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璟没有表态, 而是坐在长椅上惬意地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从他脸上的放松的神色来看, 好像并没有把宋玉说的话放在心上。
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宋玉就着拂面的春风,说出了那段羞于启齿的过往——
刚上初中那会儿, 宋玉家里正遭逢巨变, 先是宋远志赔光了所有的钱,再是姥姥去世。那段时间刘艳芸整天以泪洗面, 宋远志靠喝酒度日, 刘艳芸怪宋远志太狠不肯出钱为姥姥看病, 宋远志则是说家里所有的钱都让刘艳芸拿回了娘家那个无底洞, 俩人见面就骂, 多说两句就要开打。
那时候宋玉经常在半夜被惊醒听到宋远志和刘艳芸的打骂声, 过去劝喊得嗓子哑了也没人管他, 也不管他明天要不要上学, 揪着他各说各的理。起初宋玉还会劝,后来就躲在被子里哭,半宿半宿地不睡觉。
晚上没办法睡觉, 就白天去学校睡。宋玉上初中以来学习一直处于中游, 从来不调皮捣蛋,加上长得清秀, 各科老师都挺喜欢他,轮番把他叫道办公室说他上课睡觉的问题,但他屡教不改。班主任打电话给宋远志和刘艳芸, 俩人谁也不来,意识到可能是宋玉家里出了问题,开导宋玉不要因为家里的事情耽误了学习。
想来那里就是宋玉堕落的开端,他那时想着:家都散了还上什么学?一直以来对学校对老师还有对规则的尊重顷刻间被粉碎,他渐渐变得孤僻冷淡,开始逃学、抽烟、喝酒还夜不归宿,缩在网吧的座位上熬过一宿。
某次和人打架的时候,他认识了曾齐非。
“抽烟喝酒对身体不好。”贺璟皱着眉打断宋玉。
他关注的重点不太对劲,宋玉沉默了一瞬,说:“戒很久了。”本来他也没有很喜欢抽烟喝酒,只是享受那种越界和打破规则的感觉。
“嗯,那就好。”
宋玉看了一眼贺璟的侧脸,继续说:“曾齐非很浑,那段时间我和他一起做了很多疯狂的事。”
宋玉数不清楚他和曾齐非一起打了多少次架,打完架就一起坐在学校的天台上喝对他来说苦涩难喝的啤酒。
抽烟和喝酒没有让他觉得快乐,他吞药一样地接受着老师家长禁止接触的东西,期望着能通过毁坏自己来报复刘艳芸和宋远志,但他的期望总是一次次落空——只需要任何一个人给他们打电话说是宋玉的同学,宋玉要在他家里过夜,他们就会信以为真,从来不关注偶尔回家的宋玉身上带着的烟酒味儿。
某一次宋玉逃课出来和曾齐非一起踢球,宋玉为了发泄心里的暴虐情绪,用尽了全身力气,闷出了一球,曾齐非在另一边接,被这一球砸到脸上,直接被砸躺在地上。宋玉赶紧过去拉他,曾齐非一把把他拽倒在自己身边,骂道:“你他妈想谋杀我?我要是没用手挡一下,脑袋头让你闷掉了!”
俩人枕着手躺在操场上,看着天上变化莫测的云,曾齐非忽然开口:“你怎么回事儿?”
宋玉一直以家里的事为耻,加上憎恶,不管身边的人怎么问,他从来没有提过家里的事,但曾齐非不经意的一问,好像也没有很想得到答案,却勾起了他强烈的倾诉欲。他们躺在操场上说了一节课,宋玉说完,身边的人久久没有动静,他爬起来一看,曾齐非早就睡着了。
那天曾齐非听到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总之在那之后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哥们儿。
曾齐非是个好战分子,很快已经不满足于称霸一个三中,开始和外校的学生约架,只要一个电话,宋玉随叫随到。在宋玉之前,曾齐非有很多哥们儿,但都在认识宋玉之后渐渐疏远,他们两个成了金牌搭档。
转折点在高二上学期开学的时候,刘艳芸因为胰腺炎住院,宋玉在医院守了一个星期,期间曾齐非找他打架,他说了在医院走不开,没一会儿曾齐非带着果篮来医院看了刘艳芸一次,然后让宋玉安心在医院待着,带着自己的小弟到了约架地点。
在宋玉错过的那一架中,曾齐非用钢管把对方的一个人打成了残疾。
对方和刘艳芸住在同一家医院,宋玉从病房外面看到那个学生腿上、胳膊上和头上缠满了纱布,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昏迷不醒。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坐在病床边上一边流眼泪一边看着,忽然连抽了好几张纸巾捂在脸上,肩膀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
曾齐非第二次到医院看刘艳芸,宋玉带他去看了那个住院的学生,他不以为意:“我没打死他就算他走运!”
