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顾此刻应当动身赶往北州,风雪一般地刮向了室外。
他并非忘记荒玉梳雪也掺杂了此事,只是他喜欢一件一件地清算:林青鸾刺杀冷双成一剑,荒玉曾骂过冷双成两句“贱人”,他都清楚地记得,而且牢牢地记得。
银光不负所托,带回了冷双成,并且在与孤独凯旋对话时,透露了所有无方战役的经过,还说到:“我家夫人一直叹息柴大老板的聪慧与灵巧,看来她是想起了神手吴有。”
他当时就静寂地站在黑暗里,看着银光带冷双成上了暗楼,听到孤独凯旋吩咐银光去西侧布防,且战且退,马上明白了孤独的用意:用所有火力吸引东瀛人进攻,诱使他们一路朝上,估计是进入一个埋伏圈。
他隐隐觉得和冷双成有关,但是已经答应过她,他又相信她的能力,所以他不会横加干预,只会暗中助孤独凯旋一臂之力,从而促使她的计划也完成。
于是他从暗处走出,以雪公子身份,隐蔽地成全她和自己的计划。
银光和孤独凯旋都没识破他的身份,看来他装扮得很成功。他的胸腔有些疼痛,导致发音变得低沉,这点又是化身为喻雪最好的掩饰。
安顿好冷双成,他去找林青鸾,顺便带回她口中的柴大老板。
暮色昏暗得骇人,一路衣襟鼓荡飞跃,留下响震的余音。
希望时间还来得及,他暗暗心道,让他探望冷双成后,再动身赶往燕云,稳定好一切变局,最后带着她回家。
江湖中使剑的高手有很多,有的剑是美剑,飘渺剑影如同天虚鸣籁、梨云梅雪,是一种凡人难以想象的美。但是喻雪的剑不是如此。
他的剑招很简单,简单而实用,一招一招劈下来,就像一斧劈裂华山,无花哨繁复的动作,利落干净。
秋叶依剑紧持“尚缺”,手中握着潭月般的虚无轻松,冷气由下而上渗入了他的指尖。
这把剑和蚀阳不同,很不称手,但他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只要能杀人就行。
尚缺一动,犹如冰峰雪柱,凝结了周遭清冷的空气,秋叶依剑蓄起八成力道,一剑一剑凛冽劈下。团团白光登时爆散,剑气飞扬,夹板似的两侧黑衣人如蚁穴溃巢,纷纷倒向路旁。
老金眼尖,见前方阵型久滞不动,提气朝林木间跃去,嗖嗖几下落在山麓侧首,呼啸着指挥众人。
灰褐与银白夹杂,就像卷起泥土的浪头,缓缓朝道路深处退去。那潮水退得久了,间或响震夜色,银白箭雨一阵阵地自黑暗中飞出,不断钉杀黑潮武士。
秋叶依剑酣战一刻,察觉到银光应是退得差不多了,突然剑底生寒,游龙般地刺向前方,尚缺一线细窄光芒,仿似薄雾飘散。
竟是一改狠绝利落,使出了光影重重的剑招“如影随形”。剑气凝成一柱旋风,吞云吐雾直冲而去,既是如影随形,取的便是雪峰倒映镜湖的剑意,无风、苍寂、朦胧而又清晰。
老金奔躲箭矢,无法照应混乱中的药人。
剑尖锐刺空气,哗的一下映出一道凛凛寒光,准确无误击向柴进才前胸。剑身穿透而过,鲜血顺锋刃滚落,宛如清流急湍,尚缺上却未沾半分污秽。
尚缺寓意优雅,力道也是精妙,两寸宽窄的身子,薄如绸丝,刺入肺叶间刚好,既不拉伤创面,又不致人死地。
黑衣人面色凶狠,齐身扑上。秋叶依剑极快地抽出剑锋,一剑横扫,强烈的剑气爆发惊涛骇浪,掀起一道一道剑芒,源源不断冲向众人胸口。
众声惨呼,有如气浪。一剑霜泄静如光练,斩杀出弧形缺口,他剑尖连番一挑,柴进才稳稳落及左手,再劈一剑后,那道缝隙愈见广阔,他的身子却如孤影鸿雁,趁着间隙利落掠向夜幕。
老金劈开箭矢,面朝底下嘶喊:“快!都跟上!不要放走了他们,要趁势杀光所有人!”
西风定,恻恻寒轻。灯明人静,深巷空映雕梁藻井。
孤独凯旋身如孤帆,自幽暗楼底轻轻一跃,落在阑干里侧,袍角瑟瑟拂过横木时,如同柳絮飞坠,摩挲一阵寂寞的回响。
推门而进,室内清幽,青丝银发铺散如蒲,触落锦衾一角。
冷双成寂寂沉睡,脸颊消瘦无血色,就像那玉溪峰雪后初春之景,孤云绝顶胆颤人心。孤独凯旋凝视着微光里的人影,心如静湖波纹,泛开苦涩的水花:“年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他喃喃低叹,俯身搂抱住她,足不点地地掠下楼去。
飘拂的白发仍是那么触目惊心,梅林春雪郁郁纷纷,他和她仅是隔了一年的因缘,再见时已是鬓染星霜,相顾无言。
一名手下牵过白马,余下几人疏疏落落站在阴影里,预备和他们的镇主一起撤离。
孤独凯旋空出一手,将纯白锦衾围上冷双成清瘦的身子,动作轻柔流畅,仿似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已有多年。双臂环抱浮云般的人儿,他跃上马匹扣缰说道:“走,去七星山庄。”
纵马奔去,流风回舞,衣衫翩飞如雾,发丝若云飘拂,笔直朝着林间小道一路响遏,驰向青龙的下一站,巧夺七星。
江湖传闻有七名难以聚首的能人巧匠,他们手艺精妙,专司各人特长,已故的穆老爷子建造了七星山庄,恢宏大气巧夺天工,也是七人聚集碰头的府邸。
七星山庄此次发挥了作用,好比是防线中的喉管地带。官道承接青龙镇出口,远离青州,曲折北向接近扬州。
此处地势较为关键。如果东瀛人被引诱到七星,左西右东道路又分为两个选择。他听冷双成在信中提及,左边本是秋叶依剑布控埋伏的江宁府,后将攻战主权交与她,暗地里撤了兵,按照她的新计划,诱敌来到七星这个分岔口后,再设法使荒玉梳雪追过来,弃走江宁而进入东侧五百里之外的白石山埋伏。
夜风扑面,乍暖还凉。天空中墨色乌云逐渐转淡,有如顽劣小儿无意打碎琉璃灯盏,浓黑一片的幕布上被冲出几缕清浅霞光。
天放异彩,即将破晓。冲杀了一宿的东瀛密宗,想必也如黑暗中潜伏的豹,等待着第二个黑夜的来临,以求借势伏击。
马蹄声清脆有律,回荡在寂静山道。
右侧山麓连绵不断横亘过来,一行十余马匹落在山前道上,连成一匹不断滚动的转轴。人在路途驰奔,心却如山中林木伸展了躯干,迎着山色枝盘错结、变幻莫测。
冷双成在睡梦中轻呓两声,趁着风势,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孤独凯旋耳中:“秋叶……辟邪……”
秋叶,辟邪山庄沉没了。
孤独凯旋紧搂她腰身靠着胸前,垂下眼眸疾掠了她面容一下,她的脸紧簇在雪白毡绒间,孩子般的脆弱明净,微微跳动的慧睫,纤长无助,迎风拍打着深陷的眼眶,有如沙砾滚落箔纸,沙沙沙,在他心尖划过一道又一道皱褶。
“秋叶……辟邪……”睡梦中的她呼声加大,不安地扭动起来。
孤独凯旋一阵心酸,眸色渐渐温润缠绵,长指轻扣马缰,另一手抬起她上半身,用自己微温的脸颊去暖和冰冷的容颜。
“初一,你到现在还想着他,还想着责任,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他的脸反复摩挲,眸光变得幽暗深远,“你在我怀里,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这样抱着你就好。”
