索一端系在腰上,一端绑在木杆上,继续往船头走,因为这场风暴满脸是水,狼狈至极。看见一个女子从船舱里摔了出来,连忙把她扶起来,谁知对方抓着救命稻草般拉着他的手,泪水潸然地说着些什么……

叶流州的耳朵里面一片嗡鸣声,隐隐约约地听见几个字眼,“求求。”、“孩子……不见了……”

他大概猜出了对方的意思,又寻了根长长的绳索扣在她的腰上,带着妇人在风雨飘摇的船上一间一间地寻找,一边移动一边更改着绳索固定的位置。

从二层找到一层时,忽然听到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船底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所有人都摔倒在地,有船工扯着嗓门吼道:“撞到礁石了——”

又有人慌张地道:“这一带都是礁石,赶紧转向!”

叶流州从地上爬起来,往甲板上一望,正好看见许延勉勉强强地扶着木杆站稳,他喊了一声:“许延——!”

许延抬起头,向他看了过来,没能迈出一步,接着船身发出一次巨大的震荡,伴着尖叫声,一侧的桅杆拦腰断成两半,惊天动地地向甲板砸下,溅起漫天灰尘,又很快被大雨冲散。

叶流州的心紧紧揪起,还好许延因为站在边上,没有被波及到。

这时在雨声中响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啼哭,只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坐在倾斜倒塌的甲板上,无助地放声大哭。

叶流州身边的妇人猛地冲了上去,“我的孩子——!”

他早在孩子出现的时候便有所警惕,抬臂拦下夫人,喝道:“不能过去!不然你们两个都会没命!”

同时许延一个滑步,快速接近了那个孩子,刚刚抱住他时,整个船又猛烈地抖动一下,他无从着力,整个人倒下,向船帮的裂口栽去!

他的身后便是犹如深渊裂口般的海水。

叶流州微微吸了一口气,身体贴着潮湿的甲板飞速朝他滑去,他的腰上系着绳索,长度刚好够他伸出手一把拉住许延。

他握紧了对方的手臂,撑着三人的重量的绳索倏地绷紧。

许延借着叶流州的力道起身,把孩子向上一扔,那妇人下意识地去接,却没有抓住,幸好身边一个船工反应快抱住了孩子。

“你先上去……”叶流州开口道,忽然他张大了眼睛,瞳孔里映出了节节上升的巨浪,如同奔腾翻涌的猛兽呼啸而来——

他在这瞬间之中感到自己被人拉住,往没有崩断的甲板一推,叶流州倒在了安全的角落,接着下一刻海浪铺天盖地地重重扑下!

许延的身形完全被被海水吞噬殆尽,消失在波涛汹涌之中。

“许延……”维系着绳索的木杆已经被海浪摧毁,叶流州一刻也没有犹豫,纵身跳下了海中。

噗通一声,万千泡沫更迭翻涌,冰冷的海水中浮动着鬼魅魍魉,他向四周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许延的影子。

寒冷在骨髓里蔓延,肺中的氧气耗尽,叶流州从海面上冒出头,大口地呼吸着,四周的景物都在模糊,迎面而来的海浪将他再度扑下水底,脚下漩涡流动,他却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只能随着水流被拖进海底。

——

一整夜的暴风雨过去,天际拨云见日,火热的太阳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阳光烤得整个沙滩一片灿烂的金色。

哗哗的潮水一遍遍向岸上推去,喷溅着雪白的泡沫,将男人的一头长发浸湿,如同团团散开的墨水。

一名握着剑的少年沿着海岸而行,一手托着满怀的贝壳,身着蓑衣,草编斗笠低低地压在他的脸上,从缝隙露出漆黑的眼睛,看见不远处倒在沙滩上的男人,仍是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少年蹲下,抓住男人的衣襟把他半提起来,强烈的光晕下,男人已经晕迷过去,脸上沾着沙土,依然能看出他眉目如画,面若冠玉,身后一头漆黑如流水的长发垂下。

——

破茅草屋里,简陋的一床一桌,覆着厚重的灰尘,地上泥土斑斑,屋顶挂着一串串编好的贝壳,随着漏进来的轻风发出叮叮咚咚的相击声。

当叶流州醒来的时候看到得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他颇有些今夕是何年的感觉,从床上坐起身茫然半晌,才魂魄归体,低下头,注意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件灰不溜秋的麻衣,四肢和胸膛包裹着一圈圈绷带。

顾不得疼痛起身,叶流州唤了一声:“许延?”

没有应声,他向前走了几步,只见木箱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一个少年,正低头拿布巾擦着手里的长剑。

“你是谁?”叶流州诧异地道。

少年抬起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默默地和他对视。

叶流州问:“是你救的我?”

少年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这里是哪?”

三个问题过去,少年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叶流州觉得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了,正要转身向外走去,忽然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师兄!你怎么又捡了这么多贝壳回来?说了我们只是住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去,这么多东西到时候怎么带啊——”

这个女子进了门,虽然唤少年做师兄,但她的年龄看起来已近三十,不算长的头发利落地扎起来,穿着一身非常显目的袍子。

并不是说样式有多么的独特,而是上面浸透了血液,由灰色变成了一片红彤彤。

女子看见了叶流州,发出哇地一声惊叫,转身就要往外走,嘴上还道:“师兄啊!我知道你喜欢好看的东西,可这次你怎么捡回来了一个人?”

走到一半,她可能想起这是自个的地盘,不需要离开,便又回来好奇地凑近了这个陌生的男人。

她一近,叶流州闻到一股腥臭扑鼻的血腥味,抬起袖子挡在脸前。

女子后退了几步,鼻子嗅了嗅,道:“味道太重了是吧……”

接着她把浸足了血的袖子绞成两道麻花,血液顿时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叶流州静了片刻,“我能离开吗?”

“你要走啊?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女子道,“昨夜暴风雨导致很多船只落满,你就是从船上掉进海的吧?真是命大。”

她拍了拍手,道:“告诉你,这里是群匪出没之地——岭北。”

“这里就是岭北……”叶流州的瞳孔微微紧缩,接着问了最关心地问题:“你们还找到过别的人吗?是个年轻男子,比我高,穿着黑色的袍子……”

“唔?”女子想了想道,“我是知道有渔夫今天打捞上来两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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