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随着一场场京城的大雪, 如是向后过着,一淌便到了年关了。
人间也越发热闹了起来。
黔南州虽位于大胤的南隅, 民俗与中原有些不同, 但不论是山岭中还是山脚下的县城,都挂上了红灯笼和腊肉,一到夜里, 花桥鼓楼,灯火千户。
只不过,在这平和的光景里,还暗藏着玄机。在黔南州与南兖接壤处,有着一群昼伏夜出的南兖精兵, 专趁夜间从南山口过黔岭, 偷渡至大胤境内,再向黔南州军备营集结。
这正是罗故生的手笔。
是夜,罗故生坐于西南王府邸的暗阁之中, 而与他正对那人, 正是自江南道一事被揭发后, 便身退匿迹的南兖二王子——寨柳澈。
“今夜你南兖重兵应当全数进入了大胤境内, 入我军营。只不过, 他们的装束须得改为西南军, 身上若有任何属于南兖的痕迹, 都当洗去,而后作私兵操练。”
桌炉上火光焱焱, 那桌案后的老臣, 手中执壶, 眉头紧蹙, 沉沉说着话。
烛光将他的影子映照在身后的墙上, 影影绰绰,竟叫人从中察觉出一丝肃杀之感。
“我依你的说法照令了。黔岭山高,要不是界口处卡得太严,我等精兵良将万不用受这等疲累,只盼如你所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一举拿下才是。”
寨柳澈许是又想到了江南道一事,愤懑扣住手中的杯盏,怒道:“江南道一事败露,如同又在我心头剜了一块血肉一般,筹谋多年,竟一朝险些将自己担了进去,还损我一名良将,着实可恶!”
罗故生本吹着茶水上头的浮沫,闻此言,抬眉道:“放心,他们也不过从所供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你的身份,即便是掘地三尺,恐怕也无从找寻到你的踪迹。”
“至于那东宫太子……”罗故生眉目森然,幽幽说道:“能将案子深挖至此,还是有些手段的,不能小瞧了这年轻人。”
寨柳澈不由眉心一跳,“那太子回了京中,自然将乌卓在大胤犯的勾连一罪报与了皇帝,也必定会将矛头转到黔南州,也就是你这里来。”
“如此,我放兵入胤的这几日,你应当查到上头没什么异动吧?”
“当然,”罗故生似是想起了些什么,笑了笑道:“最危者,安处也。你当真以为那皇帝到现在才打我的念头?”
“我曾与先帝打山河,帝王猜忌,我又怎会不心知肚明。如今不过是换了一人坐上龙椅罢了,所想所行也未有什么不同。我有拥兵自立欺大之嫌,自然会成帝王的眼中钉。”
说到此处,罗故生咧嘴一笑,语气颇为调侃:“他怕是做梦都怕我有朝一日黄袍加身,断了他谢氏王朝罢。”
“黔南兵部布防图,是当年太|祖皇帝下令镇守西南时,我等耗费整整七日才得以做出,上面记载了现如今黔南州境内乃至与南兖边境处所有的军部驻点。”
“皇帝早就知道我手中有这么一个东西,也想要很久了。如今南兖生事,想必他应当也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敲打敲打我。”
寨柳澈闻即此,不由得神色凝重,发问道:“假以时日他召你入京,以此事威逼你交出布防图与令军虎符,你该当如何?”
“如何?自然是交啊,通通上交给圣上。”
“什么!这可是你手中唯一的筹码,都交给了那皇帝,我等还如何行事?”寨柳澈甚为不解,一把拍案而起,驳道。
罗故生依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抿了口浓茶,复才缓缓开口说道:“那依你所见,我难不成要违抗皇命?他既能向我问出来,自然是带着两手的答案,如何都不会吃亏。”
“我若是不肯交军令布防图,那便是坐实了谋逆之罪名,他正好借此机会将我一网打尽。就莫要说做这个西南王了,即便是有先帝钦定的荣功在身,也逃不过人头不保的命运。”
“那若是交了呢?你手中权力被削去大半,该当如何?”寨柳澈不由倾身,焦灼问询。
“那便看他如何去动作了。”
罗故生低低一笑,“老夫有恃无恐。”
“他就此放过我便也罢了,可是,依照他的性子,不一下将我逼到死路,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啊。”
他胡须上翘,啧啧感叹,“论仁义道德,他是万万不如太|祖皇帝。古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说,原本只以为做个样子震慑一番朝臣,也就足够了,未曾想,他雷厉风行杀伐果断,这一把火竟是烧到了今天也不尝有偃旗息鼓之势。”
“实在欺人太甚,那老夫也别无办法了。”
寨柳澈见罗故生处之泰然的模样,浑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道:“你们胤人爱谈青天大道,说话总半遮半掩,你方才那话究竟是何意?”