孤独凯旋紧紧抱住怀中之人,那么紧那么用力,马匹的颠簸都不能分开他们一丝缝隙。他默默地伤心极久,眼前的暮色不知为何变得模糊起来:“是不是我的退让,让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我真是驽钝啊,现在才知道伸出手!我每次回想起你刚到青龙镇的样子,心里像刀子剐一样地难受!为了多接近你,多沾上你的气息,我一直穿着青袍,只想着当日的你就是这样打扮,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他和她恍如一体,轻轻地在马背上摇晃,风中落叶一般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语声暗哑,湿濡的泪流满了脸颊,溶溶泪水源源不断,带着温烫的酸痒。
胸前之人无所忧虑,无所察觉,近在咫尺的真实。心底似乎越发疼痛起来,他低下唇,颤抖着去寻那解除痛苦的良方,闷声而泣:“初一,你还记得我的易容术吗?只要是药王弟子,都会识得本门特殊的标记……所以,你想的那个人,实际上已经来了,但是我就是这么可鄙,不会再把你送到他身边。
”
6.东华·无忧
铅云变幻犹如催风入关,暗沉天幕急掠千军万马之景,云块瞬间来了又去,俨然拼凑出战场上的悲欢离合。
秋叶依剑一袭白衣尽染,飞跃层林,流风回影哲哲有声。反向行了一阵后,飘落如羽稳稳触地,环视四周,抿唇呼啸一声。
他在等赵应承的侍卫。如同往日一样,他并未向赵应承隐瞒计划,为了不露出任何马脚,他甚至还舍弃了让暗夜跟随。
秋叶依剑盯着前方的空气,长身笔直林立,污秽的衫子在昏暗林木间沾湿水气,大片大片盛开氤氲红花。过了一会,底下山道上传来达达马蹄声。
白马冲破昼夜交替的熹辉,矫健似游龙,两蹄笃笃一敲,稳当停驻,马背之人翻身落马,动作干净利落,匍匐于草叶间行了伏礼:“雪公子有何吩咐?”
“将柴进才带回行辕,自有人替他医治。”秋叶依剑冷漠说完,及地的袍角掠过伏拜人手畔,窸窸窣窣划出一阵晓晨寒意。
跪拜者本是赵应承影卫中一人,见白衣公子转身欲行,豁命地跪行过去:“公子,公子,世子传回八百里加急快报,催行公子赶至燕云,公子是否即刻启程?”
秋叶依剑遽尔回身,云袖微张,修韧手指在空中侧削垂下,一股冷冷的杀气已无张无形凝集而起。“没有人能勉强我。”他冷冷说道。伏拜者见着草叶的簇动,张皇应道:“公子息怒!并非是小人触犯公子,而是世子连下三道谕令,一定要请动公子……”
秋叶依剑注视一眼天色,双手漠然背负:“你倒是忠心,拼了命也要为自家主子说话。”
卫士更加惶恐,低头顿首:“不敢。”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复又转身,却是朝着青龙镇来路方向,那卫士偷偷抬头,察觉他的意图后,急声说道:“公子可是要去青龙镇么?世子妃已经不在那里了。”
面前疾风劲起,昏白衣衫一晃来到他眼前,提起他衣襟冷冷一喝:“说!谁带走了冷双成?”
卫士看着秋叶依剑冷漠的脸,怔忡一下马上应变,利索说道:“青龙镇孤独公子带走了她,据说是赶往七星山庄。公子先前吩咐我们守在暗处,孤独公子又无恶意,所以我们并未插手。”
秋叶依剑紧抿双唇,右掌蓄力扬起,面前之人瑟然一抖,惊呼“雪公子,你……”,他猛然清醒,悄然撤了掌势。
轻轻一跃,马匹嘶鸣一声,秋叶依剑一手松扣缰绳,晨风卷起了他的衣襟,浅浅飞扬似流云。
“你们先动身,我随即赶来。”
卫士见他说得果断肯定,立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七星山庄和所有的山庄一样,朱栏绣阁,金琉碧瓦,鳞次屋舍俨然铺开,远远看像是一幅画。它的阳刚之气体现在天地四合的回廊庭院上,而烟渚柳色又展现了它的秀雅之美。
孤独凯旋骑马奔至山庄,先银光一行退进七星。早有哨探向他禀告西侧山麓一战始末,听后他微微一笑,语意令下人不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他那性子能扮成他人实属不易,定是有万不得以的隐情……”
他的眉宇开阔,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又清润一笑,显得有些缥缈离尘:“居然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很好,很好。”
众人随后退来,褐白混色,潮浪般涌进七星大门。细点人数后,发觉尚有两千余人,其余之人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即使如此,和老金的五千大军倒可舍命一拼。
众队列散成枝匹席地而坐,孤独凯旋徐徐环视一张张疲惫青涩的脸,心底的热浪一阵又一阵袭过全身。这些少年或许年轻,或许血气方刚,但真正需要他们时,个个磨剑备弓,群起霍霍,正是一批用刀光劈开前路、快意江湖的人。
孤独凯旋立于中庭,一边淡淡咳嗽,一边躬身向四周频频施礼:“诸位英雄请先整装休息,东瀛人远渡而来冲杀一宿,此刻天亮气力想必早已不济,若不出意料,他们夜间才会发动攻击。”
如丛倒落的人群中传来一句疑问:“孤独公子,怎地不见七星中任何一人?”
孤独凯旋暗叹,朗声回答:“诸位有所不知,七星凋落各自分散他方,安颉师傅给东瀛掳去,估计今夜会用他督促头阵……我受洞庭水家委托,愿意代水姑娘担当此战重任。”
话音刚落,人群里嗡嗡回旋议论起来:“孤独公子先前退出空城诱使敌人,到底有何目的?”
“你脑袋真是榆木疙瘩!公子的计划哪能这么轻易泄露,如果被敌人听去了怎么办?”
“不错不错,我们清城派毫发无损,别的派系死伤也不多,看来公子已将损失降至最低,听他指挥绝对错不了!”
众声纷杂错落,一扫夜战的紧张疲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孤独凯旋青衣儒雅,面带平静默默伫立,第一缕阳光洒落庭木,他的周身晨辉绚丽,再无一丝阴霾,清俊当风一如身后秀竹。
银光一直尾随进入房间,见孤独凯旋转过面目,忙抬手说道:“孤独公子神采丰仪,仅青龙一战就聚集天下豪杰之心,在下深感钦佩。”恭贺完后,他又极快地面露忧戚:“这战乱打得紧,就是苦坏了黎民百姓,刚才来时街道上一片混乱,只看得见路人纷纷逃窜……”
孤独凯旋看着他,淡淡咳嗽:“银光公子,到底怎么了?”
银光再也不遮掩,爽快托出:“雪公子负责照顾夫人安全,但在撤离中一直是他压住阵尾,落在后面阻断了东瀛进攻,刚才我见他最后一个走进山庄,衣衫染血,满身杀气,身旁却没有任何人影。孤独公子,你看见我家夫人了吗?”
