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芳居坐落于闹市中,到了傍晚,更是有源源不断的行人流入其中。
有个过路的拉着一人问,“这花楼往日也未曾如此热闹,今日这是怎么了?”
那位富家老爷摸了摸自己的胖肚子,笑了笑,“今日可不一样,那翠芳居的春娘子你知道的吧?”
“怎么不知道了,春娘子那可是能在圣上面前跳舞的舞女。”
“她今日登台赎身,春妈妈说谁出的多,春娘子归谁。”
“你也想?”
“哪能啊,我家有只母老虎嘞,就是来瞧个热闹,听说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都来了,他指明了要赎回春娘子。”
陆明霏也是想瞧瞧春娘子的风姿,若不然也不会一直拉着谢知鸢从晌午一直等到现下。
两人所在的雅间不大不小,里头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木盘。
木盘里的酒壶、酒盏全部歪歪扭扭地倒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微蜷了蜷,其上是少女如海棠花般娇艳的睡颜。
另一边儿的小塌上坐着个少女,她斜斜靠着锦缎小枕,面上浮着酡红,眼儿半睁。
旁边的两个清秀小倌儿,领口敞着半倒在地上。
谢知鸢又抿了口手中的醒酒汤,身上那股熟悉的燥意才被压了下去。
她方才被那热情大胆的小倌儿喂了好几口茶,谢知鸢本想拒绝,可他眼波流转带着令人心痒的怜意,不知不觉几口咽肚。
她为着不让小倌儿用那样的眼神瞧她,便一直灌他酒,灌着灌着,他终于倒了。
谢知鸢本送了口气,下一瞬却发觉从自个儿身上窜出些许火气,这样的感觉,和那回梦里几近相同。
所幸龟公给他们端来了醒酒汤,谢知鸢在鼻下一闻便知是药。
她给醉倒在地的每人都灌了一些。
谢知鸢的身子不同常人,若是醉了或中其他药,常人的解药于她不能说完全无用,但那效果会削弱不少。
现下虽喝了些汤药,脑子清醒不少,可腹部的躁意依旧如火燎一般。
她从榻上起身,打算去外头透透气。
才到了门口,她一眼便瞧见一抹熟悉的粉色。
“谢知礼!你居然来逛花楼!”谢知鸢先声夺人。
谢知礼像被吓了一跳,猫儿眼瞪得溜圆,他看向鼓着脸瞪他的女孩子。
“我是跟着邵大人来的,就是为了凑凑热闹,我倒是不打紧,你呢?”
他说着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遭,撇嘴嚷嚷道,“你自个儿来该多费钱?!”
谢知鸢这才瞧见立在隔壁雅间门前的邵远。
邵大人今日倒是没穿飞鱼服,只着了寻常的鸦青色长衫,俊雅的眉眼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似是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他微掀眼帘,越过重重灯火看向她。
清寒、漫不经心中透着锐气。
他简单的一眼,仿佛可将人心层层剥开,又似刀尖上的青芒,浅浅划开一层。
谢知鸢瑟缩了一下,忙移开视线,长睫紧张得不住扑扇,朝他略作了个福。
“谢小姐不必多礼。”
邵远目光浅浅落在她身上,又不经意间收回,脑海里却自动浮现她的样子,
女孩原本套了件灰长衫,现下于方才的混乱中被扯得歪歪扭扭,头上的冠发也胡乱堆着,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温声道,“这里鱼龙混杂,姑娘家还是小心为好,不若同我们一道?”
她正要作答,身后陆明霏的声音响起,
“谢知礼?”
原本镇定的谢知礼在听见这声后,慌乱地用袖子遮住脸,可无济于事,陆明霏早已发现他。
她上前两步一把抓起他的袖子,方才醉得不轻,现下倒是眼神清明声音洪亮,“你居然来逛花楼?”
谢知鸢心下一咯噔,便知要遭。
上次陆明霏醉了,还是谢知礼亲自把人拖回来的,她与谢知礼自小一块长大,一道抢钱抢零嘴儿抢饭食抢爹娘的宠爱,他那点小心思她还会不知道?
