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海未正面回答, 只努着嘴,这其中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卫时谙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许久, 才开口道:“你明知许世镜有疯病, 还让董婉嫁给他,美名其曰为她寻了个好去处,实则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明知她身世凄苦, 却还要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一般地利用她,让她杀人放火,埋蛊设|毒。”
卫时谙指尖难忍颤抖,“你果真蛇蝎心肠。人做到了你这种程度,连骨子里的温良与怜悯早都被吃进了狗肚子里。”
许是戳到了杨文海的某个痛处, 他猛然抬头, 冷嗤道:
“怜悯?那是你们这群姑娘整日才会挂在嘴边的东西,活到老夫这个年纪,还谈什么怜悯?实在天真!”
“要我去怜悯旁人, 老夫有几条命去可怜旁人?不过是你们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丫头片子, 才有那等闲工夫讲什么怜悯!”
卫时谙已然不是第一次听闻这谈何怜悯的言语。
往深了想想, 自然也不难猜到, 杨文海应当是与某个比他要位高权重得多的人之间, 有着不太公平的交易。
“所以, 杨大人有什么把柄在人手上?”卫时谙直接了当便问了出来, “南兖二王子?”
“是啊,”话都说开了, 杨文海反倒没了此前的生硬, 偏着头说道:
“老夫的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里, 全族上下百来号人, 就凭这点, 即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老夫也只能照做不误。”
“你同我说怜悯?我有何本钱去怜悯?”
“那你就能拿旁人的性命当筹码?的确,为了自保,你能说人性本恶,可这与你作恶多端是两码事。”卫时谙冷着眉眼,语气凌厉。
“你受人要挟,就要拿旁人的命来相抵,环环相扣,那得死多少人才算尽?你好生筹谋,机关算尽,设计了一出又一出掩耳障目的好戏,不是聪明得很么?”
“你敢拿着你的项上人头同太子殿下工心计,怎的不敢同你们那位二王子斗一斗?你自诩迫不得已,那说到底都是拿着身家性命去赌,跟我们赌,你怎的就不敢去跟他赌?”
“他才是你寄人篱下不得不作恶的源头,才是这帮平民百姓受苦受难的根源,你不去与他斗智斗力,在这偷换什么概念,装什么可怜?”
卫时谙歇了口气,捋了一番思路,又接着斥道:
“好坏相生,但凡他威胁你替他办事,就自然少不了事成之后给你好处。待一举拿下江南道,你等地方欺大,他是许给你了良田美池,还是俸禄再加一等?”
“抑或是待南兖神不知鬼不觉吞食了大胤,他荣登大宝,保你加官进爵,无上荣耀?”
“论起来,你这个帮凶,与他一样该死!”
杨文海实在想不到眼前这女娘口齿竟这般伶俐,一点也不往他所带领的方向走,反而是句句如同刀子一般直戳人心窝,叫他根本辩驳不得。
他偷天换日的行迹也就此被揭穿,那阴暗的心思也被毫不留情戳破,赤|裸|裸地放到了台面上来,如同一颗泛着腥臭的黑心脏,还在无耻地继续跳动。
许久未开口言语的谢今朝,指尖轻轻摩挲着下巴,只道了一句:“大人,人不能既要又要。做人,切莫贪心。”
“签字画押吧。”
杨文海沉沉吐出一口长气,阖上眼帘。苍老的面容之上,有挥散不去的惫累与沧桑。
思绪的无限游离中,他忽而想起那年自己一路从南兖北上,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的时候。
还有高中进士,走马长街,意气风发的时候。
怎么如今变得了这副连人头都保不住的地步了。
年轻气盛之时,怕是从未想过能有今日吧。
真是他太贪心了吗。
或许是吧。
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谁活着呢。
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沉重的镣铐压得他险些抬不起手腕,他将拇指狠狠压入印泥,在那洁白的卷册上,留下一个血红的手印,如同为他此生画上最终的句号。
“老臣,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但求殿下,看在老臣多年施政治理,力保民生福祉的份上,留老臣后人一条生路罢。”
“老臣就此,谢过殿下。”
……
乡民们听闻此事已水落石出,皆是锣鼓喧天。那方河道与水井都已做了清杀,也恢复了正常使用。
终审一日同样迅速到来,一切也都将行至正轨。
临安府衙内,只听阶下朱签一声脆响,堂内众人皆是屏息顿足。
“罪人杨文海,里通外国,阴谋叛国,蓄意下蛊,毒害民众,暗中残杀多人,其中桩桩件件,按大胤律法,当格杀勿论!”