“公子勿忧。”孤独凯旋嘴角一弯,形如弦月,笑得无限含蓄典雅,“你家夫人正在偏僻之处静养,首战耗费了她太多体力,她需要好好地休息。”
银光踌躇,孤独凯旋见了,又是一笑:“公子若是不放心,可自行去后院探视。”
银光面窘,微笑施礼告辞:“去看看也好,省得我一直担忧。探完后,我立即回防镇守岗位。”
梦里黄沙染血、火光冲天,梦里青铜开口、雪豹肆虐,梦里唇深吻浅,和着泪水的温柔缠绵,冷双成在梦境里似水浮沉,最后脑海中浮现一张冷漠的脸,看着她冷冷说道:“冷双成,下山后没人能帮你,记住,任何事都得靠自己。”
“师傅……”冷双成叹息一声,一股强大的意志力迫使她睁开了眼睛,“师傅,不应该如此,很多人都值得尊敬和信任。”
从窗格中渗入些微光,外面隐隐传来树枝沙沙拂动之声,苍凉的空气充斥着暗室。她紧攥着手掌起身,掌中拉伸伤口,一丝疼痛蜿蜒上手臂,她想起了什么,低头审视自己衣衫。
白领紫衣,云袖羽衫,里罩雪白辟邪中衣,外着淡雅嫔妃宫装,就像往日,她从睡梦中清醒时,秋叶依剑已替她换了妆扮。
细细摩挲身子,手指尖透过薄荷清凉,衣衫内散发淡淡清香,那些伤痕竟然已涂上了厚厚的药膏。
冷双成扑到门前,拉开门猛地朝外一冲,眼前掠过一大片明光,刺得她闭上眼睛,迸发了酸涩泪意:“秋叶!”她大喊一声,语声穿透檐外,直上悠悠白云:“秋叶,是你吗?”
门外本来站着一个灰衣少年,十几岁年纪,面容清秀,未曾提防室内冲出了冷双成,身形之快,超乎他的想象。“冷姑娘。”他落及她身后,长身微微一躬,稳稳说道:“我叫戚尘梨,是青龙镇弟子,听公子吩咐特地守候于此。”
冷双成木然注视远空,侧耳倾听绵绵回音,却捕捉不到一丝秋叶依剑的气息,她稍稍冷静了下来,扪心自问:如果真是秋叶,他隐身不现,难道又有什么目的?
戚尘梨躬身又道:“姑娘身体可有大碍,是否需要公子医治?”
东瀛人……青龙镇……公子……
冷双成呆滞一会,彻底地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回礼:“原来是孤独公子高足,失敬失敬……看这别院绿草萋萋、荒凉偏僻,不知此处是哪里?”
戚尘梨微微一笑,平静说道:“七星山庄荒废的后院,公子见这里清净,以为姑娘得几天后转醒,所以将姑娘安置在这不起眼的角落。”
此语一出,提醒了冷双成,她暗骂自己糊涂,忙追问目前所有形势,却不大在意自身一些问题,戚尘梨一一替她作答,听完后,她面色忧戚:“看来战局紧迫刻不容缓,你别拦我,我想面见孤独公子,有要事相商。”
戚尘梨沉默不语,冷双成又急道:“我和公子早已商议好,由他协助诱敌至此,我抓紧时间去做剩下的事情,你再三阻拦是何意思?”
戚尘梨心里替师傅惋惜,面上仍是淡笑:“姑娘误会了。是公子顾惜姑娘身子,希望姑娘多歇息歇息……既然有正事相商,我这就替姑娘带路。”
阁子掩映在浓木绿荫下,满室的清凉。窗外影影绰绰立着几株鹿仔树,白色躯干,红果树冠,传来郁郁花香。
孤独凯旋正和手下商议,目光扫过窗外,初露惊异,仅是一瞬,又恢复如常,他起身找了处避风的角落坐下,淡淡咳嗽两声。冷双成满身清辉地走进房内,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孤独公子,我已知晓所有局势,眼下战局紧张,我还想求公子再帮忙做一件事情。”
说完,紫衫翩然,对着他深深地鞠躬行礼。
众人见公子有客来访,均是作揖告辞,只余下室内三人。
孤独凯旋本待开口,似是气息不继,一叠声地咳嗽,微风入帘幕,卷起青袍簌簌拂动,飘扬的长发落在雪白的面容上,犹如琼枝散玉,突生一种清和俊逸之美。
那双反射琥珀之色的眸子流离闪光,戚尘梨一直尾随冷双成进阁,此刻突然走前两步,惶然唤道:“公子,公子,身子还好么?”
孤独凯旋看了他一眼,笑道:“梨哥不必惊慌,我这身子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笑容未完,清咳一声,唇角却是渗出淡淡血丝。
冷双成面色一痛,眼睛里已蓄满了深潭涟漪,仿似那种怜惜要透过深幽瞳仁,随波震荡传达她满满的歉意。戚尘梨看了两人面容一眼,又感慨说道:“公子别瞒我了,底下人传来消息,说公子每日苦饮药草补身,损伤了脾胃,根本就吃不下一口饭菜,身子骨怕是早就熬不住了……现在又一天一夜不休息,这叫我如何不担心?”
说罢,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梨哥!”孤独凯旋淡喝一声,以示制止。戚尘梨连忙躬身一礼,退至一旁垂手伺候。
冷双成几欲启齿,终究阖上了嘴唇,沉默伫立。她低敛着眉目,修长双眉平熨在参差碎发下,合着隐隐波澜的双瞳,显得既无快乐亦无哀伤。秀雅紫衣衬得她皮肤苍白如雪,双颊消瘦,惊悚凸现咳血后的病态残影。
孤独凯旋瞧着她沉默的脸,心痛难抑:“初一,你即使站着不动,我都能察觉到你的坚决,你是打定主意要去抓荒玉梳雪吧?每次看到你这种样子,都让我感慨不已。这就是你,初一,认准了方向绝不回头,哪怕是被引发寒毒,哪怕时刻得忍受着疼痛,你都在所不惜!碰上这样的你,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多顾虑下身子,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冷双成抬起眼眸,哑然失笑:“公子为何认为我命不长久?”
孤独凯旋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笑容,嘴里越发地苦涩:“你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我,你能大方明朗地站在这里,完全是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撑,一旦荒玉被抓被杀,你的意志力就会松懈下来,到时候就想长睡不醒。”
风入构树,树叶哗哗抖动,冷双成听了一阵风声,笑着回应:“你们都不了解我,没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更何况我服了百花露,都能从沉醉中清醒过来,不正是我意志坚强的反映吗?”
