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桃慢吞吞走回卧室, 踢掉拖鞋,半躺着窝在懒人沙发里,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发呆。
大脑突兀地开始闪回刚才的场景。
中年男人头发白了近一半, 鼻梁上架着眼镜, 笑起来的时候, 眼角鱼尾纹很深,笑呵呵地和她说:“爸爸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选择。”
那种,池远和傅寻止, 有其他特殊关系的感觉,莫名其妙蹿了上来。
很快就又被池桃打消。
那可是她亲爸, 怎么会选择帮其他人, 而眼睁睁看着她难过呢。
池桃收回视线,不再想这件事,拿起手机, 点开微博大号。
那条内涵傅寻止的微博她没有删, 风向也已经被逆转, 多数粉丝相信了他们只是普通吵架, 只有零星几个黑子还在喷,也被她的粉丝怼了回去。
一种突然而又猛烈的愧疚感蹿了上来。
如果她的粉丝知道, 这些所谓恩爱场景,都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她画这个漫画, 也只是为了报复他。甚至连恩爱夫妻的舆论导向, 都是她一手煽动的。
会不会觉得,非常失望。
她确实,利用了年轻人对爱情的期待和向往, 来达到自己想火,让傅寻止不舒服的目的。
当时画这个漫画,是她一时的冲动上头。
池桃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东窗事发的那天,她原先的准备是,咬死不承认,再随便拉个男人来摆拍个恩爱夫妻的合照,堵住舆论的嘴。
现在,以傅寻止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允许她随便拉个男人摆拍的。
她私心又不想让他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怕傅家那段过往被有心人扒出来,把那些伤疤,再赤.裸地展现在大众面前,对他进行恶意的造谣抹黑。
他明明是那么不喜欢被人关注的人。
池桃重重叹了口气,眉头几乎拧在一起,肉眼可见的沮丧和惆怅。
恰好这时,施允打了个电话过来。
“桃桃。”女人声音轻快明亮,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和她此时的心情对比鲜明,“能帮我个忙吗?”
“怎么了?”
“我男朋友刚刚和我说他明天回国!你也知道我们快一年没见了,我想去机场接他。可是我明天幼儿园有个暑托班要管,就,你能不能,替我去一下?”
“呜呜呜我实在找不到人了,我问了一圈儿,上班的上班旅游的旅游,还有去追星的,就是找不到有空的。”
施允有个在国外留学的男朋友,异国恋两年了,这点池桃是知道的。
而且,她还欠施允一个人情。
她画四格漫画那会儿,初期没什么热度,都是施允帮她联系她朋友,她朋友再联系朋友,最后,促使一帮子微博大v帮忙转发的。
但是吧。
暑托班,还是幼儿园。
一听就是很麻烦的事儿。
池桃叹了口气,两条小腿在空中晃悠了几下,又开始巴巴地望着天花板瞧,犹豫再三,还是应下了。
也就一天。
应该……没多大问题吧?
“好耶!桃桃你真是宇宙无敌人美心善女菩萨转世!”施允的高兴几乎能从听筒另一头溢出来,真心诚意地给她吹了一通彩虹屁。
没听到池桃回应。
察觉到她兴致不高,施允顿了顿,以为她不方便,补充道:“你如果明天有事的话,我还可以问问别人。”
“不是。”见她误会,池桃回过神,连忙否认,“我只是在想四格漫画的事情。”
“嗯?太久不更新有人私信骂你了?”
“不是。”池桃失笑,把自己的顾虑简单和她复述了下,“我只是觉得,有点在欺骗粉丝。”
“这有什么好欺骗的。”比起她,施允对这事儿显得无所谓地多,“网络世界本来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谁能保证你看到的一定是真的呢?演技再差,品行再烂的明星不照样有人捧,表面清纯小花阳光暖男,背地里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
施允这一串骂完,也觉得这话有点儿过于极端了,尴尬地咳了两声,给自己打补丁:“当然并不是全部都这样。总之,你要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把假的变成真的不就行了?”