“欺君之罪,九族连坐。因其家眷籍户分属南兖,故全族流放岭南,驱逐出境,终生不得入胤。”
“杨文海,处以斩首示众,明日午时三刻行刑!”
“罪人刘楚尧,此案帮凶,亦残害他人性命,至仁通百姓于水火之地,判没收全部财产土地,终生监|禁大狱。”
“罪人董婉,此案帮凶,毒杀许世镜,按法理当处斩刑。但本案已查明该罪人受许世镜生前多次毒打,险些折磨致死,故量其赎刑,流放邕州。”
等卫时谙只身走出府衙之时,江南道湿冷雨雪了好多时的天气竟是难得晴朗了起来。
冬日里的阳光洒在人的身上,也映照在了府衙门前的那两座石狮子身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一层圣光一般,更显庄严肃穆。
卫时谙拿着手中的赎刑批文,久违地能露出个舒心的笑来。
这案子终是了结,董婉此次说是被流放邕州,实则只需在邕州讨一载营生,待来年太后寿宴,大赦天下,便可安心回江南道,另谋生计了。
如是想着,她抬步便上了马车,朝着诏狱的方向驶去。
车上热气烘烘,卫时谙顶不住近些天来连轴转的疲惫,终是在摇晃之中沉沉睡去。
到了诏狱,仿佛是到了人间另一头。
即便是有着大日头,也一样是凄森冷冷,让走近之人无端升起寒意。
卫时谙搓了搓胳膊,披上了氅衣,迎着城郊远处吹来的寒风,走进了诏狱大门。
正巧赶在了饭点,她直奔着董婉所在的那间暗房去,却见狱卒来来往往,无人往董婉所在的暗房中送去饭食。
卫时谙皱了皱眉头,叫住了一位正要从她身旁走过的狱卒,问道:“董婉那间,为何没有吃食?”
“啊,大人,是这样,”狱卒往那方向指了指,摇了摇头道:“她昨日夜里服了毒,现在没剩几口气了。”
“您瞧,架子都抬过来了,等人断了气,就支个白事扔乱葬岗里头了。”
卫时谙愣愣向后退去,只觉这狱卒的话河汉无极,叫她不寒而栗。
“你说什么?”
再看那狱卒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她猛然间回神,朝着里间的暗房狂奔过去。
一把推开那扇不知进出了多少次的门,卫时谙却霎时顿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
董婉浑身僵直,躺在柴草堆上那一张破烂的衾被上,面色青紫,扭曲而痛苦。
卫时谙立刻便回头叫着人,高声喝道:“来人!来人!”
见狱卒们都搁下手中的活跑过来,她颤着声斥问:“为什么不及时报上来?为什么不找人医治?就这么放任她自生自灭吗!”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搓了搓眉毛,为难道:“大人,这不是小的们不想医治,大清早就找了郎中来看,实在是救不了了。”
“她昨日夜里服的毒,那郎中来了也分辨不出,根本不是一般的毒药。且她用量又大,小的们也是早时送牢饭才发现的,那时已是到了强弩之末了。”
“郎中说了,就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从鬼门关拉不回来了,这阎王爷也不肯放人呐,太迟了。”
又有一人也站出来说起了话:“是啊大人,所以小的们就只能找来做白事的,给她个好交代了。咱们这诏狱里头哪个死了都是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她这还带做白事的,实在算是头一个,已是很不错了。”
卫时谙胸口闷地甚至让她觉出了疼痛。她方还想开口,却听里面的人忽然发出了声响:
“给我……水……”
她顾不得他想,便要了水来,小跑着蹲下喂给董婉。
“董婉!董婉!”