孤独剧咳,戚尘梨替他轻缓后背,顺了一阵后说道:“公子,我去帮你拿药。”然后疾步走了出去。
冷双成双掌缓缓蜷起,犹豫了下,慢慢走近孤独凯旋,见他肌肤苍白宛如冰枝玉树,没有一丝血色,低叹一声,怜惜地轻抚他后背:“公子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前后两番累你操劳,见你消瘦如此,初一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孤独凯旋咳嗽得更加厉害,间断说道:“不碍事,没了你,这些事我也得照做不误。只是一咳嗽起来牵动了胸腔,会生出一股闷痛,有时候真令我吃不消……”语声未毕,青霭锦袍上渗落两滴咳出的血滴,血珠钻进了丝绵,晕开一缕淡淡的水迹。
冷双成面色骇然,不住地说道:“快,快让我看看。”
孤独凯旋笑了起来,眉眼墨黑如画,双唇薄韧含风,神情中透着一股温柔,舒展的面容宛如兰花般秀雅,他微笑着凝视面前人惶恐的眸子,伸出了白皙修长的手腕。
冷双成未曾扭捏,直接搭上他的脉络,细细颦眉,开始专心诊断。
房阁里出奇的静,两人隔得如此之近,都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瞧得见对方眼底的温润细流,冷双成微微躬身诊脉,淡色的衫子飞扬在青衣上方,两人衣襟连成一片,宛如并蒂而生的清水紫莲。
窗格盛开,对着室外清清夏意,那几株鹿伏树悄然守护,不闻一丝虫鸟鸣叫的声音。
夏木茵茵,远处黄鹂轻啭,疏淡啾啾,传至树下之人耳中时,他仍是一动不动矗立。
院子里透着雅静。
累累红果娇艳欲滴,像极了白衣上的斑斓血痕,随风扶动,焕发深沉的色泽,遮掩了人身的色泽。秋叶依剑寂静地站了很久,双眸冷漠,瞳仁幽清,似那寒山瘦湖,绽放了一地皑皑雪梅。
他并不知道,很多年时,从水晶壁前看绚丽多彩的海底世界,他就是这样的表情。
走出去,很简单;忍受住,才是最为艰难。
身旁传来小少年梨哥触动草丛的沙沙声,他的身后还闪动着一些影子。
只一瞬间,秋叶依剑就明白了孤独凯旋的用意,他心底冷笑一声,抽出后负的手掌,伸手在树干上捏了一捏,尔后轻轻一跃,不着一丝痕迹地离开。
戚尘梨足足等了一刻钟,才迈步走进房间。
孤独凯旋仍然静寂地坐着,嘴带浅笑,双眸清亮,仿佛沉浸在甜蜜回忆的气息里。戚尘梨瞧了一眼,不禁也笑了起来:“镇主,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老谋深算的样子真像只狐狸……啧啧,我自小到大跟着你,很少见到你真心地笑,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开心笑笑。”
孤独凯旋紧盯他一眼,笑容渐止:“没大没小,越来越没规矩。”
戚尘梨笑笑:“别这样盯着我……冷姑娘走了么?”
孤独凯旋点头:“先替我诊治了一番,离开前又许诺道,日后若是有空,一定再替我针灸驱寒。”
“这不正好吗?”戚尘梨一笑,说道,“冷姑娘要想替你医治,一定得去飞云山庄,到时候你们又可以单独在一起……”
孤独凯旋叹息:“哪有你说得这么开心,我一直记挂她的伤痛,怕她被我说中了,紧张过后就此疲软不醒。”
戚尘梨也沉默了会,突然又说道:“镇主,你为何前番两次暗示我?”
“梨哥当真反应灵敏,不愧是下一任青龙镇镇主的人选。”孤独凯旋慢悠悠开了口,笑道,“第一次看你是希望你配合我演一出戏,你马上看出来了,虽不大明白但表现得很好。第二次是暗示你离开,替我细细查看四周构树,因为我猜想,树后应该有人。”
戚尘梨默然,孤独凯旋看他疑惑的面容,续接道:“初一只要一显身,辟邪少主迟早会来,我一直注意着窗外的动静……果真,我们聊了几句后,窗外构树叶子一闪,有人来了。”
“你这样做……”戚尘梨叹息着,似乎有些明了苦恋的酸涩,后面的话住了口。
“一见到初一,我就发现控制不了自己……只要能和她多待在一起,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孤独凯旋眼光涣散起来,迷离朦胧正如窗外柔辉花木,“两年前,我接受了护送龙纹剑的任务,第一次碰到了初一……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总是第一个想到我,保护我……有一天下大雨,我叫她进帐歇息,她摇摇头,就这样站在河边,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守着大家,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身上,她动都没动,任雨水顺着发丝流淌……我看得心酸,叫阮四去替换她,她并没有回来,还是陪阮四淋了一夜雨……至此之后,我心里完全是她的影子。”
戚尘梨跟着孤独凯旋多年,明白他隐忍成疾的性子,当下见他沉入了回忆,不再阻断他,只盼着他一直这样高高兴兴活下去。
阳光透过窗格,折射出琉璃瓦的青光,一团模糊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印在地面,孤独凯旋盯着阴影,俊容上凝聚一层淡淡的光:“从小到大,我一直忍耐,不敢过多地去喜欢一个东西,怕有一天舍不得离开它……这样压制着心性活了二十年……后来出现的初一打开了我心结,再后来辟邪少主逼我进了死角,让我毫无退路……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我却等不了十年,我的身子也不允许我去等初一十年,我不想再忍了,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引诱初一答应了我的要求,也顺势拿秋叶依剑开开心。”他慢慢地站起,走到窗畔停止,阳光瞬间又洒满了他周身:“只是没料到,他居然能忍得住,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不。”戚尘梨极快接口,“我查看过那棵构树,外皮看起来完好无损,但是树脉都被掌法捏得粉碎,叶子已经枯萎,树身底还有两个深深的脚印,可以盛得起斗深的水……”
孤独凯旋微微一笑:“看来气得不轻,既然不敢出手劈我,依他性子一定会忍成内伤,搞不好还要吐血。”
戚尘梨看着他面容,叹息:“还好我没得罪你……”
孤独凯旋又朝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只是试试而已,结果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又何乐而不为。”
孤独凯旋说得笃定,戚尘梨马上听懂了他的意思:听闻秋叶依剑为人骄横无礼,上次当着冷姑娘的面,羞辱过公子,今日若是忍不住出了手,想必会令冷姑娘越来越痛恨他,同时他苦心经营的计划也得泡汤;若是忍住了不出手,只能说明他计划的事情非常重要,让他不得不有所收敛,这样又遂了公子的意愿。
戚尘梨仍是叹息:“你那肠子转得弯,多亏冷姑娘一心念着正事,才没察觉你的苦肉计。”
孤独凯旋回道:“我这也是正事,不是插科打诨的玩笑。”
戚尘梨见他俊容肃然,陪笑道:“冷姑娘先前说有事相求,你可是应允了?”
“她那是说得客气,抵抗外敌入侵,本就是习武之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孤独凯旋提及到冷双成,面色柔和,唇齿带笑,“她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不会忤逆她的意思。”
“她要你做什么?”
“顶住密宗这次的进攻,到约定时间后尽可能地朝白石方向撤退。”
“她去哪里做什么?”戚尘梨又奇道。
孤独凯旋盯着他,回道:“如果荒玉梳雪首战失利,被削减了大部分兵力,她是不是会很恨对方?如果此时,她的对手又将她苦苦钻研的地下采矿场给炸了,那她是不是气得快要发疯?”
戚尘梨眼睛一亮,笑着说:“我明白你们的计划了,原来是要将东瀛人引到白石山一网打尽。”想了想,他又接道:“那山上一定有古怪,她没跟你交代什么吗?”
“初一走得急,只发誓有方法破除密宗,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但我大致能猜出她的心思,所以才放心大胆地让她走。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老金,去面对这场迟早要来的大战。”
夜正浓,星正黯,月正明。
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稀稀落落的林木点缀七星庄外,一片沉寂,落叶松的针尖正挂满清辉银霜,柔亮欲泻。孤独凯旋缓缓拉开青色剑鞘,白泽立现,剑影寒光凛冽,映亮了一道松霭沉沉的夜景。
剑身宽厚如君子,状如兰叶,修长古朴。
戚尘梨看着他如水眉目,动容道:“朝海渐生,曾是东华暗天色,回首苍茫无际……这把就是老爷子沉海十年的铁剑‘东华’吧?”
