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带着笑,用最轻飘飘的语气揭露了张如玉的欲盖弥彰。
这事说来也简单,无非是一个女人的自尊心罢了。
张如玉曾经的主君,在她最落魄时抛下她另嫁,她心里不在乎,可面上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毕竟,被男人抛弃这个事实,对女人来讲,很丢脸,哪怕她并不爱这个男人,哪怕她在得势后也随时会换掉这个男人……
落魄无能为力时便也罢了,如今得势,她怎么可能容许这个男人踩着她的脸面去幸福。
他做梦!
按张如玉原本所想,她是想在生意场上搞垮对方后嫁的人家,让那个让她丢脸的男人一生落魄,孤苦无依,可无奈,那个后嫁的人家有些偏远,张如玉若想搞垮对方,要么在本地找一户豪商,金钱作礼,让对方帮忙,要么就把自己势力往那边倾斜,如此才可万无一失。
可无奈,张如玉空有一副搞垮对方的心,却既觉对方不值得让自己花费这么多银钱,又肯定不会迁移势力,大费周章,如此一番犹豫,张如玉干脆舍掉罪魁祸首,直接对她那位主君父家下起了手。
主君父家不算小门小户,但在庞大的张家面前,却也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很快,在张如玉心有怨愤的打击下,对方生意各处都受到了很大影响,濒临破产,幸好最后,对方家族还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卑躬屈膝的求到张如玉面前,说自愿与再嫁儿子割舍亲情,只求张如玉放他们一马……
张如玉那时怒也出了,气也顺了,又加上对方给了自己这么好一个梯子,倒也能为她挽回些颜面,她又岂有不下之理?
于是在事情的最后,那家人再三保证与儿子一刀两断,然后听张如玉编排说自家儿子跋扈难教,逝世早亡,却连一声都不敢吭。
至此,便是张如玉主君逝世的全部真相。
谎话说了两年,连张如玉都差点忘了这件事的真相,不想今儿个却被周翊君言语挑破,张如玉的脸色在那瞬间阴沉下去,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语气都变得阴慎慎的。
“上官主君——消息面可真广啊。”
周翊君直视对方,笑容依旧不变,那叫个君子风度。
“张家主过奖了,这些小事应该所有人都知道吧,只是那些人顾忌张家主记性不好,没有提及罢了,倒是我,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张家主别介意,毕竟——我也没有坏心的。”
张如玉;“……”
她咬着牙,强逼自己将视线从那张虚伪脸上移开,转向宋玉青,然后,璨然一笑。
宋玉青瞪大眼睛,心里突然有了个不好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
“阿青啊。”她轻唤,开口的声音犹如恶魔。
“你未婚妻回去了吗?她怎么不住下来呢?毕竟离你们的婚礼也很近了,既然早晚都是夫妻,那还费这个劲回家干什么……”
宋玉青;“……”
噩梦成真,他恨张如玉!
略过宋玉青面色铁青的脸,张如玉恢复笑颜,视线又转向周翊君,用最温柔的语调开口道;
“上官主君还不知道吧?阿青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对方是阿青家族长的女儿,今年才十九,听说还是个秀才,阿青可喜欢了,上官主君要是再早几日来,那还能看到他们小两口形影不离的甜蜜模样呢……”
张如玉的这番言辞,是典型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看着周翊君听完这段话后,脸上得体笑容一点点隐没,张如玉挑唇,深觉这个罪受的值得。
而此时此刻,感受着公子和玉书同时扭过来的视线,宋玉青简直连头都不敢抬。
他也不懂此时自己到底是什么心理,明明,明明他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明明他就是规规矩矩的找人结婚,明明……
但就是好心虚是怎么回事?苍天啊,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诡异的有种偷、情被戳破的错觉——
救命!救命!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宋玉青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周翊君面色逐渐发白,眼珠暗淡,然后安安静静的收回视线,眼帘垂下,也跟着沉默下来。
眼角余光观察到这一幕,宋玉青的心都跟着颤了下,他张了张嘴,解释的话滚到嘴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说,你别听张如玉的屁话,我没有很喜欢别人,我结婚只是因为名声,只是因为合适,且也许过两日就要退掉了……
然而,没等他声音发出,沉默了好半天的公子突然轻笑一下,站在宋玉青这个方向看不清公子面容,只能听到他猛然低哑的声音。
“阿青,我做了一天马车,很累了,这里有没有合适的客栈能够落脚?”
宋玉青一愣,然后硬是将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语调讪讪。
“有,有,有客栈的。”
话落,他才反应过来,停顿一瞬,猛然反口。
“有客栈是有客栈,就是环境不太好,公子既然累了,要不就在这休息吧,我让桂叔收拾出一间通风最好的……”
“在这儿休息?”
宋玉青的邀请刚说完,垂着头的周翊君还没答话呢,倒是一旁正得意的张如玉不乐意了。
“阿青你开什么玩笑!”
她扭头看了宋玉青一眼,表情嗔怪。
“你知道人上官主君是什么身份吗?人家以前是大家公子,现在是官家夫郎,一生锦衣玉食惯了,你现在让人家住你这种小破院……”
张如玉刚刚扳回一筹,正眉飞色舞说的兴起,不想下一刻——
“好啊,那就麻烦阿青了。”
张如玉的得意嘎然而止,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下去。
宋玉青得了对方的话,哪还顾得上搭理张如玉,赶紧火烧火燎的喊人吩咐,脸上的笑容憋都憋不住。
“桂叔,顺玉,冬雪,都别做饭了,快来一块收拾下房间,就那间窗户最大的,对对对,就那间,赶紧收拾收拾,铺上我柜子里新做的那套铺盖,里头的柜子也换一下,到后院仓库里把那套红木的抬过来……”
张如玉;“……”
看着宋玉青欢快的忙活背影,张如玉眉眼阴郁,连对周翊君说出来的话都冒着寒气。
“上官主君,真是好手段啊!”
