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南月忙得厉害,腾出下午到隔日清晨的时间已经很难,天还没亮便被电话催醒。
他心里悬着许多事,睡得不踏实,手机只是震动,还未来得及响铃他就醒了,慌着拿过来按掉了铃声,轻声下床去客厅接电话,不想吵醒奔波了一路的颜雨。
颜雨已经醒了,感觉到骨头在泛酸,皱着眉头动了下,发现身下硌了只南瓜抱枕。
抱枕们认主,不垫钟南月,每次受苦遭罪的都是颜雨。
他把那只南瓜从腰下扯出来盖在脸上,张嘴咬住南瓜柄甩来甩去发泄怨气。
钟南月接完电话回来颜雨还叼着那玩意儿在甩。
他不知前因后果,只看到一只背着主人撕咬小枕头玩的狗崽崽,无聊又稚气的,可爱疯了。
“好玩么?”钟南月扯走颜雨嘴里的抱枕笑着问他。
“它硌我。”颜雨撇着嘴跟他告状。
“这样啊……”钟南月抬手打了一下那个小抱枕,“哥哥打它。”
“喂,”颜雨笑呛了,“它不是你的宝贝吗?”
“没你宝贝。”钟南月说。
他望了眼窗外,笑意淡了点,“我今天很忙。”
“忙呗。”颜雨也不是第一天跟他住了,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跟自己解释这些,“我中午约了朋友,你不用管我。”
钟南月本来想问他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公司,听他这么说,表情更垮了点。
“什么……朋友啊。”他问。
“大学室友,很久没在一块聚了,回来了总要见一见。”颜雨解释着,一边起身穿衣服,“等你忙完晚上一起吃饭好吗?我请你。”
“你请我?”钟南月诧异地反问。
“不行吗?”颜雨冲他笑,“我赚钱了唉月哥。”
“刚赚那仨瓜俩枣的就拽起来了。”
笑意又浮上了眼底,钟南月抓了颜雨的手腕把他扯到身边亲了下他的鼻尖,“看情况吧,我不一定几点结束,你记得别玩太晚。”
“好。”
颜雨低头碰了碰他的嘴唇,去了浴室。
清早确定了协议和下季度项目进程,上午就现阶段运营的问题召开了会议,十一点多结束会议出来,欢叔已经等在了楼下,接他去一个上周应承好的饭局。
钟南月剥了颗薄荷糖含进嘴里,清凉的滋味滑入喉头,头脑里撕缴成一团的业务被冲开了一个口子,疲倦感淡下去了许多。
他最近断了药,随身的携带品里多了一瓶小小的薄荷糖珠作为替代。
从前他是不爱吃糖的,其实如今也并不爱,其他口味都叫他觉得腻味,他只是喜欢上了薄荷糖。
甜而凉的味道,冰冰翠翠的颜色,不讨好也不冷漠,叫人舒心。
他看了下表,暗自猜想小孩儿这会是不是已经出门了,琢磨着往后要不要给他配一台车,同级别的新人是没有专车接送的,单独配给他会不会让他与别人产生嫌隙,闹出不必要的人际纠葛。
那就不要多此一举了吧。
可是想到这么热的天颜雨出门还要顶着烈日等车又觉得不舒服。
车内很宽敞,开着空调,空气凉凉的,钟南月却感觉皮肤有点腻。
他是做惯了决策的,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上亿的项目都没有拖泥带水过,却好像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万般纠结的人,怎么都觉得不妥。
欢叔从镜中看到了钟南月的表情,喊了声“少爷”,问他是不是热,要不要再调一下风档。
钟南月说不用,并不热。
欢叔沉默了一会,又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钟南月说没有,让他继续开车。
不是没有,是没想清楚。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都会被人认真执行,所以没想清楚之前从来不会贸然开口。
这么一路纠结着一件又一件小事情,往日无聊的行程变得充实了许多,好像一晃眼便从公司楼下到了酒店。
他是刻意晚到的,推门进去的瞬间,等在包房里的几位站起身迎他。
钟南月望见了门边的人,心间凡俗的小小烦恼一刹那间灰飞烟灭。
只是淡漠了片刻,他在内心做了调停,恢复姿态进了门,与提前约好的那位姓霍的打了招呼,并没有搭理江秋见,也没有刻意去疏远,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淡然地立着等待霍先生替他们引荐。
霍先生先是按照资历给钟南月指了局子中央的一位老辈,钟南月与那人握手寒暄了,而后才转向江秋见。
“这位是祥纳集团的江总,”霍先生朝江秋见示意,并不刻意地开了个调节气氛的玩笑,“钟少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被这句无意的玩笑戳了心,江秋见定定地盯着钟南月看,说“不用。”
他似乎不想称呼钟南月一声钟少,抿了抿唇,而后说,“我见过的。”
霍先生当他是说在新闻媒体上见过,笑着请他们入座,“那就算是半个熟人了,既然是熟人局就不要拘谨,敞开聊啊。”
钟南月并没有拘谨,夹了支香烟问座上的前辈“可以吗?”,前辈自己点了烟,冲钟南月笑,“自家人,随意就是。”
钟南月笑笑,将烟点着。
席间他极少说话,在这样的商业互搏中他向来很稳,话少气场足,因而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事情基本聊定,钟南月去了洗手间。
余光里有人跟了过来,他暗了暗眼眸,没有改变自己的步调,拉开隔间的门吐了酒。
江秋见立在洗手台边,眼眶微微有些发红,问钟南月是怎么了。
“喝多了酒。”钟南月打开水龙头洗手。
江秋见给他递上纸巾,“我一直看着你喝的,那点酒根本不至于让你这样。”
“你生病了?”他问。
钟南月便笑了。
他以为江秋见是被自己羞辱之后恼羞成怒才冷下去了这么久。
事实证明并不是。
他并没有生钟南月的气,之所以两个多月里未再有过联系,是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如今是祥纳集团的乘龙快婿了,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要合理合规才行,辛苦找到这么个场合“结交”钟南月该是不容易。
算下来他们有半年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了,席间江秋见看钟南月的次数远超过了生意人之间的正常交往,到了私下,他的情绪变得更加不好控制。
他抓了钟南月的手臂,低头呼了口气,几乎是带着泪意地说“阿月,我真的很想你。”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我很不习惯,你也是一样对吗?”