孤独凯旋弃掉剑鞘,一手轻抚冰凉锋刃,嗡嗡龙鸣之声回转。他面色凝重抚摸铁剑,宛如在鉴赏稀世珍品,全身温和盛光,竟是带有一种虔诚的意蕴。
“十年前我来到青龙镇,听从父亲的安排,沉东华于海底,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商人。然而每夜自梦中转醒,我一直听见海岸传回的剑鸣,终于明白心意难平。”孤独凯旋手腕微动,莹白剑芒流泻成长河月影,穿透出一股凌厉剑气,“我应当好好地活一次,伴着海潮起落,做一个快意恩仇的无忧公子。”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孤独凯旋紧执铁剑,衣衫盛风大步走进正院。
庄子里燃满了透亮的火把,火光下一张张年轻的脸面色肃然。
“诸位少年英雄!”孤独凯旋利落一抱拳,东华剑尖朝下,寒光传朔虎啸龙吟,“据闻今晚东瀛增兵至六千,其中有擅长自杀爆破的水饮忍者,而我们只有两千武力,相比较之下实力悬殊较大……”
“我们不怕!”人群中已有人响亮地吼了出来,霎时回声滚滚应和,一潮盖过一潮,有如轰鸣。
“多谢……孤独凯旋在此多谢各位!”他身形稳住不动,朗声说道,“大敌当前时间紧迫,我只恳请各位记住一句话:不逞匹夫之勇,千人一心同进同退!”
树节冷峻,阴翳浓郁,浓墨夜色中翻滚着银白身影,数百名水饮结成三圈阵行,缓缓朝山庄大门潜近。银亮波纹后,是重重复复的黑潮武士,散开如翼尾随掩杀。
山庄前坡地宛如筛子,抖动着繁密人影。大门悬挂两盏灯笼,吱吱呀呀飘荡在风中,发出单调的噪音。
死寂。
一只山鸦惊起,磔磔飞向远方天空。声音拖着抖颤的尾巴,还未消逝,突然长华映空,天降霞光,自黑夜中劈来一道强烈剑气。
声势浩大,有如海浪排空而来,毫无偏差地冲击前岸。众人识得这一剑的犀利,纷纷朝两侧闪避,银色水靠稍稍离得慢了,嗤嗤几声,已经拉伸开伤痕。
孤独凯旋提剑走了出来,面朝庄外微微一笑:“承蒙左使看得起,不舍不弃,一路自青龙镇追来,今日孤独再开府门,庭前洒扫延请各位!”
老金立于人后,眯眼看着长剑光华,微微动容:“铁剑之一的东华,传闻孤独公子剑艺超群,亲得铁剑老祖真传,跻身剑术行家前三……今日看来,应是不假。”
夜风拂起孤独凯旋带上缨络,上上下下地起伏,他的身形朗如乾坤,却是不生一丝松动:“谬赞了!”话音未落,青衣一晃,他突又长身暴起,长剑寒霜凛冽,当空冷冷劈下!
与此同时,庄内飕飕风声不断,一道又一道身影跃起,标枪般投向水饮!
水纹波动,呜呜低鸣。
月色昏暗,众人混战一团。
七星山庄正门前,林木零落间,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浴血争战,点染萧萧夜色,呈现生杀盛宴。
7.欺骗
剑出暗匣,寒辉破空而起,十年磨剑,于今晚大绽光华。
孤独凯旋酣畅淋漓地出剑,爆发了全身所有力量。白森森的水饮四处围上,如铁桶般困住核心人物,梨哥抽空回看时,东华剑芒与银衣水靠已连成了一体,不辨敌我。
孤独凯旋青影霍霍,提气劈开一剑。白光团结,剑气暴涨,东华熠熠生寒,四周的空气凝附剑身,形成一股碗状漩涡,盘旋虬蟠声势若龙。
剑势太强大了!
老金隐身黑潮武士之后,一直细细查看孤独凯旋动静。剑风刮过水饮阵行,如同花开荼蘼,银白色身影纷纷萎顿倒地,尔后又有成批的忍者扑上前去。
“累也累死你。”老金冷冷一笑。
几名从山庄内冲出的少年惨叫倒下,水饮带着白色光芒,恶狠狠地扑噬,仿似饥饿已久的豹子。孤独凯旋遽然转身,长剑横扫,嗡的一声划出一道龙鸣,清冷剑流膨胀回荡,随时都要爆裂开空气。
他的剑招简单,行云流水一般利落,老金眼角扫到剑影,看了一刻后恍然大悟:难怪孤独凯旋的东华只横扫和侧劈,原来是要拉开与水饮的距离,不让他们近身引爆。
目睹剑出东华的风采,他都能察觉到今晚的孤独大不一样,绝对不是外界传闻的冷淡自持,绝对不是小主人描述的斯文俊秀。
没有顾虑,没有后悔,孤独凯旋只管爆发沉寂多年的力气,剑剑凶悍无情,有如狂风骇浪横吞大地,长剑锋芒之下,所向披靡。
他的身旁,还有同伴,还有他渴望倾泻的剑意,那阵阵热血的快感游走全身,沉睡已久的东华剑终于喷薄而出,继无方蚀阳裂空后,再开天翼。
气浪篷的一声散开,水饮结阵被斩开一道裂缝,孤独凯旋东华在手,剑尖遥指老金,眉映清辉笑道:“左使好不痛快!舍得送些蟹兵虾将来冲水,自己倒是遮遮掩掩,扭捏得像个大姑娘!”
语声清朗,准确无误地传进众人耳中,梨哥劈开几人,偷看到老金没被激出,仍是躲在黑衣人身后,嘴角一撇,暗笑镇主肠子黑,口中直应和:“那些刺客全身滴溜溜地冒水,还真是像极了冲浪的虾子!你看左使左挥右挡,像不像宣旨的龟丞相?”
孤独凯旋背临梨哥,听后并未回答,仅是微微一笑,低声道:“他差不多忍不住了。”
梨哥身子灵巧一转,像个陀螺转到孤独凯旋身前,问道:“一定得逼他出手么?”
孤独凯旋没来得及回答,老金已经作出了抉择,刚好达到了他的目的——只见老金冷冷撇动嘴角,抿唇呼啸一声。
一道直挺挺的身影如弹子升天,嘭的一下落在山庄大门前。
“抓紧机会上了!”老金又大声吆喝着前方,指挥水饮趁机围剿。
来人双眼呆滞,两掌宽厚如棚,孤独凯旋撩开近身的敌人,面朝他淡淡一笑:“等你好久了,安师傅。”
梨哥持刃灵敏滚进圈子,利落挺身而起:“这就是你要送的大礼?”
