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茉克制的小声啜泣, 在听到这句“生日快乐,小茉莉”的时候破防,变成了放声大哭。
晚自习结束, 各班学生往出走,她的哭声掩在嘈杂声中,在众人发现之际,迟茉面容模糊地跑上楼梯, 去到上次待的天台上。
周嘉渡在电话的另一端, 无声地听着她哭泣。
从酒店的窗户往外看去, 可以看到埃菲尔铁塔高高的塔尖, 阳光温暖和煦, 却并不能让人感到开心。
他听到小姑娘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讲着一些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那些错乱没有逻辑的语言, 一句一句拼凑在一起, 让周嘉渡终于彻底明白——
为什么她会在舞蹈室见面那天, 听他提到“哥哥”而大哭。
为什么她的爸爸妈妈会丢她一个人在家这么长时间。
为什么她会突然不学舞蹈。
以前周嘉渡只是觉得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教育方式,不能一概而论, 况且迟茉有一个刚找回家的姐姐,她的父母或许会因此对两个女儿有一时的落差。
而事实远比他以为的更加残酷。
从一颗替补的螺丝钉变成一颗毫无价值只待丢弃的螺丝钉。
周嘉渡猝不及防地想起迟茉的那双眼睛,乌黑而澄澈, 看人时带着古灵精怪的笑意和活泼的生机,像是动人的初雪。
不了解的,一定以为她被娇养着长大,因为只有在富足的爱中长大的孩子, 才会那么自信和透彻,像个太阳。
结果不是。
周嘉渡心像被人扯着,随着哭声不断鼓动, 涩涩麻麻,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
迟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把听筒那边的人当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倾诉,事无巨细、颠三倒四地讲着。
又或许,不是在和谁倾诉。
在平安顺遂、看似平和的十几年后,迟茉突然发觉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而或许在下一刻,她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掷出去
曾经的光鲜和骄傲不堪一击,被人一捅而破。
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讲道理,告诫自己要坚强,父母的爱没有那么重要,过去的日子只当是上天的馈赠。
但迟茉毕竟只有十五岁,她曾毫无保留地爱着林文和迟封。
在小学作文里,迟茉秉着一颗童心天真地写到:我的爸爸风趣又幽默,喜欢带我去游乐园玩,我很喜欢他。妈妈有点严肃,有时会很生气,生起气来好长时间不说话,但她笑起来很好看,我要让妈妈每天都多笑一点。我爱我的爸爸妈妈,我们的家。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游乐园正是迟安当初走丢的地方。
她也才明白,为什么林文总是对她不冷不热,有时候又会莫名生气。
他们在看她的时候,在想什么?
被至亲抛弃的恐惧感深深缠绕着迟茉,让她心底深觉自己毫无价值。
这大半年来,迟茉从未对任何人宣泄过这些情绪。
十五岁的她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一个人消化这些坏情绪。
迟茉敏感而骄傲,既不想让旁人窥探到她的弱势,也不想让这戏剧性的经历来影响身边朋友的情绪。
于是她内心生出一根隐形的拉链,试图把所有的坏情绪都拉住,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但迟茉毕竟没有魔法,她不知拉链里边其实并不是解脱之地,而是一个巨大又可怕的泥沼,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愈发不安和自我否定。
而在迟茉十六岁这天,这个拉链,终于被人拉开。
她边哭边喊:“阿初哥,我是不是一点都不好,没有一点用?所以爸爸妈妈才不要我,他们都不喜欢我……”
夜风很冷,女孩哭得嗓子都哑了,终于止住哭声,抱着膝盖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天台上的铁板被风吹动作响,周嘉渡突然开口——
轻声安慰起她。
他的声音温柔缓慢,迟茉闭上眼睛,像是卧在姥姥膝上听她讲童话故事。
“茉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能因为他人而否定自己,我们的价值,也不在于对方的重视程度。就像烦人的青苔其实是湿墙的披风,贝壳其实是大海和沙滩的邮差,尘土其实是大地的轻柔絮语。那些不起眼的、不被重视的,都有他们无可替代的价值。”
周嘉渡慢慢地说着。
……
“茉茉,你知道那个童话吗?初雪天的时候,茉莉花树会受到感知,孕育生命,而在雪停后阳光照耀的那一刹那,就会从花树梢头冒出一只小精灵。茉茉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因为你是小精灵啊,闪着光的茉莉小精灵,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迟茉哭得大声,“独一无二、无可替代”胜过一切赞美的语言。
周嘉渡接着说了很多,他的语调温柔得像是天上的碎星、水中的月。
“一定会有人全力以赴地爱着你,在明晃晃的骄阳下,亦或是苔藓满布的阴暗处。有人知无人知的地方,都一定有人爱着你。”
……
那天晚上,迟茉从学校回到京柏嘉园,周嘉渡担心她这么晚一个人骑车不安全,一直没挂电话。
迟茉从保安室里取回他出国前寄存在那的礼物,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自己今天过生日的,只是捧着礼物袋子时开心而又感动。
标志性的蓝色礼盒里,是一只蒂凡尼的玫瑰金线圈手镯,缺口处一端是镶嵌钻石的标志性字母“t”,另一端是一朵用珍珠母贝做的小茉莉。
戴到她的手上,大小刚刚合适。
迟茉在电话里认真地说着感谢的话,她的情绪好了很多。
拉链被周嘉渡拉开,坏情绪是恶鬼,但周嘉渡是骁勇的战士。
战士帮她打败了恶鬼。
小精灵挥挥翅膀,从沼泽里飞出来,恰好看到茉莉花正在盛开。
北方冬日,屋里的暖气将整间房烘得暖洋洋的。
迟茉洗完澡窝在被子里,头发湿哒哒地垂在枕巾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嘉渡聊着平庸的琐碎。
这通电话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突然——
那端没了声音。
迟茉对着手机“喂”了两声,没有回应,她一看,周嘉渡已经挂掉了。
谁知没过多久,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新手机铃声是《let it be me》,《怦然心动》的片尾曲。
上次从城堡出来,她换上的。
“阿初哥?”