“不懂?”
罗故生老神在在地颔首,复言道:“那容老夫同你说道说道罢。”
“朝堂之上,违抗君令,我便是反贼。”
“可如若我毫无谋逆之心,一片丹心向主,他却只因心中猜忌而不顾前功旧业,对我赶尽杀绝,是谓无人性、寒臣心,当称一句昏庸无道。”
“如此,谁为正谁为反,正道之风偏向何处,便会截然不同。”
罗故生撇眼瞧了一瞧寨柳澈若有所思的神色,又接着说道:“失去了布防图与兵权又如何?你可知老夫自收西南起,已在此地度过了多少年?”
“三十六年。从壮志凌云的立身之时,直至如今的耳顺之年,黔南境内的山势地貌里散布各处的军营防哨早已在我心中画了千遍万遍,又何必吝啬这一方小小的布防图。”
“论黔南,老夫比他了解地要多得多,他要也便要去了。”
“比布防图更重的是兵法,比兵权更重的是军心。”
“老夫没了布防图,没了虎符,但老夫守着这黔南州整整三十六年,不论军心民情,谁人敢质疑我的声名威望?”
“届时我被逼无路,有这么一帮与我同甘共苦多年的将士在手,没有虎符又算的了什么?当年出生入死保下了那么多将士们和百姓们性命的,是老夫,不是皇帝!”
罗故生顿了顿,站起身来走至轩窗边,冷声道:“他既能给老夫安上个无妄罪名,那老夫又何尝不能?朝风在握,兵力我有,问题出在谁处?”
“当然是他。”
“他一定听信了什么小人的谗言诬告,才让老夫这等勤勤恳恳的开国功臣被逼到如此境地。老夫自然而然也能起兵杀去胤都,到金銮殿下行刀质问,还能美其名曰——”
他转过身来,半边脸藏在夜色入户的暗影之中,幽幽一笑:
“清君侧。”
寨柳澈对上他的眼眸,张了张口,久久不能言语。
罗故生,不愧为当朝元老。
他历经两代王朝,从于两代君主,这心计经年打磨,的确令他等小辈可望而不可及。
“殿下,信老夫所言,不会有错。”
“你尚且年轻,心浮气躁也情有可原。久经历练,以殿下的天资,区区南兖太子之位,自是手到擒来。”
“以不变应万变,方柳暗花明,前途无量。”
———
天寒地冻,上京城中家家户户都安上了厚重的帘,挡着日里席卷的风雪。长宁坊上日日雾气蒸腾,也比平日多了许多的年味。
胤都皇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终是在元日前迎来了几天好气候。
五酥园也上了年关特供的糕点。
卫时谙一早便听得少艾念叨着了,说是去年赶上了趟买过一回,那滋味直叫她一直盼着来年冬时,再去尝一遍。
“娘娘,您不知道,玄英酥同宫里做得酥糕味道都不一样。它的最外层又酥又脆,但再往下一咬,就是一层又软又糯的东西,吃起来如同冰皮一样,再往里,是一层沙沙的红豆馅,最后才是流心的冻梨,鲜香又清甜!”
卫时谙瞧着她一面回想着,还一面不忘了咂咂嘴,心中不由暗笑:
平日里总板着一张脸,现下倒是难得显出几分小女娘的开朗来。
“娘娘,您说咱们去五酥园看看好不好呀?奴婢敢发誓,绝对比宫里头的方酥做得好味!”