孤独凯旋剑尖疾掠,抽空答道:“别杀了他,我要活的,听银光说,初一喜欢安厨手艺。”
水饮结阵绕两人环走,阵内安颉出掌迅猛,意欲斩杀猎物。
孤独凯旋长剑轮转,剑声嗡嗡响震,声动九皋。梨哥双眸映照残红,刀光左右侧削,配合孤独凯旋击退一次又一次进攻,大团血雾如同细雨散落,两人发丝、锋刃、衣衫沾满血痕,仿似浴血而生的沙枣树。
……
坡地里厮杀声响彻夜空,鲜血顺着草根渗入,染红了大地。晶凉的雾气匍匐落在草叶上,至天明时,七星山庄外东倒西歪全是杂色衣饰的尸体,触目所见百病疮痍。
很多年后,七星之土腥味透骨,再也无法扶植任何一棵草木。
霞光万丈,红日焕然如洗,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冷双成一稳马缰,白马嘶鸣一声,扬蹄立足停在青州行辕大门。她轻轻一跃,宛如一朵紫色浮云,足不点地地飘向府内。
守卫阻拦,冷双成揭开蒙在脸上的易容面具,灵巧翻身纵入了内庭。
孤独凯旋带着众人在浴血奋战,她能想象得出战况的惨烈,所以她马不停蹄,走得比谁都急。
一路上曲菀荷风不改其香、亭台轩榭不改其雅,每隔三丈便有侍卫站岗,森严戒备一如往常。径直走进东苑世子府阁,众名丫鬟侍卫行礼退至门外,冷双成走近内室,立于床前一丈之外静静看着。
白衣秋叶衣饰高雅,脸色苍白,肌肤透白带青,看起来薄得像一张纸,他静寂无声地平卧,她静寂无声地凝视,一切场景依旧,仿似两人从未分离、时间从未流逝一样。
“夜。”一股甜腻感涌上咽喉,冷双成忍耐许久,还是抑制不住酸痛,咳嗽一声。
血珠喷溅出来,散在她的手心,红色衬着苍白的皮肤,极为触目惊心。
冷双成心里一惊,连忙将捂在唇上的手掌攒起,不着痕迹地抹去了唇角的血迹:“夜,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窗帷轻动,一名全身遮掩严实的暗夜自树后转出,躬身一礼:“夫人。”
“我有些话要交代你。”冷双成面朝窗外,唇形微启,将声音束成一线传入他耳中,“好好守护世子。等所有的战事都平定之后,记住是中原与北疆所有的战争都结束后,才能转告他……”
说到此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白色透明的泪水爬满她的腮边,珠砾一般滚滚而下:“我记挂着他,我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清凉的风穿透而过,哗啦啦地卷起纱幔、流苏飞舞,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冷双成默默伫立一刻,泪水像小河蜿蜒流淌,痛快地无声地哭了好久。
“散出我去白石山的消息,要做得不着痕迹。传信给青龙镇的小白,请她协助孤独公子撤退。”她最后看了一眼静卧的白衣秋叶,流着泪走出了行辕。
六月十九,未时,距七星之战过去八个时辰,距冷双成离开行辕两刻钟。
天亮后,荒玉梳雪就接到了战报:孤独凯旋带领众人誓死抵抗,不退却七星一步,宇文小白来后,所余人手突然又撤走。两方人数伤亡惨重,七星那方差不多被吃尽武力……
阳光洒满白衣梳雪周身,光影蹁跹有如繁花丽景。她俏生生地立于窗畔,转眼看着曲桥流水,面目温柔得仿似一幅画:“父亲。”
凝视水流的男子转过面容。
修长入鬓的墨眉,两片薄仞的紫唇,清润幽亮的眼睛,衣带当风而立,容颜俊雅如谪仙。
梳雪细细瞧着他的眉目,语声里透着一股痴恋:“父亲,公子长得可真像你。”
秋饮渊温和一笑,笑容细致而含蓄,只余涟漪似的波纹停驻在他眼角,像是吹皱了一池春水。“你还是打定主意,要这样纠缠下去吗?”他微笑自若,没有丝毫火气。
梳雪伸出纤秀手指绕上宫绫,侧首轻笑:“父亲念了公子二十年,直到快见面了反而心存怯意?”
秋饮渊微笑:“你真是个孩子心性,为了向小菊夫人证明你的能力,不惜下令倾巢而出,损耗密宗所有力量。”
“不,父亲。”梳雪摇头,巧笑倩兮,“我的目的还没这么简单,我不仅要危害中原武林,我还要带回公子,让他一辈子都留在我们身边。”她突而低低吟唱,宛若临水玉照的诗人,伤春悲月:“我为了谁,父亲难道不知道么……”
秋饮渊默然片刻,然后轻声说道:“你不了解他。二十年来,我一直默默看着他成长,从原先的小小公子变为只手遮天的秋叶世子,他的每一个过程我都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见过他失手,从来没见过他被别人超越,他所做的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计策往往在极早就已施行。”
“呵呵。”梳雪迎风一笑,笑声宛若铜铃,清脆响亮地回荡在窗畔,“父亲每次提及公子,都是这么一种神情,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掌握了乾坤大地,无比地自豪而满足!可是父亲也得想想,我也是你的女儿啊!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母亲带过来的孩子,父亲就如此漠视我、对我毫不在意?说到这里,我也可怜我的母亲,一门心思扑在父亲身上,到头来还比不上已经死掉的叶影,到头来还得不到父亲的认可,一直顶着‘小菊夫人’的名衔活了二十年!”
秋饮渊面沉如水,并未言语,仅是静静地回望梳雪,乌黑的眼珠带着一种怜悯。隔了几步距离,梳雪发觉眼前之人气息柔和淡漠,仿似融雪后的第二个秋叶公子,她猛然清醒过来,拽了拽雪白绫缬,掩住嘴轻笑:“失态了,我真是糊涂,父亲如此提点我,也是为了我好啊!”
不待秋饮渊回答,她轻轻一拍手,一名彩衣少女应声走入,嗵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两人面前。
梳雪微微躬身,用晶凉指尖抬起少女下颌,慢悠悠说道:“这孩子是行辕下房里的丫头,我派人天天守在暗处,好不容易才抓到她……父亲要不要听听她的看法?”
秋饮渊沉静而立,衣袂迎风绽开,典雅如兰。梳雪看了他一眼,转首摸着少女的脸颊:“乖,告诉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少女面容痴呆,仿似进入梦境,口中一字一顿说道:“世子每天要换药,我要收拾很多的血条带,带子很多,多得数不清。廊道里站满了士兵,到了晚上也不休息,站在那里像个木桩子……”
梳雪破颜一笑,灿若春华,唤人带走少女,又说道:“父亲听明白了吧?”
秋饮渊沉吟不语,双手后负,似是遇到了极难想通的事情。荒玉梳雪一瞧他凝重的面容,素手轻抬,顺了顺发丝:“公子至今也需清换药带,足见胸前重伤未愈;行辕里侍卫戒严,足见要护卫公子周全。如果说公子先前诈降,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公子何时有了这项技能,能够未卜先知。”
秋饮渊听后淡淡地叹了口气,最终什么都没说,既未劝阻亦未提醒。他漠然伫立一刻,又问道:“冷双成一事你如何看待?”
“你是说她首战无方,沉辟邪于海底?”梳雪摇摇头,面带不屑,“一个人徒有一身武力而无头脑,成不了大事,即使她以少胜多胜了首战,截断我的退路,我还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放出风声动身赶往白石……”
“父亲。”梳雪语声微扬,斩钉截铁说道,“目前中原武林人才凋零,经过我们三次冲击,余下能凑齐阵营者尚不足百人,首先后备不足,我不以为惧。其次冷双成先前落入我手,故意忍受折磨,大战后送出撤离消息,显然是引我追去白石,这点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她语声一顿,清婉一笑:“所以说她那点肠子,想和我斗,还早得很。”
秋饮渊喟叹:“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吩咐左使撤军,一路追至白石?”
