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厢房寂静无声。
观想法停止后,灵源中散发的灵气无人汲取,雾气漫了满床。
绛月予在床上坐起,挥了挥衣袖,将灵源收进储物法器。
发髻上凤尾昆鱼感受到颠簸,呢喃着轻嚷了一句:“仙女你头发好香哦。”然后就没声了。刚才那句似乎是梦话。
绛月予本打算盘膝入定,却隐约捕捉到了外面传来的细细哭声。
她起身下床。
游梦仙裙的裙琚流泻而下,没有被压折出一丝褶皱。
绛月予走出法阵,推门而出。
没有法阵隔绝,各种声音顿时变得清晰响亮。
除了那凄哀的哭声外,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树叶摇晃的簌簌声,以及落雪的细碎声响都刹那灌入耳中。
——下雪了。
天际浩亮的明月高悬,细碎的雪花被夜风卷着往下飘。
雪花很小,更像是雪粒,飘落到走廊的木栏杆上,转瞬间融化成水滴。
绛月予仰头静静地赏了一会雪,然后才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循着哭声,向二楼走廊尽头走去。
客栈的后院被夜色树影笼罩。
若是凡胎站在二楼往下望,只能瞧见黑漆漆的暗影,祭灵境的绛月予却能清晰的看清所有事物。
看清后院栽种的树是大槐树,看到槐树叶子底下藏匿的小虫子,槐树脚畔的石井,以及坐在井口边,面向进口背对客栈,双手掩面哀哀哭泣的纤瘦女子。
绛月予开口。
“你哭什么?”
声音清冷平淡,并不大声,在这寂静的深夜却格外清晰。
“嗬!”
井边哭泣的女子明显吓了一大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哭声也一下子停止了。
她好像吓住了似的,缩着瘦弱的脊背,僵硬地坐在井边,但既不转身,更不回答绛月予的问话。
寒冷的夜风吹过大槐树,吹过井边女子,又朝站在二楼的绛月予拂来。
发髻上的凤尾昆鱼一个激灵,猛然醒了,它不是被冷风吹醒,而是闻到了血腥味:“有夜宵有夜宵!放着夜宵让我来!”
绛月予再一次问井边女子:“再问一遍,你哭什么?”
声音冷冽,带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令人心头凛然,不敢拒绝。
“我、我……”
女子抽抽噎噎地双手捂着脸,一点一点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无比恐怖的脸。
蓬乱长发遮蔽下,脸皮带着肉像老旧的墙灰般片片剥落,露出坑洼的腐烂脸肉。双手指缝中,不断有脓水混着血水涌出来,顺着手背粘稠往下淌。
而那双手也是腐烂的。
唯一尚算完好的,就只有缝隙中露出的两只布满血斑的眼球。
“啊——!!”
头顶的凤尾昆鱼根本没想到看到这样的画面,冷不防吓得惊叫一声,反应过来后登时恼羞成怒地大骂:“哪来的尸鬼吓大爷,卧槽卧槽!你!完!了!”
说罢尾巴一甩,脱簪而出,它身躯猛然化大,露出狰狞森冷的牙齿,猩红眼睛大如灯笼。
但在化大的过程中,被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尾巴。
如同瘪了气的球,凤尾昆鱼骤然缩小了回去。
“怎么了!谁在外面大叫?!”
“有异常快出去看看!”
“好像有尸鬼!我听见有人在喊尸鬼!”
因为凤尾昆鱼那惊天动地的一嗓子,整个客栈的人都醒了。厢房内一盏盏灯亮了起来,脚步声凌乱,住在各个厢房的客人都急匆匆往这赶。
井边女子被吓得不行,闷头仓皇地往黑暗处逃,脚步踉跄,似乎很怕被人看见。
绛月予没有去拦。
她的神识却将女子逃离的路线捕捉得一清二楚。
绛月予看着手心里不断弹蹦的凤尾昆鱼,认真考虑是将它扔掉,还是以后拿个东西塞住它的嘴。
……木塞子行不行?
察觉到危险,凤尾昆鱼不再蹦跶,讨好地伸出滑溜溜的尾巴,缠住她的小拇指:“美丽的仙子,你没有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叭?”
绛霄赶来:“主子!”她急急地扫了绛月予一圈,发现她的主子完整无损,松了一口气。
身后颜羲清润的声音传来。
“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颜羲过来绛月予目光微柔,下意识的松开手指。凤尾昆鱼脱困后立刻逃也似的回到簪子上。
绛月予:“方才井边有位女子在哭泣。”
凤尾昆鱼探头:“那一回头差点没把爷吓死,我看那是个尸鬼!真恶心!”