男孩子逛花楼被女孩子撞见终究是不好的事情。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片刻后,陆明霏已同谢知礼斗着嘴走了,谢知鸢又不想打搅他们俩,依着谢知礼叫她不要乱走的话,只得留下。
现下雅间只余谢知鸢和邵远二人。
她有些慌乱地扑扇着睫,方才未消的火气拱着心,传遍全身,屁股下的垫子都好似烫起来。
邵远瞧清楚了她的紧张,将手中茶盏推到她面前。
谢知鸢懵然抬眸,撞进他浅淡的瞳色中,
他目光在她长睫上停住一瞬,笑道,“放心,这茶里没下药。”
他笑起来时总给人一种没在笑的感觉,谢知鸢没敢多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又接着喝了好几口。
邵远眼里的锐气散了些许,笑了笑,“好喝吗?”
谢知鸢点点头。
这茶似乎加了几味药进去,凉凉的,她身体里的火气也消下去不少。
她眉眼弯弯,“多谢邵大人。”
邵远不置可否地颔首。
不一会儿,一个美艳女子着薄薄舞裙朝台上跃去,一楼大厅里霎时喧嚣。
谢知鸢不懂舞,但也知她跳动时,举手抬足都盈溢着夺人心魄的美。
楼下男子们纷纷撕心裂肺般呐喊,更有甚者,将银票撒至台上。
谢知鸢看得呆滞了一瞬,
若是表哥在这里......
她下意识朝邵远望去,却发现他正巧也看向自己,好整以暇地问道,“好看吗?”
谢知鸢点点头。
他手指轻敲了敲桌面,漫不经心哂笑,“既是好看——”
他看向场上,
五军都督府刚开口,“两千两。”
全场寂静无声。
邵远在这样的静默声中开口道,
“三千两。”
好似说的不是银子是石子。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身为异姓王的唯一嫡子,邵远自是有财力担负得起这大笔支出,可五军都督便不同了,他虽握着实权,但为官清廉,唯一的喜好便是美人。
在另一边雅间的二皇子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五军都督从始至终态度模棱两可,并未在太子与二皇子中做出抉择,可最近却于太子方有所松动。
现下他已求父皇允了同赵家的婚事,赵大人管制不显,但在兵部影响极大,若是再能拉拢到五军都督,他的胜算绝对不小。
春娘子是他耗费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一颗棋子,费尽千幸万苦才设局假装不经意间惹得五军都督动心,想要为她赎身,为的便是窃取都督府的机密,以抓住他的把柄,好让其为自己所用。
可没想到,突然冒出个邵远。一切盘算,全都落空。
这个狗东西,说什么不近女色,都是骗人的。
他满脸阴鸷地扫向他,却正好对上他遥遥望来的目光。
浅透、凉薄、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太子与承安郡主的谈话未毕,陆明钦已先离席。
在他看来,这场鸿门宴实属愚蠢。
缺不缺长公主那点子兵权根本不会影响到什么,但太子天性谨慎,又被圣上压迫许久,现下看见一点机会便要牢牢抓住。
陆明钦才要上马车,倏忽间瞧见对面翠芳居人头攒动。
他微愣,侧目朝疾烨望去。
他的面容在幽幽夜色间并不明晰,脸上神色也捉摸不透,
但疾烨猜到主子要说什么,他上前一步躬身道,
“属下已安插不少人手,目前传来的讯息,是邵远已将那舞姬买下。”
陆明钦闻言轻笑一声,“倒是替我们省了不少钱,这异姓王之子,果然阔绰。”
说着,他便要提膝斓上马车,疾烨却在耳边轻呼,“主子!”