风吹仙袂飘飘举,梳雪一捋发丝,风情万种:“地底采矿场坚不可摧,她能奈我何?只不过看到白石草木盛长,想引我们去此山,放火烧山罢了……中原就剩下这点人数,她又这么辛苦地诱我去白石,对她的挑衅我怎能置之不理?只要我们落后一步,站稳外围先放火,到时候死的可是他们——这可是一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你看,陪她玩玩,是不是很有趣?”荒玉梳雪抿开唇角一笑,无限地天真无邪。
8.天谴(上)
建隆四年,六月二十,距无方、七星与东瀛大战后两天,各路消息如同沸水,聚集一起炸开了内忧外患的宋境:
——辽出铁骑从独石、古北两地全线压进,趁边防群龙无首之际,斩杀守城将帅夺取了武、儒、顺三州,形为屏障继续侵吞北疆领土,战火直下岐沟关,京师岌岌可危。
——除去北疆,中原腹地亦被开辟成第二个战场。无方岛辟邪山庄沉没,断送东瀛接近万数性命,极大地抑制住了攻势,一解燃眉之急。随后,青龙镇孤独凯旋携众辗转七星作战,耗时一晚,抓获药人安颉,歼灭整支水饮,拼上两千少年斩杀四千敌人,传闻山庄尸骸遍地、腥风横行,只余下孤独凯旋、戚尘梨、银光、箭卫、随后来传讯的宇文小白等百名高手风行向北,退向白石。
——中原发生此次浩劫,山岳门派在战火中悉数灭绝,密宗残兵还剩两千,攻占七星山庄后突然撤离,委蛇行至白石方向。密宗首领一直隐身幕后,据称除去重伤卧床的秋叶公子,武功登峰造极,已无人能与之匹敌。
——宋朝人才凋尽,由于北疆战局被牵制了力量,中原浩劫未得到朝廷的缓解,一度告急。有武林人士宣传,能平定此次战乱者,日后必定一统中原,而青龙镇孤独公子保全青龙镇安危,首先打破了长久以往被辟邪山庄统领的格局,成为众人雅服的人选。
六月天气闷热,尘土飞涨翳天,冷双成日夜兼程连赶两天路途,到达白石山脚。村落遍生荆棘,野草疯长,荒凉而寂静,惨碧碧地不含一丝人气。远山沉寂犹带烟光,景色雅致秀美。她低头看看满身风尘,弯腰拍了拍衣衫。
那股灼烈的酸痛又冲上咽喉,冷双成忙运劲压下,掏出一颗“定心丸”(第一卷第三章东阁所制,曾转赠冷琦服用)来缓解寒毒的发作。一切整理妥当后,她才放心地环视四周,寻到一户三宅相连的院落,轻轻一跃,掠向正中。
这是她和南景麒相约之地,衫角刚一回落,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南景麒俊朗眉目:“双成,是你吗?”
冷双成会意地一抬手,将面具又抹了下来,笑道:“是我。”
一棵桐梓树巍巍立于门畔,树影浓密,随风婆娑生姿。南景麒现身门前树下,单衫飞扬,双鬓鸦雏之色,看得冷双成又微微一笑:“南景还是那般爽朗……”
南景麒早就见着冷双成星发花白,容颜枯槁,骇然伸手抓向了冷双成。冷双成急忙躲避,紫色浮云一飘,仍是被他抓住了一处衣角:“双成,你这是怎么了?”
冷双成悄悄拽了拽衫子,没被抽回,口中不以为然应对:“不碍事,伤病发作而已,我一直在服药,过了几天自然会好。”
一丝阴霾笼罩在南景麒眉眼疏淡之处,俊雅的容貌开始有了阵阵铅云,犹如天空阴晴不定。冷双成持续微笑,用尽各种方法哄骗南景麒,最后见他仍是紧拽袖角愁眉不展,狠狠心正色说道:“南景,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问些无关之事?还是你不相信我了,认为我在骗你?”
冷双成笑容隐退,眉目如覆冰雪,眼光变得像冷锋一般犀利。南景麒哪里见过如此严肃的冷双成,生性爽朗的他一时之间无法应对,只是苦涩地笑着。
云彩如同滚动的卷轴,大片大片变幻不停,远远地在两人头顶堆积,蝉叫尖利,声声嘶鸣,无端生出些烦躁之意。南景麒与冷双成对峙一会,见她容颜沉寂,身形坚定,最先软和下来,微笑说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心里很是忐忑。你唤我做的事情我都一一替你办妥,眼下还需要我做什么?”
冷双成伸出右腕,看了看袖子上丝带飘拂的方向,淡淡说道:“现在是申时一刻,北风,我故意走得慢,如果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后东瀛最后的追兵就会赶到这里。”
“双成如何敢肯定?”
冷双成淡然一笑,宛如镜湖微澜,止水不兴:“荒玉梳雪并不傻,她能预测到我的目的,不过她还是会追来,因为她太骄傲,一个骄傲的人就像是只孔雀,如果扒光了美丽的羽毛,她肯定会心疼得跳起来。”
她的面容转向白石山脉,看着烟光翠色,悠然神往:“最重要的是——我特地挑选她看准地形的地方,就是想她万无一失地跟过来。不过这一切,一定要算准时间,不能差分毫。”
南景麒眉目一动,挑了一丝了然,追问:“你要我准备火药与药油,带小童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吧?”
夏天的风仍是那么干燥,卷起尘土漫天飞扬,连缀成一道雾蒙蒙的屏障。冷双成紫衣淡雅,立于树下,如同紫云仙子,用清新疏密的笔,镌刻描摹最后一方剪影。她抓住衣袖看着远山轮廓,萧索地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如果给我第二个选择,我一定不会破坏它……走吧,我们抓紧时间布置一下。”
树枝繁杂,掩映如盖,粗壮的树干上迎风急掠两条绿色人影,较为隐蔽地遮住了身形。
冷双成三人已换了绿衫,她背着小童,南景麒提着药油来到直耸云天的断壁前。在沿途飞蹿时,她故意在前山坡上缓了一缓,希望让梳雪钉下的暗哨看得见她的脸。
“就是这里了,再朝前走就是狼谷。不过不能直接走进去,因为正面有哨狼守卫,一旦它受惊报警,成千上万的狼匹就会冲出来,到时候我们挡也挡不住。”冷双成回头看看,斩断藤蔓缠住小童腰部,笑着对他说:“抓紧了,我把你带过去。”
童土脸都吓得白了,直摇手:“别……别……我会被狼吃掉的……”
冷双成无力再与他纠缠,将蚀阳缚紧背后,牵着藤蔓一端,手足并用,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溜烟蹿上了顶端。她拉拉绳蔓,童土会意,借着她的劲力颇为吃力地爬了上去,南景麒如法炮制,最后才站在了崖顶。
到了顶部,南景麒才发现山崖后面别有洞天。
虬枝错结盛张,蒲帷一般搭起了绿色宫殿的顶盖,浓密的太阳光只能照射在他们身上,却无法窥探树冠下的土地,只余细丝光线流渗进去,散落如雨点点滴滴。
整个狼谷低洼如盘,被茂木繁枝遮掩得密密实实。
冷双成拉着童土,朝右侧山崖走了几丈,停下来对他们说:“这下面就是进入狼谷的捷径,进去后不要留在地面,要急速飞到树上以策安全。我也会落在树上试探狼群,一定要我点头,你们才能下来。”
冷双成蹲在一根横挑绿意的树干上,口中衔着那枚水晶哨子。微微的光侧落在她面容上,照亮了眸子里的凝重之色。
她的神情透着一种紧张。
南景麒踞身旁边的树干,看着她说道:“你在召唤狼王?难道真的有狼王?”