于是乎,少艾便与后院的管事打了声招呼,二人出了宫门,往长宁坊那头去了。
一下马车,少艾便迫不及待引着卫时谙朝五酥园的方向走去,口中还念叨着:“就在前面,娘娘,咱们现下来得正是时候,估计这会子才刚刚出锅呢,等着的人一定少!”
待到了地方,才方觉失策。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家里都来不少人,按从前的惯例在门前排起了长队,如是等候着。
少艾扶着卫时谙的胳膊,有点气馁,说道:“娘娘,这人这么多,要不然奴婢去将令牌拿去给掌柜的,让他给咱们单独做一炉,而后奴婢再请出宫来拿吧。”
卫时谙偏了偏头,说道:“你忘了,咱们可得藏起身份来,都是平民百姓,争什么特权呀,当然不能用令牌。”
她拉起少艾的手臂,便带着她向队伍那头走去,一面说道:“来都来了,反正平日里咱们又不出宫,出来这么一次,何不好好玩乐一番再回去。”
二人便如是走到了队伍的末端,跟着前头的人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着,离那方热气腾腾的窗口又近了一些。
随着等的时间越来越长,后头来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卫时谙披着纹路轻简的外袍,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哆嗦。
“娘……”少艾下意识便想着开口,忽而想起如今她们隐了身份出宫来,便连忙改了口道:“小姐可是冷了?奴婢再给您罩一层披风。”
卫时谙方摇了摇头,便听得后面一位老婆婆有些吃惊地向她开了口:“哎呦姑娘,你瞧着和身边这小姑娘也差不多年岁,原是都当娘了啊?”
“……”
卫时谙颇有些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婆婆大约是听错了。
她便柔声解释道:“不是的婆婆,您听错了,她是我家中的姐妹。”
“啊?她侍奉你帮你盖被?”那婆婆瞧了瞧少艾,赞道:“真是养了个孝姑娘呐!”
她又复而看向了卫时谙,问道:“姑娘成婚挺早吧?”
卫时谙与少艾相视一眼,摇了摇头依言回答道:“不早,出嫁不过才数月有余。”
“啊?谁出家数月有余?难不成是姑娘你的夫郎?”那老婆婆急得直以手抚膺,“谁家的夫郎如此想不开啊?碰见个这么水灵的娇娘,怎会想去出家呀!”
“……”
实锤了,这个婆婆的耳朵不是一般的背。
卫时谙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低低道了一声打扰,便行了个礼转过身去。
正当此时,前面来了个着铜钱纹松木色八宝裘衣的显贵。那人长的端的是肥头大面,大手一挥朝着身后长队里的人吆喝道:“今日我家老爷要包五酥园的四屉玄英糕,都别排了,赶紧回去吧!”
人群立刻窃窃私议了起来,卫时谙也皱着眉,古怪地看向那蛮横不讲理的男子。
“都听不见吗?叫你们别排了回家去!今日就卖到这个人为止,剩下的所有酥糕我全要了!”那男子指了指队伍的第一个人,看着他拿走承着酥糕的纸盒后,便唤来小厮拦下了后头的人。
这一无理举动自然引得百姓们不满,一人大着胆子上前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家伙都是起了个大早来这等着的,凭什么你一来便能横插一脚,截了我们大家伙的糕点?”
“你又不是不知五酥园的玄英糕一年就卖得这么一回,再吃便得等上一年,统共便出五屉,你一人就要了四屉,岂有这般道理!”
说话这人作书生打扮,头包方巾,面色涨红,不卑不亢地与那体态肥圆的男子对峙着。
可他到底势单力薄,被那满脸横肉的男子狠狠一推,便倒在了地上,沾得衣裳满是脏污的雪水。
“这简直就是地痞流氓作态,你不配为君子!”
“呸,”那男子又往书生的跟前唾了一口,耻笑道:
“也就你们这一个个穷书生,日日将什么君子之道挂在嘴边。这世道作君子给谁看呐?你即便考取功名,还不是要拜在这上京权贵门下?说不定……还得做我家老爷的门客呢,在这装什么清高!”