它多年以前吃过一只尸鬼,足足闹了三天肚子,又吐又拉,从此发誓看到一只尸鬼就拍死一只。
绛月予:“那女子并不是尸鬼。”
这也是她觉得诡异的地方。
客栈里的人很快拎着武器过来了。
绛月予等人都施了海隐术,这些人不自觉地忽略了她们,没人询问她们这里的情况,只是互相讨论着,举着火把提着武器探看四周,极是谨慎。
客栈老板也来了。
在转了一圈后,他仿佛知道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然后开始劝投宿的客人们回去睡觉。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都回去睡吧!”
“有人调皮在晚上瞎喊呢!”
客人们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你怎么知道是别人在瞎喊?万一真的有尸鬼呢?”
“掌柜的你是不是知道发生什么事?”
吵闹争执中,凌弗御懒懒散散地出来。
她衣襟微微凌乱,脸颊带着微睡醒的酡红,春睡海棠似的娇美。
凌弗御没有走到院子里,懒洋洋地靠着二楼的栏杆,半眯着睡眼随意挥了挥衣袖。
“回去睡觉。”
顿时,这些四处搜查的人变得痴痴呆呆,梦游似的原路返回,包括那个掌柜,也木愣愣地转身回房了。
四周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闹哄哄的客栈变得落雪可闻。
凌弗御睡眼惺忪地来到井边,手指如同拨弄琴弦般拂动了两下,虚空中,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被拨动,一缕灰暗的东西被凌弗御抓到手中,然后消逝不见。
她倦怠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唔……是诅咒的力量。”
其余三人也来到井边。
颜羲奇道:“诅咒吗?可知是什么诅咒?”咒术并不常见,就算是青鼎神殿也就只有几本咒术秘籍,寻常宗门根本接触不到。
凌弗御半耷拉着眼皮,提不起兴致地说。
“易容禁术罢了。”
绛霄和颜羲却都是一惊:“易容禁术!”
易容术作为一种禁术,已经在八荒六地中失传很久了,就连青鼎神殿和太上神宫都没有关于易容术的秘法,没想到会在这偏僻的變国出现。
凌弗御伸了个懒腰,红纱从玉臂上滑落,她不惊不奇,平淡的好像发现的不是易容禁术,而是最常见的御风术。
“嗯,那人用了禁术,所以毁容了,好了好了,没什么好好奇的,回去睡觉了……”
绛月予忽然皱眉。
“那女子自尽了。”
她的神识看到那女子跳入了河中。
颜羲将神识铺展开,在河中看到了那跳河女子:“我去将她救上来。”说罢消失在原地。
凌弗御困倦地又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泛出了泪花:“用了易容禁术,救上来也活不了,你们不睡我去睡了啊!”
说罢不管他们,兀自回去睡了。
……
第二天早上。
凌弗御懒洋洋下楼时,绛月予几人已坐在桌子旁,品着灵茶聊过一轮了。
“小二,再上一份早点!”
凌弗御坐下来后指节扣扣桌子,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拄着下巴,眼皮还耷拉着,精气神明显还留在床上。
绛月予就奇了。
这人怎么总是一幅睡不够的样子。
颜羲倒了杯灵茶给凌弗御,无奈地笑了笑:“不问问昨夜情况?”
“能怎么样?无非是救上来后治不好,安慰一番然后让人回去等死呗!”凌弗御说得没心没肺。
颜羲啼笑皆非。
“好吧,确实大致如此。”
“不过这件事还和你有些关系。”
“我?”凌弗御喝着灵茶,颇为意外地扬了扬眉梢。
这时隔壁桌传来动静。
那桌上的两个人正在聊天,彼此都刻意压着声音,但以绛月予等人的耳力来说,压着声音跟大嗓门没甚区别。
其中一个戴着银色鼻环的壮硕汉子率先开口:“昨天夜里这里动静很大啊……”
旁边身穿褐色布衫的人立即神色一凛,附过身子:“是啊,我听到有人在大叫,很多人还跑出去看了不是?”
“你跑出去了吗?”
“我没,让那些胆大的人出去打头阵,我这样胆小的就适合待在厢房里等消息。”
银鼻环嘿嘿一笑:“我也是,要是真有什么危险,出去就是找死!”