卫时谙低声而快速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终于是看见她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进气也在喝过水后变得顺畅了许多。
董婉看清了来人,又笑道:
“青梧姑娘……你怎么来了……”
卫时谙紧皱着眉头,不接她的话,而是怒斥道:“你到底吞了什么毒?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南疆的吗?你可知道有何药可解?”
董婉轻阖着眼,摇了摇头,费力抬起手来,触到了卫时谙,开口道:
“不知姑娘要来……不然……”
“再早一些走……”
卫时谙着她说这些无用的话,心焦又怒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今日判书都已经告示出来了,只要一年,你就能好好回来,为何要服毒!你告诉我,你吞的什么药,我去找阿黎来!”
董婉仍是沉默着摇头,指尖攥住卫时谙的衣角,轻声喘着气道:“姑娘别忙了……没用的……”
“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她借着卫时谙的力,竟还能坐起身来。许是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董婉咧了咧嘴角,看着卫时谙道:
“我现下,应当是回光返照吧,还能有些气力,和姑娘说几句话。”
“这些天里头,我一人在狱中,忆起了好多事,也想明白了好多话。是故……我做此决定,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想不开,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人活着为了个盼头,可如今,我什么也不想要,不想再苟活着了。”
卫时谙不住皱眉,疾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方才我说的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看看这文书,这不就是盼头吗?”
董婉眯起眼睛,定睛看着送到自己跟前的文书。她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是知道,太子殿下已是给了自己最好的去处。
可这般福分,她要不起,也不敢要。
董婉长叹一声,拉着卫时谙的手道:“这不一样……民女此生,能得如此恩惠,已然是上辈子积德也求不来的。只不过,我余孽深重,死有余辜。”
“我对害死的那些仁通乡民们,对此前造起的祸乱,皆有深愧,即便是死后,我也无颜面对他们的地下亡魂。”
“以死谢罪,尚不足矣。”
话音落,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又有大量的黑血从她的口中溢出,沾满了下颌与前襟。
董婉像是没有意识到似的,还在自顾自挣扎着要说话。
“姑娘啊……我过不去自己这关啊……”
她的表情骤然之间变得痛苦,支撑不住又倒回了衾被上,如濒死之鱼一般张大着嘴,指甲死命掐着衣衫。
她喘不上气,只能沉重地呼出,还伴随着从口中漫出的血水,浑身抽搐痉挛。
卫时谙跪在她身边,被吓得已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一面下意识高声叫着狱卒去府衙请姜昀黎。
只不过,董婉的战栗并没有得到好转。她体内的毒发作地越来越厉害,直叫她下一刻便能闭过眼去,撒手人寰。
她强忍着疼痛,翻转过来,正对着卫时谙。她的手上满是血污,想要伸向眼前的姑娘,却又不住想缩回来,被卫时谙一把攥住。
董婉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知道没时间了。
“姑娘……”
“我这一辈子,活得太不像样了,活得不像是个人……”
“眼泪……都是往心里流的……”
董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小到卫时谙不得不附在她唇边,才能听见她吐字。
“可是……人间还是真好啊……”
“让我赎罪吧……”
“下了地狱……受了惩处……”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只觉得周身好似愈发地温暖,舒适地让她不禁笑了起来。
“就能重头再来了吧……”
卫时谙听着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耳边除了一声粗重绵长的出气,便再也没了任何声息。
她缓缓直起身子,偏头望向董婉的脸庞。她的眼窝处凝结了一颗浑浊泛黄的眼泪,缓缓流向耳鬓。
她走了。
卫时谙跪坐在原地,眸光始终不能聚集,只凭着本能褪去了身上的氅衣,而后颤着手,裹住董婉还有余热的身体。
……
等到姜昀黎策马疾驰到了诏狱,却只见众人抬着竹木做的担架,匆匆绕去了后山。
那上面的人,脸被素布盖住,身上还覆着看起来有些眼熟的远山紫氅衣。
她逆着队伍冲进去,便看见了跟在末端,神思恍惚的卫时谙。
“娘娘?”
