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志伏低做小了几天, 刘艳芸总算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她和宋远志一起过了半辈子,头一次享受到他这样全方位的照顾, 人一娇惯就容易成性, 可惜伏低做小并不是宋远志的本性。
大半个月后,宋远志又一次和刘艳芸爆发了争吵。
起因是宋远志做了这么久的饭做腻了, 想让刘艳芸重新接管家里的活计, 刘艳芸不肯,宋远志气急败坏地吼她不要得寸进尺, 刘艳芸动手去扯自己额头的伤口, 将那天自己说过的苦楚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说得涕泗横流, 宋远志心生愧疚, 只得好言好语地哄, 把人哄好之后, 一声不吭地把地上的碎瓷片扫进了锉子里面。
当时宋玉在外面给学生补课, 后来宋远志一连几天躲到自己爸妈家里,他问起刘艳芸才得知来龙去脉。
“妈,你要是还想和他过, 就别这样。”
如果刘艳芸想和他好好过, 与其通过一遍一遍复述自己受过的苦来折磨他让他愧疚,不如完全掀过这一页, 好好过日子。
痛苦的事自己提出来,往往会失去重量。说得次数多了,对于听的人来说, 就会变成枷锁,没有人喜欢负重前行。
刘艳芸脸上几变,皱眉,敌视,恼羞成怒,她尖利地吼:“哪样了?我哪样了?啊?他在外面儿作死还是我的错了……”
哭闹声震得宋玉头疼,他劝不住刘艳芸,还要被骂像宋远志一样狼心狗肺不是人,却也只能默默承受,把一个几近疯狂的母亲安抚下来。
宋玉有很久没和宋远志说话,或许这个改变该从他开始,当天晚上宋远志回家时,他递上了一杯茶水。
宋远志受宠若惊,端着茶水硬是和宋玉聊了十多分钟的天儿,宋玉克制着想要逃离的念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太冷淡,最后父子两人实在没话说下去,宋远志借口去看看刘艳芸,结束了这场对话。
刘艳芸依旧咬死了宋远志对不起她,只要宋远志有任何不如他的愿,她就要哭闹一番。
起先宋远志觉得自己确实不对,步步退让,忍气吞声地哄,慢慢开始回嘴,到了八月下旬,两人又恢复了原来每天吵架的状态,两人旧事重提,老调重弹,最后又变成一摊算不清的烂账。
宋远志躲出去的时间越来越久,宋玉常常听到刘艳芸打电话叫嚷着让宋远志回来,但到底没有在家里看到宋远志的身影。
有天半夜,宋玉被一声巨响吵醒,连忙起床去看,发现是刘艳芸把电视砸了。
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黑暗的客厅,凄厉得像个讨命得厉鬼。
宋玉一阵阵的心惊,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意从脊背爬上,冷得他头皮一麻。
他几乎是跑过去,抱着刘艳芸,把她带到沙发上,眉头紧锁,胸口滞闷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妈,离婚吧。”
“凭啥!!!”刘艳芸陡地挑高了音儿:“他不回家,他又找那个**去了!他又找她去了!!!”
“他在我爷爷家。”
“放屁!!!放他妈的屁!他就是跑了!他根没断!没断!”
“妈——”
宋玉一句话没说出口,刘艳芸已经号啕大哭,不断地扯自己的头发砸自己的脑袋,眼泪从宋玉眼睛里涌出来,他压着呼吸抓着刘艳芸的手不让她伤到自己,自己的手却被刘艳芸的指甲抠得血肉模糊。
“妈!!你别闹了!你作贱自己有用吗?!你跟他过不下去了,那就离婚,我能养着你!”宋玉颤抖着吼出声。
“滚!你给我滚!我不用你养!我就让他养!他死也得死到这个家!”刘艳芸歇斯底里地嘶吼,喊到破音,疯子一样地挣扎着,囫囵之间一巴掌打在了宋玉脸上,她愣住了,想去摸宋玉的脸,没等碰到,一声呜咽已经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凌晨三点,宋玉总算把刘艳芸送回了屋里。
他疲累地躺在床上,用手摸摸自己刺痛的脸,接着月光看自己的满是伤口的手,忽然很想听贺璟的声音。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拨了电话过去,贺璟接的很快,声音中透露着惊喜:“你怎么这个时间打过来了?”