“嗯,我在。”周嘉渡顿了顿,“刚刚手机欠费了。”
“啊?”迟茉这才想起,他还在国外,两个人竟然打了三个小时的跨国电话,太太奢侈了!
“我有罪,花钱流眼泪,阿初哥,我们赶快挂掉电话吧。”
周嘉渡笑:“没关系,哥哥刚充了两千块钱的话费,你要是还想哭的话,也不是不能再哭几个小时。”
迟茉:“……”
“不,我不哭了!”她坚定地说。
谁要花钱买眼泪找罪受。
周嘉渡似乎很满意,笑起来:“那睡吧,今晚睡个好觉,阿初哥给你唱首歌。”
迟茉惊喜,“嗯”了一声,她把床头的灯调到最暗。
只有一点温柔的橘黄色,混着月色,洒在屋里。
“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海风吹着她的发/她的发
我和她在海边奔跑/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
月亮下的细语都睡着/都睡着
我的茉莉也睡了/也睡了
寄给她一份美梦/好让她不忘记我
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
……
没两天就要到圣诞节,各大商场门前装点得花花绿绿,借着节日来促销商品。
学校旁边的小商店,也摆出了漂亮的平安果和各种各样的卡片。
陆小昀表姐的奶茶店,最近也随着节日变得忙碌起来。迟茉下了晚课和周末的时候,经常被叫去帮忙。
奶茶店在玳瑁胡同,说是胡同,其实老房子早已经被拆掉,变成了一座座楼房,附近紧挨着一个大学,因此生意还不错。
从附中到奶茶店,坐公交五站地就到,来回很方便。
迟茉帮忙给客人点单结账,还学着做奶茶,忙碌的日子里她总是充实又开心。
像是突然抓住了黯淡时光里里闪烁着的光,在学校的日子和闲下来的时间里,她拼命学习,抓紧时间查漏补缺。
迟茉知道,自己想要考住隔壁的大学,在大部分人眼里是不可能的。
但她不服输,她要比别人加倍努力。
新来的化学老师是一个资历很老、水平很高,但又没有架子的老师,时常和学生打成一片,还会自己把一些化学知识点编成歌曲,录音频给他们,方便记忆。
对待迟茉这样基础不好的同学,他也从不轻易指责和嫌弃,反而是给他们每个人印了一本基础知识点的小册子,先抓牢基础。
迟茉很感谢这个老师。
遇到不会的题时,她会圈出来,第二天去问同学或者老师。如果还不懂,就拍照片发给周嘉渡。
有时隔着时差,他不能及时回复,但只要看到,就一定会给迟茉写一份详细的解析。
迟茉没问周嘉渡去国外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是否已经回来。
除了询问不会的题,其余时间他们几乎不联系。
但她却没有以前那么害怕和焦虑,迟茉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比以前更多了一份默契。
“分享了你的秘密的人”,迟茉偶然在书中看到这个词,她一下子想到了周嘉渡。
她分享的倒不是她的秘密,而是她的另一面,不积极的、阴暗的、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那一面。
而周嘉渡用他的温柔,让迟茉相信前方有光,在无声无息中更加信任他。
冬□□服穿得厚,迟茉每天都把那个手镯戴在手腕上,被衣服一遮,谁也看不到,但她心里却是满满的安全感。
这份安全感是周嘉渡给的,更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十二月末又举行了一次月考,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
迟茉进步很大,虽然成绩仍然是班级倒数,但之前亮起红灯的数学和化学,都扒住了及格线。
她的语文作文,还被当成了范文,印刷后在年级里传阅。
迟茉很开心,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又努力地对待着学习这件事儿。
而上次因为化学交白卷成绩不理想的周琛,这次完整作答后直接冲到了年级第二。
和年级第一差的几分,也不过是因为数学压轴题他步骤太过简单被扣了分而已。
有一次,迟茉被一道电磁场的题困住,学委和物理老师恰好都不在,她一时心急,转头去问周琛。
迟茉都做好了会碰钉子的准备,结果周琛还给她认真地解答了。
但他的思维能力比一般人都要强,从小混在奥赛班里,也几乎从不给别人讲题,所以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的疑惑点,他时常不理解。
迟茉看着周琛那“为什么这个也不懂”的眼神,默默无语。
每个理科班里都会有一种男生,因为头脑灵活理科特别强而心生优越感,讲题时不耐烦,一副“你怎么这也不懂”“你脑子有问题吗”“这是初中题吧”的模样。
虽不是成心却中二又令人生厌。
而周琛不属于这种,他是真的真的不理解迟茉的疑惑点,就像迟茉不懂这道题一样,他讲题的语气中也从来不会带着轻蔑。
迟茉看着周琛把她的问题读来读去,还做好备注的样子,笑个不停。
“算了,我下节课再去看看老师在不在。”
正巧这时,尹飞走进教室,看到迟茉和周琛相处融洽的模样,惊掉了下巴。
待周琛出去,他指着迟茉的试卷愤愤不平地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是第几次了?”