姜昀黎满脸忧色,上下打量了卫时谙一番,只见她本清净整洁的常服如今已变得血色与污渍混为一体,脏污不堪,一双手也沾满了血迹,垂在身旁。
她走上前去,握住还神色涣散向前愣愣走着的卫时谙的双手,焦急开口问道:“娘娘,我方才见着了那被抬出去的人,那是……董婉?”
卫时谙缓缓将视线移到姜昀黎的脸上,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钝钝点了点头,道:“是,她走了。”
姜昀黎瞬时难以相信一般,睁大了眼睛。见卫时谙这副模样,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会这样。
半晌过后,姜昀黎才艰涩地说出了一句:“娘娘,生死有命,节哀吧。”
卫时谙倒是勾了勾唇角,注视着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慢慢道:“节哀……我没什么可节哀的。”
“她给自己寻了个结果,过了这关,便重获新生了。我当替她高兴才是。”
姜昀黎蹙着眉,仔细瞧着卫时谙的空蒙眼眸,担忧道:“娘娘,您还好吗?”
“我很好,没什么事,”卫时谙仍旧是望着外面,拍了拍姜昀黎的手背,轻声说道:“走吧。”
等回了离宫,天色又渐晚。
卫时谙一路上都未曾开口说话,靠着侧壁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之时,脸色好了许多,眼神也清明了不少。
姜昀黎随着她一同去了离宫内庭,想着叫卫时谙赏赏梅看看冬,心绪能安宁一些。
谁知到了地方,却见庭院中早已有人在谈天饮酒了。
“太子妃去了诏狱?那董婉死的时候不得把她吓得几天几夜睡不好觉。”
声线粗犷,是祝煜枫。
“太子妃娘娘自小养在深闺,自然不曾见过此等场面,被吓着也合乎常理。”沈听肆饮着茶,沉声说道。
“要我说,这等事当初就不该让太子妃掺和进来。死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眼一闭腿一蹬,便完事了。翻翻北疆的沙土,哪块地下不埋着尸骨,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
祝煜枫咕嘟灌下一口热茶,舔了舔唇又道:“且不说我了,就沈大人你,京畿四州的诏狱里头,哪天不得死个十来号人呐?”
“光是被拷打、凌迟、炮烙、断椎抽肠的,生前得受多大折磨,她这一个自己服了药死的,如此轻松便能解脱,黑白无常收她的时候都得吓一跳。”
“说来的确是如此,可此行多亏太子妃娘娘帮着出谋划策,再加之那日假扮刘楚尧,让杨文海落入网中,太子妃娘娘实属功不可没。”
末了,沈听肆又补了一句:“煜枫,过河拆桥,你这么说可不对。”
祝煜枫闻言,甚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懊恼道:“我向来嘴快,就这么一说,大人怎还数落上了。”
“好吧,其实就是今日诏狱一事,太子妃实不该去。我本求了殿下,待案情结束来个庆功宴的。除了此行赈灾反贪的来意之外,还顺藤摸瓜把南兖细作给一窝端了,这是多值得庆贺的好事!”
“到时候还有圣上的封赏,哎呀哎呀……”
祝煜枫咂着嘴,想到了卫时谙,又不由话音一转:“可就因今日,董婉一死,去的人又是太子妃,这下好了,估摸着是怕太子妃娘娘难过,殿下又不同意了。”
“我这都十天半个月没喝酒了,唉,全给搅黄了。”
姜昀黎细眉蹙起,不住喝道:“愣头青,瞎说什么呢!”
话音落,祝煜枫这才转过身来,瞧见了站在庭外回廊上的卫时谙与姜昀黎二人,一时间神色僵在脸上,好不生硬。
卫时谙走下石阶,朝着沈听肆行了一礼,看着躲避自己视线的祝煜枫说道:“和殿下说吧,庆功宴该开还要开,大家来这儿也忙了半月多,好不容易庆上一回,不要因为我扫了兴致。”
“啊?”祝煜枫这才回过头来,愣愣看向卫时谙,不确定道:“娘娘,真……真的能吗?您说真的吗?”