池桃眼睛亮了下,又暗下来。
假的变成真的,这个方法可行,但可能会伤害到傅寻止。
“你这个担心就很没有必要啊。”施允一脸莫名,“我觉得啊,傅瑾管理傅氏多年,没什么能力,也空留了个总裁名声的壳子。他把傅瑾拉下位,傅家势必会大换血,这肯定会上新闻头条的。”
“再说了,以他的身份,结婚肯定会是圈内人尽皆知的那种,你总不可能和他隐婚吧?”
池桃也没明白话题怎么就跑到结婚上去了。
她和傅寻止八字还没一撇呢!他现在还只是个备胎!备!胎!
见施允来了兴致,滔滔不绝。生怕她再往下说,都能讨论到孩子辈,池桃一下坐起来,小腿在地上蹬了几下,脚趾羞愤地蜷起来,猛得打断她:“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shut up!”
说完最后一个音节,不等施允再说话,她就先一步把电话掐了。
池桃把手机丢在地毯上,叹了口气,伸出食指,慢腾腾地,试探着,轻轻戳了下自己的苹果肌。
热的,还在发烫。
她小碎步跑到窗台前,拉开纱窗,重复刚刚的动作,伸出半个脑袋往下看。
那辆黑色的车已经不在了。
池桃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他不走吧,觉得浪费时间,走了吧,她又不高兴儿。
她默默拉好窗帘,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就这还说包夜呢。”
“一点也不诚心。”
**
次日清晨,顺着施允给的地址,池桃从房间的糖罐子顺手里抓了把奶糖,打了个车,来到今天的目的地,双叶幼儿园。
站在幼儿园门口,她蓦地想起来,还和备胎一号约了午饭。
她想了想,出于礼貌,还是觉得随便鸽人不太好。于是微信给傅寻止留了条消息说明情况,为了证明不是借口,她还发了定位。
现在幼儿园和小学这样的情况很常见。
工作日,家长工作繁忙,家里又没老人能带孩子,怕孩子在家里待不安稳,就会送到学校里给老师,和高中大学里招募来的志愿者带,算志愿者时长。
池桃高中有幸参与过某小学为时一天的暑托班志愿者活动,其小学生麻烦程度,差点没给她耗去半条命。
希望幼儿园小朋友能比小学生好管教一点。
她到叶子班的时候,班里除了零散的几个小朋友,还有两个穿着高中校服,绑着蝴蝶结发带的志愿者小姑娘。其中一个白蝴蝶结的,正在和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聊天。
听闻开门的响动,两个小姑娘循声望过来,看到池桃陌生的脸,怔了下。
最终绑着红蝴蝶结发带的小姑娘还是没按耐住好奇心:“施老师呢?”
“她今天有事情,我来替她管一天。”池桃从角落搬了个小板凳,径自坐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就这么几个小朋友吗?”
“不是,一共有十几个。”
红蝴蝶结给她解释:“现在时间还早,还有些没来。”
“这样。”
池桃和红蝴蝶结都算比较自来熟的性格,两人很快就聊起来。池桃得知她们是北原一中的学生,来这儿是暑假志愿者,白蝴蝶结比较腼腆,没和她搭话,一直在和边上那个丸子头的小女孩说话。
红蝴蝶结说这群小孩都很乖很听话,待在教室里和她们玩游戏,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除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从小被全家溺爱,一不高兴就闹脾气,说什么都爱唱反调,还特别喜欢把那个小女孩的丸子头抓乱,看着她哭他就想笑。
偏偏家里还有点儿权势,吵着闹着想和这小女孩一个班级,家里人全护着他。
池桃听得叹为观止。
这是什么绝世熊孩子。
说起这个,池桃情不自禁回想起,自己幼儿园那会儿,为了帮陈盛源出头,把汤往人头上洒。
其恶劣程度,好像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池桃对小孩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确切来说,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喜欢听话的小孩,讨厌熊孩子。
她正和红蝴蝶结聊着天儿,忽然感觉衣角被人拽了下。
是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小女孩有点儿认生,看着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不知道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怯生生喊她,嗓音又软又糯:“姐姐。”
这一眼看得池桃心都化了。
她蹲下来和她平视,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了?”