褐衫人也猥琐地笑了一会,过了片刻眉头皱起,略带困惑地说:“不过我后来莫名其妙睡着了,之后怎么样,你知道么?”
没说还行,这一说银鼻环登时瞪大眼睛,激动得差点拍桌子:“你也睡着了吗?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后来也睡着了!我差点以为昨晚是我做梦,结果跟你一对,果然有问题!”
两人面面相觑。
对话一时陷入安静。
脸色均一会青一会白的,有点被吓到的样子。
愣是谁发现自己被不知名力量无声无息地弄睡着,都会惊出身冷汗。
因为能无声无息把他们弄睡着,就意味着能毫不费力地把他们杀死在睡梦中!
“等会就退房走人吧,这客栈有诡异!”
“是啊,不知道是哪方高人把我们弄昏睡过去的……你说,会不会跟昨晚有人大喊的‘尸鬼’有关?”
银色鼻环沉吟片刻。
“其实那个所谓‘尸鬼’我倒是知道些眉目。”
褐衫人精神大振:“石兄快快讲来!”
银鼻环顿了顿,左右警惕地张望了下,见无人在看他们,放下了心:“我觉得此事可能跟客栈老板的女儿有关。”
“啊?”
褐衫人疑惑:“石兄消息灵通,快给小弟说说!”
银鼻环声音放得更低了:“我听说啊,这客栈老板的女儿叫菱娘,自打从云州城回来就生了怪病,不能见人,一直关在房间里,平日里吃饭也是叫人送到门口,等人走后再出来取。”
“这送饭的人里呢有个爱慕菱娘的小二,实在担心菱娘的身体,于是把饭放到门口后,悄悄地躲在树上,想远远地看菱娘一眼。”
“你猜怎么着?”
褐衫人竖着耳朵赶紧摇头。
银鼻环面露不忍,唏嘘地说:“结果发现走出来的菱娘面目全非!”
“他的心上人竟是得了烂脸的怪病!那脸糟蹋得,啧,听说眼皮都掉了,虽说菱娘出门取饭时也挺小心……”银鼻环做了个蒙脸的动作,“用布巾裹着半张脸。”
“可底下的脸不知烂成什么模样,血水都将布巾浸透了,上半张脸像是被人剥了皮,又用火炙烤过……”
“瞧见爱慕的姑娘变成这个模样,那送饭小二吓得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好险才绷住,听说回去后整整做了一夜噩梦。”
“我听说这事后没忍住好奇心,潜入那个小院,像那小二那样躲在树上看了一眼……本来还以为小二是夸张,谁知道……”银鼻环摇了摇头,不愿再回想。
褐衫人纳闷:“真那么恐怖么?什么病会让脸烂成那副样子?”
银鼻环:“什么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昨夜吓到人的,很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尸鬼,而是那毁了容貌的菱娘!”
褐衫人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他似回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幻不定,过了会低沉地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这烂脸怪病我似乎听我一个亲戚提过一嘴,她妯娌的堂妹也是自云州城回来得了毁脸的怪病,而且没过几天就死了。”
“这云州城,莫非闹瘟疫了?”
“什么瘟疫会烂脸?我看不像。”银鼻环更加沉肃,断然道,“反正云州城最近怕是不安生,这两天可千万莫去。”
褐衫人苦笑:“不去不行啊,我最近得买批兽牙原料,得去云州城跑一趟。”
“你不要命了?这关头还……”
凌弗御没耐心再听下去,对着银鼻环招招手:“过来。”
言灵生效。
“哗啦”椅子摩擦地面的刺响,银鼻环豁然起身,犹如牵线木偶般快速走到凌弗御面前。
凌弗御:“去把菱娘找来。”
银鼻环额头沁出冷汗,瞳仁震颤,表情极端恐惧,却不受控制地转身往后院方向走去。
褐衫人见银鼻环突然起身去后院,惊愕之下,连忙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石兄,石兄你去哪里?”
银鼻环力气极大,褐衫人竟怎么都拉不住他,反被他拖着走。
褐衫人焦急地绕到银鼻环面前,欲阻拦他的去路,但当看清银鼻环那惊惧到极点的蜡白面孔时,褐衫人犹如被泼了一头冰水,手一抖,害怕怔愣地缩了回去。
银鼻环强拖着菱娘出现在大堂。
此时大堂内人来人往,桌子几乎都是满桌,人人吃着热腾腾的早点,间或和同伴闲聊上两句,热闹,平淡,生活气息浓重。
这一切直到菱娘的出现。
当狼狈捂脸却依旧难掩可怖面容的菱娘被拽着出现在大堂,大堂蓦然陷入死寂。
喝豆汁的人端着碗动作凝固,走进大堂的人脚步顿住,跑堂的小二端着刚煮好的馄饨眼睛越瞪越大,连馄饨汤快要倒到手上都浑然不觉。
“尸鬼来了!!”