陆小昀白他一眼:“有话说话,怎么了?”
“周琛竟然给咱们老大讲题,这台冰箱竟然会给别人讲题!我之前问他他都不搭理我!”
迟茉也白他一眼:“就你那叽叽喳喳的样,周琛能受得了才怪。”
尹飞不服:“歧视,赤.裸裸的歧视,小云朵,你一会儿去问问他题,看看他只是不教我,还是只教咱们老大?”
陆小昀缩了缩肩膀:“我不!他气压太低了,我怕,肯定是只不想给你一个人讲。”
“……”
月考出成绩的第二天就是元旦。
阳历新年和一场圣诞节的庆祝方式别无二致,小贺卡在青春洋溢的学生里传递,宣告着二零一三年的到来。
大多数学生更渴望的是顺顺利利熬过一月的期末考,然后以一个优异的成绩来迎接漫长的寒假和旧历新年,在拜年被亲戚问成绩时,不至于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所以一月里,附中的学习氛围异常浓烈。
好多走读生也自觉来上早自习.大课间操场上打球的男生都少了一半,都窝在教室里温书。
迟茉埋头苦学的时候,偶尔会抬头向窗外望去,天空湛蓝,时而有鸟儿飞过,从这个角度,恰巧可以看到隔壁r大图书馆红红的尖顶。
她莞尔一笑。
想起周嘉渡,想起隔壁的大学,未来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晦暗不明。
快期末考试的时候,迟茉突然接到迟封的电话,说他们在三亚租了一个三个月的短租房,可能得过完春节才会回去。
迟茉“嗯”了一声,然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察觉气氛太尴尬,迟茉主动问起:“迟安的病情怎么说了?”
她记得那天他们离开的时候,迟封说热带海边有利于迟安病情的恢复。
许是迟安真的有好转,提起这个,迟封语气都变得轻快了:“安安被拐卖后一直在南方,海南正好暖和,她比北京更适应,景色也好,最近心情好多了。”
说到这儿,迟封顿了顿:“茉儿,可能这次回去,安安能跟你好好相处。”
“嗯,爸爸,我要去复习了,先挂电话了,再见。”
挂掉后,迟茉赶忙去做刚刚被电话打断思路的那道导数题目。
草稿纸废掉一堆。
结果真的做出来了,和答案上给的第一种方法一模一样!
迟茉开心得跳起来,她之前很少能够做出导数题的第二问,总是混两个步骤分,就再无思路。
迟茉喜洋洋地把做好的题目拍照,发给周嘉渡炫耀。
很快,周嘉渡回复:【小茉莉真棒!】
她心底甜滋滋的。
原来做出一道题,真的会有成就感,还能得到阿初哥的夸赞。
迟茉在键盘上打着字,给周嘉渡发消息。
按下回车键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迟封、林文和迟安,这三个原本对她来说带着浓重感情色彩的名字,已经变得模糊和黯淡。
她真的做到了——情绪不再因为他们而剧烈波动!
刚刚急着挂电话,也是真的因为赶着做题,因为和迟封的聊天无趣,而不是逃避。
想到这儿,迟茉的心情更好了。
她想了想,在对话框里卖惨:【阿初哥,我们马上要期末考试了,紧张……】
周嘉渡耐心地回复:【考试只是一个小小的检验,不要怕,平常心对待,要实在紧张的话……就想想阿初哥吧】
迟茉:【为什么?】
周嘉渡:【因为阿初哥每天为小茉莉诵经祈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