卫时谙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当然,我没什么事,不用在意我。”
“正巧,我此前听阿黎说,江南道还有名酒蓬莱春,我这个酒力不大好的,也想跟着凑个热闹。”
祝煜枫一听,立马便来了精神,眉开眼笑道:“哎,这就对了!属下就说,人如蝼蚁,区区一个妇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时谙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应了一句,便道:“如此甚好,我白日里有些累了,回寝殿里补一会儿觉,待庆功宴开始了,你们便唤我一声就好。”
这一觉睡得人天昏地暗。
卫时谙在梦中浮浮沉沉,如同走马关灯一般,将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过了一遍,直到回到董婉临死前的那一刻,如海枯石竭,抓也抓不住。
“让我赎罪吧……”
卫时谙猛然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才惊觉已经出了一身的薄汗。鬓发濡湿,贴在脸上,还带着凉意,激得人瞬间清醒。
她缓了良久,才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掀开了被褥。正此时,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冒出了一个脑袋。
是姜昀黎。
“娘娘?你已经醒了?”
“是,”卫时谙下了榻,穿好了衣裳,“庆功宴备好了?”
“差不多了,”姜昀黎点头道:“说是什么庆功宴,不过也就还是咱们这些人而已。”
“主子本不想来参与的,但是方才沈大人同主子说起,娘娘晚间也会去,主子想了一想,便也答应了。”
“这样啊。”卫时谙心不在焉地应答了一句,便跟着姜昀黎走出了殿门。
今夜难得月朗星稀。卫时谙抬头望着天边遥遥的月亮,还有离宫后大片竹林,在风中簌簌摇动,说不出的萧瑟。
晚间的路总觉得同白日里的要复杂了许多,不知绕过了多少个回廊,总算是到了地方。只见众人已然落座,酒菜也皆已备好,只等开席了。
谢今朝独自坐于上首,抬眸望见了卫时谙,便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座椅,唤道:“太子妃,到孤身边来。”
卫时谙接受者一众人的注视,有些不好意思地致了声歉:“对不住,劳烦大家等我一人了。”
“无事,”谢今朝卷了衣袖,替卫时谙斟上了一杯茶水,道:“不过是方才完备,你来了,便正好开宴罢。”
江南菜口味清淡偏甜口。卫时谙瞅了一圈,广陵煮干丝、杏仁豆腐、糖醋小排、话梅虾,个个皆是肉嫩菜鲜。
她小心舀了一勺豆腐放入口中,糖桂花的清甜瞬间蔓延,加之豆腐的软糯鲜香,在舌尖慢慢融化,甜入心脾。
一桌的重头戏,还得看咸炝蟹。
梭子蟹剁成六块,掰开来看,壳上都沾了厚厚的蟹膏。蘸着明州的红醋,一口下去,肉质肥美,还带着丝丝酒味,与醋酸融合,相得益彰。
卫时谙不觉有些口咸,便端起了一旁的杯盏灌了一口,却没料到竟是滚茶。她咳红了脸,对一旁投来关切目光的谢今朝连连摆手道:
“殿下……有没有凉的东西能喝?”
一旁的姜昀黎接过话,将梅瓶递了过来,说道:“这儿有蓬莱春,娘娘不是说想尝尝嘛,喝这个吧!”