有谁率先发出惊恐大吼。
有人跌跌撞撞慌忙逃出大堂,连豆汁泼了满身都没察觉。有人拿出刀剑,大吼着就要砍向菱娘。
大堂陷入混乱。
客栈老板闻讯急匆匆赶来,心急如焚地挡在菱娘面前,阻止那些要砍杀菱娘的人:“别杀她,她是我女儿啊!”
混乱中。
凌弗御伸出手指触向菱娘额心。
绛月予挡住她的手,蹙眉:“你要用搜魂术?”连修士都扛不住搜魂术,更不用说这种三炼境都没到的普通人了,怕是用完搜魂术,对方的神魂就废了。
凌弗御笑了笑:“不会伤她神魂的,你放心。”
说着她捉住绛月予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指尖虚虚触中菱娘额心,指尖弥漫出一点碧色光芒。
本来惊恐欲绝,像曝光在阳光下的老鼠般拼命想要躲避的菱娘,随着这一触,霎时变得浑浑噩噩,呆傻而乖顺地站着,四周的一切都不知道了。
而闭着眼睛读取记忆的凌弗御脸色渐渐变了。
到最后脸色彻彻底底沉了下来。
她放下手,轻轻笑了声,那笑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有种风雨欲来的森冷恐怖之感:“胆子挺大。”
搜魂结束。
菱娘从混沌中醒来。
她迟钝地转了转脖颈看四周。
视线触及那一道道看向她的或恐惧或厌恶的眼神,看到凶恶的欲要砍杀她的修士,看着苦苦哀求解释的父亲,她的脊背瑟缩佝偻,双手慢慢捂住脸颊,然后发出崩溃地凄厉尖叫。
“啊——!”
“不要看我,都不要看我!你们走开!!”
她本也是个美貌的受人爱慕的女子,现在却仿佛成了鬼怪,所有人一个个都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不,不要……
“哇……”
菱娘的身体本就已经不行了,情绪激动之下,开始大口大口呕血。
血水从她指缝中源源不断地涌出,衣襟刹那血迹斑斑,地上也有粘腻的血洼,霎是恐怖。
绛月予手指弹动,一颗丹药化作流光飞入菱娘口中,稳住菱娘快要溃亡的躯体。
颜羲轻轻拂袖,还在呕血的菱娘软软地倒下来。颜羲接住已经昏迷的菱娘,将她交给赶过来的客栈老板。
“菱娘……”
客栈老板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女儿。
银鼻环恢复了身体控制权,但他不敢找凌弗御麻烦,战战兢兢地朝凌弗御鞠了个躬,拉过同伴,逃命似的夺门而出。
大堂里人跑了一半。
留下的那半好奇心重的,最终在小二们的驱赶下,也离开了客栈。
客栈老板抱着女儿,突然噗通朝颜羲跪下。
“我知道你们都是高人,你们能不能救救我女儿,我愿意以这家客栈为酬,报答高人们的恩情!”
颜羲叹息着将他扶起。
“你女儿修习了易容禁术,我们也无能为力。她大概还有两日性命,好好陪陪她吧。”
听到这一句话仿佛宣判的话,客栈老板好像天灵盖被雷劈中,刹那魂魄出窍,脸色肉眼可见的一点点变得惨白。
“怎么怎么就只剩两日性命了呢?”他无法接受,他想不通。
“什么易容禁术啊?我女儿只是被云州城城主请去修习了一门换脸术而已啊,就这么严重吗?怎么、怎么就至于失去性命了呢?”
他惶然地看着颜羲,看起来分外可怜。
“倒也未必无解。”
凌弗御开口,语气轻描淡写。
她走到菱娘身边,五指成爪在菱娘头顶做了个抓取的动作。有一团极其朦胧的,淡不可见的东西真的被抓了出来。
凌弗御嘴唇微动,缥缈如禅唱的吟诵声若有似无地缭绕在每个人的耳畔——那是古蝉仙宫的渡生经文。
掌心中那团淡得可怜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亮。
两个呼吸后,凌弗御将那团已经亮得所有人都能看清的灰色光团向上一抛,那光团刹那消失在空气中。
客栈老板懵懵懂懂地看着凌弗御做完所有动作,以为凌弗御是在救治自己的女儿,见凌弗御停了,道了声谢后抱着极大希望去呼唤女儿。
唤了半天却依然怎么唤都唤不醒,而且似乎原来的那些生机也消退了,再一触鼻息。
——女儿没了!!