“你把他打成这样,他家里怎么办?”宋玉的意思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变成了这样,对方的整个家庭全毁了,继而他想到了自己,自己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宋远志和刘艳芸要怎么办?
没想到曾齐非嗤之以鼻:“还能怎么办,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呗,反正我爸找人了,他们想告也告不了。”
宋玉的一句话梗在喉咙,像是一个肿块儿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恶寒顺着脊背爬上来,他意识到曾齐非和他不一样——曾齐非享受别人的痛哭和哀嚎,并为此兴奋,仗着爸妈的庇护横行无忌。
宋玉第一次起了和曾齐非分道扬镳的心思。
期间他劝过曾齐非,曾齐非总是不耐烦,有段时间甚至不再来医院找宋玉玩儿,然后很快,被打伤的学生那一边不服气,又和曾齐非他们约了一架,一个学生被打成了脑震荡。
这件事后,刘艳芸出院,宋玉开始认真思考他的将来。他亲眼看到一个家庭的崩溃,难道他将来也要走上这条路吗?即使不是浑身是伤地躺在医院里,而是无所事事食不果腹,宋远志和刘艳芸又垂垂老矣的时候,他们要依附谁呢?
宋玉纠结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回家不逃课也不出去瞎混,曾齐非给他打过很多次电话,找过他很多次,他都以家里有病人没心思想别的为由推脱掉。恰逢一次月考,宋玉已经是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认真面对考试,这时他发现一整张卷子里他会做的题竟然只有十多道,而他的排名从全校的中游跌到了下游。
又过了一个月,宋玉终于决定从此不再和曾齐非他们一起混日子,时隔两个月约了曾齐非出来,说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曾齐非的眼神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一种看着背叛者时轻蔑、嘲讽还有愤怒混合着的眼神。曾齐非靠在天台边的水泥台上,凉飕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意思——瞧不起我们,不跟我们混了是吧。”
那时宋玉还天真的以为他可以维持着和曾齐非的关系走自己的路,于是说:“不是瞧不起你们,就是想收收心,好好学习不让我爸妈担心了。”
曾齐非手指间夹着烟,冷哼:“你爸妈担心你吗?”说着把烟按灭在水泥台上,支起身越过宋玉:“随便儿,我无所谓,你爱走哪儿走哪儿,爷不缺你这一个朋友。”
这是他们决裂的开始——学校里开始有人找宋玉的麻烦,宋玉的自行车被人放气或者车链子被人弄断,下课出去上厕所回来时书包上面全是水,问是谁做的全班的人都讳莫如深,再有走在路上时有人撞过来马上恶人先告状说宋玉撞他借题发挥推推搡搡,偶尔碰到曾齐非他想打个招呼,曾齐非却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然后他会听到曾齐非身边的人问:“非哥,是刚才那个傻逼吗?”