冷双成点头,突然问道:“南景还记得铁干先生的狼爪吗?”(详情请见13章介绍)
“铁先生是我们荆湘四大侍卫之一,相传曾捕获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断其利爪为掌……”
“就是这只狼爪。”冷双成极快截口道,仿似被掐住了咽喉的猫,语声低呜,“不知道铁先生是如何抓到雪狼王,但传闻不假,我正是被这只狼王养大,算起来,它如今也有两百多岁了……”
南景麒目露惊异,显得吃惊不小,冷双成并未在意,继续说道:“我想它如果闻到了我的血,一定会认得我。只有它认同了我,余下狼群才会听从我的指挥。”
呜呜低鸣之声一直从哨子里流泻开来,如同悲怆的洞箫,尾音悠悠,紧钳了三人心脏。
大树正对一方乌黑的洞口。
浓墨的草色突然掠过一阵腥风,草叶纷纷向前匍匐,像是朝圣的臣子。
惨碧之光宛如灯烛,一点,两点,星星点点……越来越多,呈前后不规则状出现在黑沉沉的洞穴阴影里。
它们并没有显身,仍是在观望。
一滴汗蜿蜒滴落脸庞。冷双成运气紧抿唇角,凝力再吹奏一阵。南景麒捂住童土的口唇,紧紧抱住他,藏身在浓密树荫中。
乐声未止,头狼弓起身子低低咆哮,似是跃跃欲发的箭手。狼啸声起初低迷,有如孩童嗷嗷待哺的哭泣,直到群狼应和之时,声音连成一片,响彻阴沉天穹。
“还好和前山隔得远,否则被人听去岂不是坏了大事?”
冷双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力吹奏一声,盖过了狼群的呼号,希求终止这场骚动。
踏踏脚掌声窸窸窣窣传开,洞穴里的狼突然都奔跑出来,散开像潮水,黑压压地站满了树底。
一线光芒投射洞口。一团模糊的影子缓缓移出,伴着一声低嗥。
洞外的野狼退出了中间道路。
银白的毛发首先出现在明处,包裹了全身蓄势待发的力量。它两耳尖攒,似乎永远不会表示妥协,头锐颊白,倒三角鼻端呼呼喷出白气,黏在草叶上哧哧作响。
全身雪白无杂色,三条腿站立,没了左前臂,它的爪子牢牢抠住了土地。
冷双成大睁双眸,手掌朝掰断的枝桠撞去,顿时两掌刺出大股血迹。她轻轻地跃下地面,衫角卷过一阵风。
狼王凝神站立,呜呜嗥叫,两匹狼迅如雷电,直接冲向了冷双成。冷双成转动身形,躲过攻击,双膝毫不犹豫地跪落。
嗵的一声,溅起草木枝叶飞扬,地面仿似晃了一晃。她正对着狼王绿森森的眼睛,双掌交替,匍匐爬行过去。
那两匹狼又冲了过来,分别咬上了她的左右手臂,尖利的牙入肉三分,生生拖拉出串串血珠,凌乱无章地洒下。她忍着疼痛,没有躲避,艰难地朝前挪动。
身后传来树枝抖动的声音,冷双成听得分明,低吼一声:“别动!南景麒!让它们咬,狼王有点迟疑不定,我得让血味再大一些!”
她颤抖着将手掌平伸于面前,身子匍匐贴近地面,两眼正视狼王,口中发出呜呜的低鸣。
血腥透天。
狼王垂下凉飕飕的舌头,卷了卷她手掌的血迹,银丝一般的唾液滴在了掌心。
冷双成一动不动,双眸阴森如豹,里面血气弥漫,隐隐带了嗜血的红晕。
一人一狼对峙。
仿佛过了好久,狼王低嗥一声,狼群渐渐撤退,一股黑色浪潮退到了洞口崖壁前。
冷双成匍匐下拜,深深地叩首:“你果然记得我,两百年了,你竟然还在这里。”
9.天谴(下)
哨音呜呜不息,冷双成一面吹奏哨子,一面带领群狼去了一趟泥潭。泥潭是腐烂落叶堆砌而成,上次巡山时就已发现,此次正是运用到实处。
泥潭里倒满了南景麒带来的药油,狼群在狼王示意下,一一滚过身子,冷双成默默看着这些畜牲,黯然神伤。
“冷双成必遭天谴。”她喃喃自语,走回了南景麒身边。
南景麒右手手腕缠绕藤蔓,跪在地上侧首查看管道。
两人先前刨开松软的土壤,用火药闷炸地皮,炸出了一个圆形的坑洞,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管道的截口。
“怎么样?”冷双成蹲了下来,问道。
“双成猜测得不差分毫。”南景麒稳稳手上绳蔓,细细答道,“这地底通道果真窄小,幸亏小童自小熟习柔术,练得一手好缩骨功,否则谁也钻不进去。”
“我把蚀阳给他了,他这次进去是切开管道和狼谷的衔接口,方便让狼群进入。”他见冷双成默不作声,又接了一句。
手上的绳蔓动了一动,南景麒双手使力,和着冷双成一起将童土拉了出来。
童土全身乌黑,白白的脸蛋上也是黑印子,汗水冲刷下来,顿时成了一张大花脸。他抬抬袖子,发觉袖子也是黑的,无奈放下,喘气说道:“断口打开了,底下全部是铁砂,一股子热气。”
“里面情况如何?”冷双成用衣襟替他擦拭脸颊,温婉笑道,“多亏有小童帮忙。”
童土很受用地咧嘴一笑:“管道下面是铁砂池,我不敢下去,伸出脑袋瞧了瞧,不过也看到了个大概。”他吞吞唾沫,又接道:“里面像个帐篷,顶部挂着有罩子的松脂灯,光线昏暗。底下有很多男人,不过他们好奇怪,像个木头一样地动来动去,走得慢了,黑衣服的大叔鞭子就抽过来了,他们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童土呱唧呱唧地说完,接过南景麒递给他的竹筒喝水,嘴里哼哼着什么。冷双成看着他,又问:“看到像兰花一样的灯盏了吗?”
“看到了!”童土两眼发光,大声说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靠墙壁摆放着很多箱子,箱子上面有蓝光闪闪的东西,看起来很像兰花灯。”
冷双成面朝南景麒,露出忧戚:“是日月金轮,估计已经做出了不少成品。那些木头人其实是村子里的百姓,被梳雪用药物控制了,抓来供她奴役。”
林子里除了狼群低声咆哮,格外幽深寂静。南景麒抬头环视四周,慨叹:“这里很僻静,难怪荒玉看中此处。”
冷双成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掏出吴有替她绘制的地图,细细地指点给南景麒观看:“荒玉梳雪派暗哨藏在白石林中,见有人闯入一律捕杀,无非是为了保全狼谷地底铁矿的秘密。野狼凶残,无人敢靠近狼谷,这些自然成了地底铁砂的第二道屏障,她对此想得比较透澈,于是就将运砂管道出口开在了狼谷地下这方,又将紧靠狼谷的白石正山掏空,建了一个生铁密封的制武器场所,不留一丝缝隙,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部渗透……但她没想到一点,我是由狼王豢养长大的狼孩,外人避之如蛇蝎的狼谷,我却有方法进入……”(详情请见96章和100章)
“等会我先送你和小童出去,我等着梳雪带队伍过来。你躲在村落里别被她发现,远远地见队伍来了,就送讯号给我,我当着梳雪的面驱使狼群炸掉采矿场,这是第一步。”
“如果地下场被炸,荒玉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前番我又挑衅过她,她对我恨之入骨,肯定要来杀我。今日风势大盛,由南向北,她知道我在山中,气急败坏之下估计要放火烧山,而她只需在外围堵截就行。如果她按兵不动,我在山里也会放火,用来激怒狼群。这是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