小女孩固执地拽着她的衣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池桃似有所觉地眨了下眼,摸了摸长裤口袋,从里边儿拿出一颗奶糖。
“别怕。”她轻轻抓着小女孩软软的小手,平摊开,将奶糖放在她手心,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她收紧,“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小女孩垂着脑袋,过了半晌,才微不可闻地说了声:“没有。”
池桃没太听清楚:“什么?”
她不再说话了。
见状,池桃也不太好再说什么。
临近饭点,池桃才见到那个传说中的绝世熊孩子。
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以为小男孩会是那种胖乎乎的,和绝大部分熊孩子一样,又矮又胖,像个矮冬瓜。
但其实不是。
高确实不高,只比丸子头高了一点点,不过很瘦,穿着件黑白条纹的小衬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活生生把进暑托班演成了领导下乡。
许是她打量的意味过于明显,小男孩转过头,凶巴巴地看着她,语气又拽又自恋:“你谁啊?我知道我帅,你也不必看得那么入迷。”
听到这话,池桃左眼重重一跳,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看久了傅寻止那种级别的帅哥,再不济还有个做明星的小弟,审美被拉高了好几个档次。
这小屁孩在她眼里,和如花没多大区别好吗。
池桃懒得理他,激起了这小屁孩的逆反心理,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踩着小拖鞋,恶狠狠地瞪着坐在儿童小板凳上的池桃,突然伸出脚,用力踢了下她的凳子腿儿。
纹丝不动。
似是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他眼底多了几分惊讶和羞愤,不信邪似地又踢了一脚。
还是没动。
周遭响起一片哄笑声。
池桃憋笑是专业的。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等他又踢了几下,才朝不远处的饮水机抬了抬下巴,贴心道:“踢累了那边有水。”
班级里笑声更放肆了。
池桃存心想给他一点下马威。
她学过一点格斗技巧,知道该把身体重心放在哪里,才不会轻松被敌人压制。
更何况,幼儿园的小朋友,养得再怎么好,也就那么点力气。
找茬失败还反被嘲笑,小男孩整张小脸都气红了,往后退了几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趁着门还没关上,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池桃愣了下。
她本意只是想给这熊孩子一个教训,等他冷静下来以后给他讲道理,不是看不顺眼就能随便欺负别人的。
也没想到他这么经不起逗,一声不吭地就跑了。
池桃站起来,往门外走。
红蝴蝶结对这情景见怪不怪,见她想追出去,劝阻道:“池姐姐,不用管他,他以前经常一个人跑出去的,过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幼儿园不是很大,也没什么危险的设施,即使如此,池桃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还是想去看看。”
刚走出班级,楼道里没开灯,也没安装窗户,光线很暗,看不清人影。
左右两条路,池桃凭直觉选了右边。
她刚迈了两步,黑暗里,一条隔壁凭空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腰,把她往他的方向扯。
猝不及防贴进男人怀里,池桃撞上坚硬的胸膛,忍不住叫了声,本能地想挣扎。扑腾了几下,鼻尖闻到熟悉的松香,她瘪瘪嘴,没再动。
“你怎么过来了。”
池桃枕着他胳膊,仰起脑袋,眨眨眼,明知故问道。
男人垂着眼,拇指和食指捻起来,轻轻给她鼻子做着按摩,没回答她问题:“撞疼了?抱歉。”
“还好,不是很痛。”池桃不依不饶,“你还没回答我问题。”
“想陪你吃午饭,就过来了。”
男人语气不咸不淡,仿佛再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能把情话说成这样的也就傅寻止一个人了。
池桃心脏又开始坐过山车了。
她耳尖红了红,别开脸,避开他的碰触:“你陪我吃午饭也不能加分的。”
男人顿了下,没什么所谓地嗯了声:“不加分就不加分,我只是想陪你吃饭。”
过山车上到了顶峰,经过几秒的准备后,开始紧张刺激地九十度垂直俯冲。
真是太羞耻了。
一门之隔,还能隐约听见里边高中生和幼儿园小朋友的说话声,她却在这儿调情。
这男人,自从把话说开后,行为举止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被圈在他怀里,鼻息间都充斥着男人独有的气息,将楼道里微凉的空气染上温度。
池桃耳尖到耳根红得滴血,状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推他的胸膛:“先放开,还要去找人。”
“那个孩子?”