宋玉不胜其扰,但为了回归正轨,全都忍下,尽量不和别人起摩擦,直到他在自己家附近看到了穿着三中校服的刺儿头学生,他们好像在找宋玉的家在哪里,看着宋玉骑着自行车经过从聚堆笑闹变成了齐刷刷地看着他的背影。宋玉推着自行车回来,没一会儿就和这几个人打成一团儿,抡着自行车把人砸跑,又在周围绕了好几圈才敢回家。
曾齐非什么意思,宋玉明白了,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以为自己可以拥有新生活,可以轻松摆脱过去的“兄弟”。
隔天宋玉去网吧找曾齐非,站在网吧边上看着曾齐非打了两个小时的游戏,曾齐非去上厕所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像才看到宋玉似的,开口就是嘲讽:“呦,这不咱们好学生宋玉吗,怎么跑网吧来了,快回家吧,别让你爸妈担心了。”周围和曾齐非一起来的同学爆发出一阵哄笑。
宋玉好不容易把人叫出网吧外面,曾齐非靠到墙边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工夫跟你耗。”
“你怎么样才能不找我麻烦?”宋玉开门见山。
“谁找你麻烦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曾齐非先是否认,但宋玉看着他不说话,他掏了根烟点上,抽着抽着,忽然暴躁:“操/你妈的,你想混就混,你不想混就拍拍屁股走人,你当我是狗你招招手我就过来,你烦了我就得滚???”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曾齐非抽了两口烟,烦躁地把烟摔在地上,一脚碾灭。
宋玉没有回答他,而是笃定地说:“是你让他们找我的家在哪儿。”
“……”曾齐非一时语塞,但他不屑于撒谎。
“找我家干嘛?打我?还是打我爸我妈?”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宋玉反问。
曾齐非碾着地上的烟头,气焰瞬间低下去:“我就是不平衡。”
宋玉想了两个月,最终的结论是回归正常生活的同时还要和曾齐非他们保持着联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太天真,这二者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在一瞬间打了新的主意。
曾齐非还在继续说:“以前——”
“你看我不顺眼,想打我,可以,但别找我家的事儿,打完了咱们就当没认识过,碰见就当陌生人,我不去你眼前碍事,你也别再来找我麻烦。”宋玉打断他,说道。
曾齐非睁大了眼睛,盯着宋玉,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网吧里的人出来找曾齐非:“非哥,还玩儿吗?”
曾齐非回神,忽然露出了笑模样,就像他在病房外面看着病床上躺着的人和哭泣的母亲时那样,无动于衷地笑了。他先是说了句:“玩儿”摆了摆手,把小弟打发回去,然后转向宋玉,抬起下颏,说:“我打你干嘛啊,咱俩可是好哥们儿,动谁也不能动你,你想走,也行,你再帮我打一架,打完了以后就按你说得办。”
没过几天,曾齐非告诉了宋玉时间地点,两边一共去了二十多个人,在学校边的胡同里打了起来。
宋玉全程没还手,抱着头缩起来挨打,当天简直打乱了套,打到一半儿,警车停到了胡同口,把这二十多人一网打尽。
这二十多人里很多人都是派出所常客,悠哉悠哉地写着检查等人来领,以为和每次一样回家了事,没想到正是严查管制刀具和校园斗殴的时候,二十多人在派出所留了一晚上,被分开挨个指认是谁拿的刀谁拿了钢管谁打的最狠。
这么上纲上线地一审,把这二十多人吓得够呛,刚开始还想讲义气什么都不说的都怕别人说了什么,一股脑儿的全说了实话。
宋玉是最早被放出来的,他全程没有还过一次手,身上的伤最多,和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认识,最早就他一个人在胡同里站着,更像是走在路边儿被卷进来平白挨了一顿打的学生。
后来周一升旗的时候,校长在主席台上宣读了此次本校十多个卷入斗殴事件学生的处理结果,其中两个带着武器的开除,三个情节严重的记大过,剩下的停学两个星期。
“那个胡同儿,按理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而且警察来的太快了,来不及跑。”宋玉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一阵阵头皮发麻。
贺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曾齐非报的警?”
“嗯。”宋玉说自己想回到正轨,曾齐非就要彻底毁了他,如果不是他打定了主意不动手,说不定那些被开除的人里就有他。事到如今,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做下的决定。
所有隐藏的事全都抖落了个干干净净,宋玉心里一片茫茫——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回到了正轨,寒假时却让贺璟看见了自己暴力的一面,或许在贺璟眼中现在的他和两年前那个叛逆的他没有任何两样。
曾齐非说得对,他确实是靠着所谓的学神形象骗了贺璟,贺璟现在知道他的真面目,那些对他的体贴对他的好……还会存在吗?
其实他早就知道他和贺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本来就不该靠近贺璟,只是他忍不住,忍不住和贺璟说话、一起走、一起做作业还有一起出去玩儿,这些他得到了,但也......很快就要失去了吧。
贺璟忽然站起来,宋玉屏住了呼吸等待最后的审判。
忽然一只手到他面前,他抬头,看到贺璟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机,勾着唇角,笑道:“到吃饭的时间了,有故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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