“太子妃不宜饮酒,”谢今朝将卫时谙伸出去的手不动声色挡了回来,转头朝着一旁的小厮道:“去冷一壶茶来。”
卫时谙望着被收回去的酒水,心下觉得有些闷,便转头对谢今朝说道:“殿下,我想尝一点。”
“虽然我酒量不好,但我还是想尝尝。”
可血蛊不能遇酒水。
谢今朝看了一眼姜昀黎,却见她比划了个手势:
一点,问题不大。
谢今朝便放心交与了姜昀黎,任她给卫时谙倒了小半杯。
“娘娘,这酒后劲大,喝慢点,不然受不住。”
卫时谙了然点了点头,端起杯盏浅浅尝了一口,颇有些意外。这酒竟也是甜的,芬芳馥郁,而后才会慢慢在口中回出一丝酸苦来。
“春归处,春草生,春人饮春酒。”姜昀黎笑着给余下众人都添了酒,“眼下新岁即近,咱们提前喝上春酒,也算热闹一番。”
“阿黎!”鹤尘剜了一眼姜昀黎,方打起圆场道:“纵得千杯不醉,也不能照着你这么个喝法,喝得头晕脑胀。”
姜昀黎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闭上了嘴坐了下来,又挑起了旁的话题,与众人谈天说地。
只留下有些不明所以的卫时谙,和一旁沉默吃着菜肴的谢今朝,坐于上首,各怀心事。
卫时谙瞧着杯中橙黄的酒水,眯了眯眼,猜测着这是否由什么江南的果子酿成,这般好味。
她小口小口喝着,一面吃着碗中的也同样沾了酒味的蟹,半碗米饭不到,酒杯就见了底。卫时谙还想着再喝一些,却渐渐觉得两颊攀上了热意。
不过片刻,她的脸庞便红如熟虾,连带着额头也开始发烫。卫时谙暗道不妙,方才不该喝那么急,这下倒好,后劲这么快便上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疑虑的缘故,只觉得头脑越发昏沉,自然也没了心情再去吃面前的美味佳肴。
祝煜枫也喝上了兴头,拿他的大嗓门高声说着话,在卫时谙听来却格外吵嚷。于是乎,她便同谢今朝道了句不适,又同众人打了一声招呼,方起身回寝殿。
谢今朝目送着她离开,握着玉勺的手紧了一紧。他沉思片刻,还是搁下了手中的汤匙,站起了身来,同众人道了一句:
“孤去看看太子妃。”
走在回廊之中,入夜的瑟瑟寒风吹拂着卫时谙发烫的脸颊,直叫她冷也不是热也不是,难受得很。
离宫本就没什么人,回廊上也不过零零散散点了几盏灯。卫时谙迷迷糊糊摸索到了殿门,推开门走了进去,便想脱了外衫。
急急忙忙间,便有一页纸从中间掉了出来,随着穿堂而过的风落到了地面。
卫时谙低下身子,将它给拾了起来。
上头“判决公文”几个大字赫然展在了卫时谙眼前,叫她瞬间就打了个激灵。她蹲在地上,又将上头写的内容又给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却忽而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般,承受不得。
犹记得,董婉走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那时候看着董婉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薄被上,卫时谙还死命掐着自己,质问自己为什么连人最基本的悲伤与难过都没有,为什么像个旁观者一样,如此冷漠。
可是眼眶似乎是和她作对一般,就是一滴眼泪都不肯掉。卫时谙只觉得心中实在苦闷,压得她喘不过气,整个人浑浑噩噩,脑子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在其中,想也不想,看也不看。
她沉沉回忆着,董婉最后一次招供的时候。
那时她说数了她身上的伤疤,一共七十四处,说活像一幅画。
她说真疼。
自己当时又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说了,会尽力帮她争取从轻量刑。
董婉听闻也只是笑着点头,没做多的表示。她看起来有些无所谓,根本没有绝处求生之人的那份千方用尽的模样。
卫时谙捏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页,不由得蹙眉想道:
如今看来,她那般不正常的举动,是在那时就做好了决定了么?