陆明钦顺着疾烨的目光望去。
泱泱人群中,他一下子便瞧见了某个笑得甜甜的小姑娘。
小小一只套在宽大的男款长衫里,颠颠地走着,脸上还存有红晕。
她正仰着头同高大的男人说些什么,小脸乖巧得不行,那男人眉眼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但不经意间看向她的眼里,藏着某种暗色。
陆明钦也是男人,自是知晓这样的神色意味着什么。
他蓦然想起方才伴云的话,忽然笑了下,
【那表小姐的脸瘦了一圈,躺在床上都动不了,估摸没十天半个月缓不过来。】
谢知鸢才同邵大人一道出了门,她还在问,“大人最近是要开宴席吗?”
谢知鸢其实不太懂男人们赎回舞姬是要干嘛的,虽经过那么多次绮梦,她隐隐约约觉得是污秽之事,但污秽在哪,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以她觉着邵大人将舞姬买回去,便是要她跳舞的。
邵远在她稚嫩懵懂又异常可爱的目光里轻轻笑了笑,才要说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又不紧不慢插入,
“邵大人。”
听见那道声音,谢知鸢心猛地一缩,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她朝那处望去,果然便见表哥在不远处,隔着重重人影望向她。
虽是向邵大人颔首示意,可那沉沉的目光却是落在她身上。
谢知鸢从未瞧见过他这般的眼神,
似染了三月的风,凉的人刺骨发寒。
她在这般的神色下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什么,惹他不开心了,可那心中的委屈却一阵一阵涌来,直直冲刷着她的眼眶,
谢知鸢忙低头,又听他说,“谢知鸢,过来。”
他连名带姓地唤自己——
谢知鸢朝邵大人福了个身,轻声道,“今日多谢大人款待,那我,那我便先走了。”
邵远并未阻拦她,看着她一步一步朝陆明钦行去,眉目沉沉间对上了陆明钦警告的神色。
看来他是知道了。
邵远不在意地笑了笑,同身后的小厮打了招呼,自行离去。
谢知鸢惴惴不安地揪着手指头,才行至表哥跟前,一道外袍将她全身都罩住。
鼻尖都是清冽松雾的气息。
谢知鸢吸了吸鼻子,没敢抬头,听见他说“走吧”,这才迈步。
到了车辕前,她委屈巴巴地顿在原地,她爬不上去,但表哥现下在生气,她又不敢叫他。
陆明钦才要上马车,就见某只愣在原地。
夜色中,也能瞧清她瘦了一圈的小脸。
他默然片刻,上前一步将她拦腰抱起,
女孩短促的惊呼声还在空中,陆明钦已抱着她踏入车厢。
他将她放在主座的塌上,正要起身,发觉自己的衣领被细嫩手指揪住。
而手指的主人,正半阖着眼,鸦羽般的长睫不停扑扇着。
“松开。”他的语调摸不透情绪,
谢知鸢吓得一个哆嗦,忙瑟缩回手指,方才憋着的泪又往下落。
陆明钦并未离开,反而看她的发旋儿看了半晌,才于她旁边落座。
似是早已习惯了表妹爱哭的本性,他递过一条帕子。
“谢知鸢,”他又唤了她一声,“抬头。”
谢知鸢哭得打着哆,她瑟缩着抬头,撞进他沉寂的墨黑瞳仁里。
车内并未点灯,谢知鸢摸着黑,只能瞧见个大体的轮廓,
这般的夜色混着一旁男人身上的沉沉气势,倒要她几近喘不过气来。
陆明钦一句没多问,直接道,
“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我......我,”谢知鸢磕磕巴巴地,刻意将小倌儿一事掐去,可才说了一半,便被表哥的动作打断。
男人微凉的手指放在她的后颈处,被他触碰的肌肤生出酥酥麻麻又叫人发抖的触感,
静默将此处桎梏,狭小空间密不透风,几近让谢知鸢无法动弹。
她心胡乱跳着,耳畔都能听见自己细碎的呼吸声,
男人隐于暗色中的面容幽沉,指腹在她的后颈处略微摩挲。
谢知鸢头皮发麻,手心冒汗。
她听见他开口道,
“谢知鸢,我同你说过什么?”
女孩沉沉的喘息声起,伴随着外袍被剥开的动静,是一道肃冷的声音,
“不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