“我……”宋玉的声音嘶哑,他咳了一下清了嗓子才说:“起夜忽然睡不着。”
“想我了吧。”贺璟故意讨巧。
“……”宋玉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应了一声:“嗯。”
贺璟:“……没吗吗事,马上就要开学了,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宋玉:“嗯。”
“困了吗?”
宋玉用一只手盖住脸,感受着手背上的热意,又“嗯”了一声。
“那你听着,我来说,你不用回话,等你睡着了我再挂。”
“嗯。”
“我现在陪我姥姥和姥爷在喷泉广场散步,广场上有个小提琴手,是个亚裔,我在猜他是哪国人。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小时候也学过一段时间小提琴……”
宋玉在黑暗中默默地听着,不知过了多久,贺璟忽然喊了他一声:“宋玉?”
宋玉没吭声。
“你睡了吗?”
“……”
“……”
“……”
“我好想你。”
“……”
“哎,你也太狡猾了。”
“……”
“睡吧,晚安。”
电话里一阵安静。宋玉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发现屏幕上的通话没有结束。
他静静地看了五分钟,就在他以为是贺璟忘记挂断想要自己挂断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叹息,贺璟又重复了一次:“晚安。”然后结束了通话。
宋玉的手距离屏幕只有毫厘之差,他看着手机屏幕黑下去,侧身躺在床上,把手机窝在了怀里。
八月快要结束时,宋远志终于回到家里,嬉皮笑脸地和刘艳芸说了几句好话,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宋玉的话,刘艳芸收敛了很多,只骂了宋远志几句,像前年过年那样重新接纳了他。
闹了两个月的家终于恢复了平静。
九月降至,一家三口开始张罗宋玉上大学的行装,宋玉拿了补习班的工资自己去逛商场买回了行李箱置办衣物。
刘艳芸左右没事在家里帮他整理房间,把书桌上的一堆教材装进纸箱正打算出门,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书柜里看到的笔记本。
她放下纸箱,透过窗看了一眼大门外,咬唇蹲下,拉开柜门,稍作迟疑,一本一本地抽出了里面整齐摆着的书,一个很厚的笔记本露了出来。
宋远志从外面回来,看到刘艳芸坐在书堆里抱着什么东西看,进屋来问:“看啥呢?”
刘艳芸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把那个厚厚的笔记本一和扔进书箱里,搪塞:“看看他的笔记本,你干啥,我让你买的菜买了吗?”
宋远志回头一指:“放桌上了。”
“哦。”刘艳芸起身要往外走,走两步又回来,背着宋远志把笔记本原样放回,然后把抽回来的书一本一本地放了回去,如果宋远志走过来看,就会发现她震惊的表情和不断发抖的手。
刘艳芸没有打乱掩藏笔记本的书籍位置,宋玉并没有发现端倪,临出发前,将那个厚笔记本和录取通知书一起放到了行李箱里。
他定的是高铁票,宋远志以他第一次自己出远门为由,从刘艳芸那里要回了自己的身份证,买了一张短途票去送。
父子两人从站台分开,高铁缓慢开动,宋玉透过窗户看到宋远志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半个小时之后,宋玉从昏昏欲睡之中被手机铃声吵醒,刘艳芸在电话里问:“车开了吗?”
“开了,半个小时了。”
“半个小时了?你爸咋还没回来呢?”
“我看着他走的。”宋玉坐直了身体。
“哦,那没事,可能是半道干嘛去了吧,电话也不接,真是,没事儿,你坐车吧。”
刘艳芸挂了电话,宋玉觉得不对劲,连忙给宋远志打电话,三个半小时的车程里,宋玉一连打了□□次次,一直没人接,他攥着手机坐了半晌,给刘艳芸打电话,这次连刘艳芸也不接了。
贺璟提前一个星期从国外直飞北京,花了几天的时间在学校周围找了一间房子,他打算给宋玉一个惊喜,所以瞒着宋玉重新布置了一次。
上午他和宋玉通过电话,估计着宋玉也快到了,打车去高铁站接人。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里的钥匙和那个宋玉卡通形象的钥匙扣,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司机大叔从后视镜看了贺璟几眼,问:“这是去接女朋友?”