所以,她那时就已经在同自己道别了。
难怪啊……最终是何结果,对于她而言,不重要了。
卫时谙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沾着董婉吐出来的血水一般。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虽然董婉说过,她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她说这辈子活得太苦了,不想再继续了。
她历经那么多苦难,到头来却还要说一句,人间真好。
她要赎罪,要重新开始,的确,不应该拦着她的。
卫时谙仍旧觉得心脏像被扯住一样疼。
她死死盯着那文书上头的判文,如今上头承载的早就不是期冀,而是刻骨铭心的讽刺与绝望。
卫时谙站起身来,身子因蹲久了的缘故,再加上本就饮了酒,有些摇摇晃晃。她努力稳住身形,看清了四下的境况后,找准了花架旁的炭火盆,走了过去。
炭盆用铁丝网罩住,挡住了烈焰层层叠叠的攻势。卫时谙拿着手中的文书,将它放到了火苗的正上方。
看着火舌舔舐着纸页的边缘,她一松手,那上头清晰的大字便立刻被焰火吞噬,连同着她的眼泪,与火光不分彼此,化为灰烬。
在火光上下攒动的那一瞬间,卫时谙终于感到一种灭顶的悲伤与疲惫袭来。她支撑不住,跪在了大殿之中,抱着膝失声痛哭。
……
谢今朝踏入殿中之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偌大的寝殿之中,未曾点上灯盏。殿内唯一的光源便是那还在燃烧的炭火。
卫时谙缩成小小一团,双肩耸动,一声声啜泣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格外清晰。她黑发倾泻,像浓绸一般将自己包裹住,整个人如一只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他慢慢走至她身旁,点起了屋内的烛火,温声唤道:“太子妃。”
卫时谙身子一惊,慌忙止住哭声,却不料不能控制得当,吸气呼气之间,竟是打起了哭嗝。她只觉难过又懊恼,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口齿不清地道了句:
“殿下怎么来了。”
“孤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谢今朝看着还在不住抽泣的小姑娘,和她婆娑的泪眼,哭红的鼻尖,思忖一番,走上前去将人揽进了怀里。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却不曾想眼前的姑娘如同想痛快发泄一场一般,哭得越发厉害起来,令他一时间有些无措。
良久,卫时谙方才从谢今朝的怀里抬起头来,抹着眼睛,一面道:“对不住,给殿下添麻烦了,我就是喝得有些醉了,想哭。”
虽然她方才只是用额头抵着他的胸膛,但他的衣襟不免还是被泪水沾湿了一些。卫时谙下意识用手抚了抚他的胸口,喃喃道:“衣裳也弄脏了……”
谢今朝顺势攥住她的手,只轻声道了句无碍,便带着她到了小榻上坐下,复又解下外袍,给她披上。
她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他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就此静默了良久。
寂然无声之下,谢今朝不由想起今日早间,他听闻董婉死讯的时候。
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令他讶异片刻,便可神色如常的事。
是生是死,皆凭自己选择,他向来不对此种事情多费心神。
只不过,他莫名想起同在诏狱的太子妃,心中竟骤然发紧,鬼使神差间,便遣了姜昀黎前去照应着。
罢了,她毕竟与他不同。
他只道这世间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所有人都笃信不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有人都口耳相传,要隐忍克制、委曲求全;所有人都耳提面命,要不念旧恶、以德报怨。
他连掌灯人都没有,只能独自在漆黑的路上一再蛰伏。
他所走的这条路注定离经叛道,没有回头路。
父皇告诉他,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没有多余的心思拿来可怜旁人。
帝王之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唯软肋不可有。
是故即便有一日父皇驾鹤西去,他也无暇痛心疾首,而应面不改色接过大胤的帝位,振朝纲、稳民心。
又何况一个微不足以的董婉。
可她毕竟与他不同。
养在闺中的姑娘总归是娇气些。虽说是将门之女,到底是受父母疼爱,未曾历经过沙场的风沙摧残,哪里能见得有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就那般死了。
她当然也不会如他一般,当然会对董婉施以怜悯。对于他这种假情假意惯了的人,在她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同情心,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思及此,谢今朝缓声开口道:“过悲伤身,太子妃莫要哭坏了身子。”
“若有何不可疏解之事,不妨说与孤听一听。”
“是因董婉之死?”