“你不知道我面对着多大的难处,我当时……”
钟南月望了眼他抓着自己的手,实在听不下去,挥开他重新返回了隔间,又吐了出来。
胃里已经只剩下一滩水,他难受得皱眉。
这次江秋见直接跟了进来,拍抚他的背。
很奇怪地,看到钟南月这样,他的情绪居然平稳了不少。
他说,“你看,你根本就忘不了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地抗拒跟我联系呢?”
“这世间的关系有很多种,我不过是想换个更稳妥的身份陪在你身边罢了。你应该明白,我对她根本谈不上感情,只是利益往来而已,你从小在这个圈子里长大,什么畸形关系没见过,何苦为这么个掩人耳目的形式为难自己?”
钟南月狠狠地掸开了他的手。
“你真的误会了江总。”他说,“不是难过。”
“没那么深刻,我纯粹是听你说话觉得恶心。”
说完他没去管江秋见的反应,退回了包房,与霍先生等人告辞后径直离开了酒店。
思绪变得混乱,十几年的纠葛缴成一团,他感到难过,难过过往的经历,也难过难过本身。
难过自己在垃圾堆里长大,清醒地感到恶心,却仍对垃圾心存眷恋。
他让自己忙碌,一直到傍晚胃疼起来,他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好像还没吃过什么东西。
进而便想起有人说要请他吃饭,忽然觉得饿了。
点着通讯录里颜雨的名字,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如同自己的胃一样,病态且贪婪,自残地寻找疼痛,痛到扛不住时,又自私地卷入无辜的人填补空虚。
他打给了颜雨,隔了一会才接通。
颜雨那边听起来有些吵闹,他走了两不步找到一个相对安静处才开口说话。
“忙完了吗?”
“你在哪里?”
两人同时开口,颜雨从钟南月的问话里得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轻轻笑了下,“我给你发定位啊。”
颜雨发来的位置是位于后街的网红夜市,一整条街木制雕镂组成的美食巷,夜间张灯结彩,热烈辉煌,像是古时的新年,暖融融的,一年四季都热闹非凡。
钟南月极少来这种地方,美食巷内部不让行车,欢叔在路边停下了,他下车独行,没有给颜雨发消息,沿着定位边逛边找。
大概是担心钟南月到了不好找自己,颜雨立在街边的一处路灯下等他,很高的个子,哪怕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也能一眼望见。
钟南月正要喊他,见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小女生拿了手机到颜雨身边,他暗暗住了口,立在侧边观望。
“小哥哥,你知道这家店在哪吗?我找了一大圈,怎么也找不到。”女孩说。
颜雨浅看了一眼她手机上的图片,疑惑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店招确认了一眼,刚想说“不就在这里吗?”,二楼檐下一个身着同款制服的小姑娘对着他“咔嚓”拍了一张照,灯火阑珊的背景下颜雨微张着嘴唇略带迷茫地回头向上望,镜头定格下惊艳时光的少年感。
“问路”的女孩笑得脸红红的,“我跟她打赌说你往上看的角度拍下来一定超级好看,”她喊自己的小闺蜜,“怎么样?”
“帅死了~”檐下的女孩吐了吐舌头,冲颜雨笑,“你不会生气吧哥哥?”
颜雨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略微恍了下就明白过来。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点无奈,看了眼女孩身上的“幸福八中”的校徽,答非所问地说了声“好好念书”。
小姑娘们看他的眼神更亮了。
谁会不喜欢性格大方又好脾气的漂亮哥哥呢,太酥了好嘛。
跟他间隔了几步之遥的钟南月感觉喉头像是被灌下了一整瓶醋。
颜雨说之前交往的女友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压力太大才提出的分手,钟南月在这一刻有些理解了那个女孩的心。
与这样性格温柔的人在一起,属实会觉得不安。
他发现自己好像不能站在旁观者的视角看颜雨。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礼貌地与人擦肩而过,自己却看一次,酸一次。
钟南月喊了声“小颜”,很不解风情地打破了局面。
他走过去揽住了颜雨的肩,做出了一个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举动——
从来没有拍过一张照片的人居然破天荒地点开了自拍模式,高高地举起了手机。
颜雨诧异地偏过脸望他,“月哥?”
“看镜头。”
钟南月捏着颜雨的下巴摆正了他的脸,贴近到紧挨着颜雨的距离,歪了歪头,咔嚓一声拍下了一张合影。
颜雨:“……”
钟南月点开相册,问颜雨,“好不好看?”
颜雨迟疑地说了好看,问他,“你是怎么了?”
“这不是网红打卡地吗?”钟南月说,“本来就应该合影留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