贺璟闻言一笑,说:“男朋友。”
司机大叔自动理解为男性朋友,天南海北地和贺璟聊起来。
贺璟一直盯着手机上的时间,他在网上查了班次,掐着下车时间,拨通了宋玉的电话。
宋玉心不在焉地推着行李箱乘扶梯上楼,忽然手里的手机响了。
他按下了接通键,把手机贴到耳边:“喂?”
几秒钟之后,他挂了电话,僵立了片刻,调头往回跑,跑到了售票处:“买、买、买一张……一张到海源市的票。”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第三次拨打宋玉的电话,仍是通话中,贺璟奇怪地挂了电话给宋玉发微信:“到了吗?”
晚上九点,宋玉从车站回来直奔医院,在走廊上看到了自己的邻居。
“王姨,我妈在哪儿?怎么样了?”
秋天的夜里,宋玉的脸上全是跑出来的汗。
邻居王姨说:“进去一会儿了,不知道呢,也不知道咋了,我看她在路边站了半天,过去想跟她说话呢,过来个车,她就扑上去了……”
这些话他已经在电话里听了无数次。
宋玉脑子一阵阵地发晕,嗡嗡的鸣响让他眼前变得迷乱,王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他扶着墙走到手术室外,瘫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抬头说:“王姨,谢谢你,我在这看着,你先回去吧。”
王姨搓搓手:“没事儿,我回家也没事儿,我就在这等一会儿就行,你爸呢?哎,给你爸打电话也没打通。”
宋玉摇摇头,说:“王姨,你真不用在这等着,等会儿我给我爸打电话叫他过来。”
王姨也在这呆了挺长时间,加上之前也吓得不轻,就点了点头:“那行,那我先回家看看,你吃饭了吗,用我给你送点儿饭来吗?”
“不用,我吃过饭了。”
贺璟在高铁站等到了天黑,他打算打最后一通电话试一试,再打不通就买票回去看一看。
电话没响了三声就被按断了,紧接着微信进来了新消息,他马上点开看,是宋玉回过来的消息——
【通知书落在家里了,回家拿通知书。】
贺璟失笑地摇摇头:【昨天不是提醒过你,怎么不接电话?】
【车上太吵了没听到】
【现在呢?】
【家里有点事,明天吧】
宋玉在病房外,手肘撑在膝盖上,弯下了腰。
第一个星期宋玉说家里有人生病了,他要在家里陪几天,一周之后就会到学校报到。
贺璟在学校里等了宋玉一个星期,没有看到宋玉的身影。
宋玉重复问了一遍:“自杀倾向?”
医生说:“对。需要一段时间疗养,这段时间家人最好留在身边,最好是你父亲过来照顾一下。”
第二个星期,贺璟本想回去看一看,宋玉却说在家里打点打点就去上学,拜托贺璟帮忙处理一下学校里的事。
贺璟又在学校里等了一个星期,仍是没有看到宋玉的身影。
宋玉不知道第几次拨打宋远志的号码,得到的结果一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个月后,贺璟收到了宋玉的分手短信,再打电话发微信,发现所有联系方式都被拉黑了。
贺璟匆匆买了机票回到海源市,找到宋玉家里,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宋玉推着刘艳芸走在另一个城市的街道上,夕阳西下,像极了高中时代的某个下午——
他和贺璟站在一起,目送曾齐非离开,挥别了第一个离开自己的身边的朋友。
那时的他从没想过,会在一年之后一个极其相似的下午里,挥别自己的少年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 宋玉和贺璟分开,是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没希望了,无法摆脱,贺璟和他在一起,就会无限受他脱累,所以选择了分开
宋玉这个时候走了,刘艳芸一定会死,一般人面临这样的情况应该都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