周翊君扯唇,笑的端庄。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缓冲,他面上已经恢复如常,几乎让人瞧不出他刚刚受了怎样一番心理折磨。
“张家主过奖了,不过是有人抬爱,不论我如何说,都有人递台阶罢了。”
张如玉;“……呵!”
她意味不明的眯眯眼,视线上上下下扫视了周翊君一遍,话里恶意越来越明显。
“上官主君成亲有六载了吧?六年光阴,怎么不见身边添个孩子?也太孤单了吧!毕竟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家庭美满,子女绕膝吗,对吧,上官主君?”
听她这话,周翊君微微一笑,然后不闪不避对上她的视线,语调缓缓,却自带坚韧;
“我觉得张家主说的不对,毕竟人生在世,不是所有人脑子里想的都是那点事,有人爱山,便立志走遍名江山川,有人爱水,便乘船破浪,观看潮涨潮落,有人爱财,便整日躺在金银窝里,一毛不拔,有人爱人,哪怕没有世俗认同,没人支持庆贺——”
他一字一句,眉眼慑人;
“也不耽误别人一身孤勇,随心而行。”
话落,刚好一个仆从进来请示周翊君,现在要不要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周翊君点头应可,然后自然而然朝张如玉点了点头,顺利脱离这片硝烟弥漫的战场。
“张家主,你好好歇着,我要去门口瞧着人搬我的行李了,日后,我们有缘再会。”
说罢,再瞧一眼张如玉阴沉的脸,他笑着点头,然后转身走人。
徒剩张如玉一人留在厅堂,无能狂怒,却又无人搭理。
……
周翊君就这样在宋玉青的小院里住了下来,一晃三天,他住的那间屋子几乎大变样。
普通的黄木床榻被换成浮雕红木,白的黄的不配套家具也被整成了同色系,屋内的摆件,花瓶,窗纸,茶杯,全部焕然一新,用来饮茶的圆桌上一盘盘摆着的糕点也都是如意斋招牌……肉眼可见的在乎用心。
大早上的,玉书一手握着还沾有露珠的鲜花,一手悄悄推开房门,眼看公子已经睡醒,正倚在床边发呆,玉书顿时松了一口气,刚刚放慢的脚步也恢复正常。
“公子你醒了。”
他笑着开口,一边说一边往柜台花瓶那里走,然后左手将花瓶里昨天摘的鲜花拉出来,右手便又插上了新鲜的。
“厨房做了鱼片粥和小油条,奴才这就给公子端过来。”
说罢,他扭头想出门,却不期然被公子叫停了脚步。
“玉书——”
他声音很轻,仿若昵喃,但其中深藏的恐慌却显而易见。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来打扰阿青啊。”
高高在上的公子,他在害怕。
意识到这点,玉书一怔,然后猛的扭过头来,反应极大;
“你说什么呢公子?那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了,如今眼瞧着就差一步,就差一步——”
他疾言厉色,简直恨不得有八张嘴来安抚公子。
“公子你别怕,你要相信自己,阿青也是喜欢你的,你看,你不让我告诉阿青,你为他做的事情,我听你的没说,可就算我没说,这些天阿青是怎么对待公子的,奴才也看在眼里,若不是真的在乎,阿青怎么可能把公子的喜好记这么清楚,安排的这么面面俱到……”
是啊,安排的这么面面俱到!
周翊君没什么神采的眼眸动了下,缓慢扭头,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的一切。
床榻,衣箱,梳妆柜,待客桌,圆木凳,都是他所喜欢的红色。
茶壶,水杯,陶瓷摆件,青瓷花瓶,甚至还有花瓶里每日一换的鲜艳花朵,这些都是他平常路过会多瞧一眼的小花样。
明明已经足够用心了,可周翊君的心依然很不安稳,也依旧不敢将自己的行为告知对方,彻底戳破这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真的怕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摊开说出后,对方给出的回应不尽人意,那他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想到此处,他缓缓闭了闭眼,门口的玉书还在细心宽慰;
“公子安心,我这些天在院里都打听过了,阿青定下的那个未婚妻,才不是张家主说的什么,情投意合,恩爱缠绵,那就是族中族长求上门来,求阿青给对方一条活路罢了……”
周翊君缓缓摇头,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让玉书出去自行去忙。
其实,让他害怕的,哪里是阿青这个未婚妻啊,他害怕的是,相比和他在一起的世俗不容,阿青会更偏向安安分分的婚姻。
找一个女人,生两个孩子,家庭和美,子孙绕膝……
周翊君自己在阿青和这些东西之间,选择了阿青,可他不敢保证,阿青会选择他。
七年光阴,明明在朝这个目标努力的时候,他心无旁贷,一点都不会被外物干扰,可到了如今成败关头,他这七年压抑在心底的恐慌,却猛然都冒了出来。
他怕阿青在他和正常生活之间不选择他,怕少年感情,容易褪色,怕阿青早把这段经历抛诸脑后,开启新的人生,怕这段记忆,就只有他自己在死守不肯放,怕……
近乡情怯,在见到阿青之后,他真的怕的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