他复而转过身来,朝着一众人高声嚷嚷:“退了退了都给我退了!别逼小爷我遣人赶你们!赶紧给小爷滚!”
卫时谙紧皱着眉头,朝着那五酥园的窗子里头看了一眼,只见掌柜也在里头瑟缩着,不敢出面发声。
看来这掌柜与这人相熟,抑或是他平日里就爱来此闹事。
人群退去了大半,还有在原地抱怨着挪不动步的,便被那人身旁的几个小厮拿着棍棒不断恐吓着,无奈之下只好愤然转身。
“慢着!都别走!”
卫时谙走上前去,迎上那膀大腰圆的男子凶狠的目光,冷声道:“敢问你家老爷姓甚名谁?”
“哟,这是哪家的小女娘,出落的这般标致?”那人眯起眼来,用不善的色气眼神上下打量着卫时谙。
“废话真多。”卫时谙状作清了清耳朵,“我问你家老爷是谁?”
“与你有何关系?”那男子顿时目露凶光,恫吓道:“我劝你等女眷休要多管闲事,老老实实躲回家去,要是不听劝……”
“那小爷我也就勉勉强强收了你。”
卫时谙眯着眼点了点头,回头拍了拍少艾的胳膊,说道:“来,将他说的话都给记下来,爹爹这几日心情不快,咱们正巧找几个出气筒过来,好让爹爹多些弹劾的乐子。”
说罢,她又转过身去,朝着长街上的那些围观的人高声喊道:“大家都看到了吧,此人蛮不讲理,当街寻衅滋事不说,还调戏良家妇女,着实令人恶心!”
“我爹爹今日当值,有好心人认得他家老爷名号的便告知我一句,弹劾有赏,见者有份!”
那男子本就是仗势欺人,见聚集过来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不免有些慌张。
“你这丫头片子,竟敢当街行骗,什么弹劾不弹劾,难不成你爹还是御史台的不成?”
卫时谙瞥了他一眼,“那不然你爹是?”
少艾将有“东宫”繁字样的令牌内里扣在手心,只留了印有银纹胤字的背面,对着那男子,已足够将他吓得往后连连退去。
一旁的百姓见这姑娘竟有真靠山在后,便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我认得他!他就是常来长宁坊闹事的城南督抚府上的门房!”
“好,”卫时谙转身对上那地痞,说道:“我阿兄呢,在户部上值。城南督抚是吧,今日这事若是你成心与我过不去,正好眼下到年关了,等户部上报对账的时候,我敢保证,你家老爷的帐,永远也无法对上。”
“姑娘!”那人一听,便径直软了膝,直直跪了下来道:“姑娘!我错了!这都是我一人自作主张,是我挑衅滋事,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姑娘网开一面,不要牵连到我家老爷!求求姑娘!求求姑娘!”
卫时谙半抱着臂,冷嗤道:“还敢嚣张跋扈么?”
“不敢了不敢了!”
“还敢口出狂言狗仗人势么?”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姑娘放过我家老爷!小人做什么都行!”
“你最好安分点,”卫时谙朝他走近,环视那群手拿棍棒的小厮一眼,眼见着他们将手中的家伙放于地面上,才开了口:
“我会盯着你。”
今日这场市中闹剧终是结束,卫时谙也如愿买到了那包小巧精致的玄英酥,便同少艾又往里街逛了逛。
“娘娘,您方才为何不直接拿将军府的身份出来说,而是拿什么户部御史台呀?将军府岂不是更能压他们一头?”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卫时谙观望着前头的山楂坊,“御史台都说大了,对付他们这些地方官,就得掐中要害,选他们能接触到且不敢惹的来说,才好办事。”
“走吧,我瞧着前面有卖糖葫芦的,咱们快些尝尝去!”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贝们,最近期末周到了,码字时间紧张,但是再晚也会更新的!(等我放假回家就日万码存稿可恶裸更好痛苦)再次抱歉!最近还是都会日更的!谢谢读者宝贝们愿意等我!呜呜呜呜呜!等我回家一定多更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