卫时谙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发丝,闷闷低语道:“是。”
“也不全是。若如杨文海这般的人死了,抑或是刘楚尧,我也并不觉得伤心难过。”
谢今朝眸色暗了下来,沉思片刻才开口:“这么说,太子妃还是偏心好人。”
“好人?”卫时谙沉默了半晌,自顾自摇了摇头,“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
“磨难多端,她受人毒打被人利用,如今自戕赎罪,或算是善。但她也的确下蛊造成祸乱,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乡民,实在是恶。”
“所以她是正是邪呢?”
“善与恶的界限如此模糊,就连我自己,我也无法评判会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怜惜董婉,是替她觉得不值。她不止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处境。”
“她生在乱世之中,根本就没有那个机会能照着她想得那样活着,除了流亡就是苟命。而我能如今日这般,是走了天大的运气。”
谢今朝猛然偏过头朝她看去,眸中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盯着她还带着泪痕的侧脸许久。
他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连带着眉头也蹙了起来。
他的母后。
北狄曾经鲜活明艳的公主,在最好年纪远嫁来了大胤。
大胤自此多了位来自异疆的皇后,次年冬,又多了为金尊玉贵的皇太子。
只不过,北狄阿勒苏大漠上那成片的天宝花,永远被困在了时间里,再也无法绽放了。
谢今朝从苍凉的回忆之中拉回神思,再一转过头,只见一旁的人早已将头轻磕在双膝上,睡着了。
他有些无奈地一笑,将手臂轻轻绕到卫时谙的右侧,将她横抱了起来,欲将人放到床榻上安睡。
谁知睡着了的卫时谙也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甚为不老实。她窝在谢今朝的怀里,攀上了他的脖颈,还顺带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柔软的玉臂与他的肌肤相贴,带来的陌生触感,不禁让谢今朝喉结滚动,耳尖发烫。
在他将她缓缓放下,正要起身之时,却猛然被她一个力道拉近。
谢今朝的青丝散落在卫时谙的衣衫之上,与她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缠,打破了距离的界限,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似是察觉到了响动,有些不耐地偏过头,唇轻轻擦过他的脸侧,落于耳畔。
他听见她细声呢喃道:“殿下……会做好人吗……”
待旖旎散尽,他方将她不安分的手放好,直起身来替她拉上帘帏,复而转身熄了烛火。
阖上殿门的那一刻,谢今朝低垂着眼睫,自嘲地勾起唇角。
他会不会做个十足的恶人,倒尚未有定论。
但他绝不会做好人。
———
人间的事游走在长街上的油茶摊中滚烫的饮子里,在仁渠家家户户的捣衣声中支离破碎,融进深冬料峭的寒风里,带去远方,再不复回。
上京的御旨传到了江南道,官员清换了一层又一层,足足将整个江南道官场翻了个底朝天。
南春阁被封禁,杨文海斩首示众和刘楚尧被流放的消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嚼吧嚼吧随着饭菜进了肚子里,便被人渐渐抛在了脑后,再也无人提及。
一切的奔波与生计都在继续,从以往的萧条之象又恢复初新。
只有江南道的史册文书上,还遗留着这几月来的大案的最后的痕迹。
那上面写的是:
阴谋论。
与——
小人物的悲哀。
作者有话说:
标注:春归处,春草生,春人饮春酒。——取自[唐]青釉褐彩诗文执壶·腹铭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取自[先秦]《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江南道大案就此结束啦!!!!
即将进入下一个单元~
大家可能会觉得祝煜枫不太有怜悯之心,认为人如蝼蚁。但作为将士,刚刚上战场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士卒的命。只不过时间长了,战事越来越多,死的人越来越多,他早就过了那个惜命的时候了。
所以加上他之前对女鹅的态度,足以证明他本身就对女性有偏见,更认为董婉一个小人物的死去微不足道。
但是女鹅的行动会在后期慢慢让他改观的,虽然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本身就很困难,但是女鹅会用行动努力证明!
可恶,这期话有点多,再说点 :
关于女鹅被下蛊的事情,不用太担心啦~那小子不敢对女鹅轻举妄动,女鹅后面自有办法会发现的!也会让那小子给出一个交代!女鹅没有那么容易对他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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