男人想起了刚才看见的事情,语气沉下来,嗤了声,极其没有同情心:“那种性格就该治,一个人待在外面挺好的。”
他到底来了多久了啊。
池桃伸出食指,透过薄薄的白衬衫,用力戳了戳他的肩胛骨,像个小老师:“话不能这么说,小孩子三观还没彻底形成,合理引导的话,是有改变可能的。”
她说得极其认真:“如果大家都放弃了他,包括他的父母,任由他这样下去,那就真的没有人能救他了。”
男人沉默两秒,眉眼流露出几分无奈:“这边。”
**
池桃看过点名册,那小男孩叫薛池,父母都忙着工作,一年见不上几次面,每个月都会汇给他爷爷奶奶一大笔钱,让爷爷奶奶帮忙带小孩。
说来也巧,薛池以前从不来暑托班,唯独从上周二到这周二,这一个星期,他爷爷奶奶有事要去别的城市,听说学校有暑托班,就把他送了过来。
本身暑托班是需要家长报名签字的,因为薛池家里的关系,校方直接把这步骤省去,就答应他过来了。
池桃双手合在一起作喇叭状,身后跟着一言不发,脸色不算好看的男人,“薛池薛池”地喊了半天儿,嗓子都渐渐开始发干,也没得到什么回应。
“这么喊没用的。”男人看不下去,提醒她,“他既然选择逃跑,就不会主动出来。”
想想是这么个理。池桃鼓了股腮帮子,像只河豚,又把气吐出来,走在操场上,有点儿迷茫:“那我们分工合作?你找一半我找一半,地毯上搜刮,这么大个孩子总不见得凭空消失。”
“没效率,浪费时间。”
?
那你想怎么办。
池桃眼珠转了下,轻轻拽了拽他衣角,心生一计,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找到陪你吃午饭。”
效果显著。
不出所料,男人安静几秒,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小型滑梯:“在那边。”
闻言,池桃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半点儿声音。
她纳了闷了:“我咋没听到?”
池桃这句话,傅寻止没了等她磨蹭的耐心,径直往那方向走:“因为我以前是个聋子。”
“……”
您这笑话还挺冷的。
看来他也不是毫不在意她在漫画里把他设定成残疾人这件事嘛。
池桃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来,傅寻止转头,睨着她:“怎么不跟上来?”
“来了来了。”
池桃两指牵着唇角,往下拉了拉,确保他看不出她在笑,才小跑着跟上去。
傅寻止没有听错。
薛池蹲在滑梯后边儿,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被滑梯整个挡着,因此她才没看到他。
傅寻止皱起眉,正想走上前。
一只手抱着他胳膊,把他死死往后拽。
“你太冷淡了!”池桃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浅浅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廓,“会吓到他的。”
傅寻止浑身紧绷。
偏偏肇事者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动作有多暧昧,离他越来越近,和他咬耳朵,跃跃欲试:“让我来让我来,我要做小朋友的心灵导师。”
下一秒,一阵天旋地转。
男人勾着她的脖子,把她往怀里带。池桃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完全没预料到这个转折,整个人僵得像个木头人。被动感受着隔着衬衫传来的,独属于男人的,微凉的温度,以及,肌肉线条和骨骼的轮廓。
有力的手臂圈住她的脖子,后脖颈传来冰冷的触感,被捏着脆弱的后颈皮,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有重物落在她的肩膀,耳畔痒痒的,温热的气息在流动,带来微妙的,酥麻的颤栗感。
男人声音低而哑,学着她刚才的样子,轻笑一声,薄唇离她红透了的耳尖不到一厘米:“那请问池老师……什么时候做我的心灵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