“你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凌弗御眨眨眼,很自然地说:“送你女儿去投胎了。”
客栈老板刹那眼睛发直,仿佛他也灵魂被抽走了般,眼珠子也不会动了,接着眼珠向上一翻,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咚地晕了过去。
颜羲拂了拂袖,为客栈老板注入一道灵气。
客栈老板幽幽转醒。
颜羲将他扶起,温润如水地向他解释:“你女儿修习了易容禁术,禁术无解,救是救不了的。之前我没想到,但送去投胎未尝不算一条生路。”
“你女儿的魂魄本来不够强,挨不过六道轮回,是魂魄消散的命运,现在有了我同伴的加持,转世投胎会十分顺利。”
“虽说转世投胎了,但魂魄终究是你女儿,你就当你女儿只是去了远方不能见面吧。”
凌弗御:“谁说不能见面了?”
“我留存了她的记忆,她会带着记忆转世投胎,只要她还念着你,就会来找你。”
颜羲一讶,顿了顿后笑着宽慰客栈老板:“既然如此,那就耐心等待吧,你如此疼爱你的女儿,你的女儿投胎后定会千方百计来寻你的。”
绛霄瞠目结舌地看着凌弗御,活像不认识她了般。
留存记忆帮魂魄投胎,这是道主才有的手段,焚山神女怎么能够做到?还如此轻松?
她看看凤羲道子,又看看自己的主子,发现两人竟然都不怎么震惊的样子?
客栈老板胸膛起伏,激动地消化完这个消息。他起身肃衣,郑重地对着凌弗御磕了三个响头,感激涕零道:“多谢恩人,此后这家客栈就归您了,请您稍等片刻,我去取地契等证明。”
身为古蝉仙宫的神女,凌弗御连洛明城所在的一整个變国都看不上眼,更遑论这一家小小的客栈。
“我要这家客栈做什么,好好守着,等你女儿来找你吧。”
不理在后面千恩万谢不断挽留的客栈老板,凌弗御和绛月予一行人离开了这家客栈。
火凰拉着青铜车驰向天空。
青铜车内。
绛霄见绛月予没有入定的意思,唏嘘地开口:“这易容禁术真是可怕,能让一个女子毁容成那般模样,而且救都没法救,唯有重新转世投胎。”
凌弗御散漫地说:“圣人亲自下的诅咒能不可怕么。”
绛霄怔愣住,不可置信地提高声调:“圣人下的诅咒?你说圣人下的诅咒?!”
易容禁术竟还涉及到圣人?
凌弗御朝绛月予挤挤眼:“你知道吗?”
绛月予侧首认真打量凌弗御。
对方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也并不急着去云州城找那罪魁祸首,在搜魂得知记忆时那一刹那的阴鸷,已经如风般消逝无踪,仿佛再大的事也在她心中留不下印记。
是啊,连前世把凤凰涅槃丹给凌弗御服下后,告诉她这是颜羲血肉制成的丹药,凌弗御也……她也……
等等。
那时的凌弗御说了什么话,是什么反应,她怎的……想不起来了?
绛月予眼眸泛起波澜,眉尖渐渐蹙紧。
再一恍神。
……她刚才在想什么?
“喂?不会是被吓到了吧?”凌弗御在绛月予眼前挥了挥手。
绛月予抬眸,看着面前这张夺目鲜活的美人脸,迟缓地眨了眨睫毛:“……没有,你刚才说圣人下的诅咒?”
凌弗御感慨:“是啊,这么多年过去,易容禁术的由来也差不多被岁月湮灭了,若是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敢让人用易容术。”
绛霄讨好地朝凌弗御笑,猫眼弯弯:“神女知道由来么?讲讲可好?”说着,为表心意她还泡了杯灵茶双手捧给她。
没用绛月予的专用杯子,而是她自带的另一套茶具。
凌弗御自矜地端起灵茶抿了口,然后目光瞥向绛月予。
意思很明显。
你若想听你也得来点表示。
迎着她傲娇又期待的眼神,绛月予从储物法器中掏了块……蒸糕?
凌弗御眼角一抽。
不求对方亲手泡杯灵茶,但好歹掏把瓜子果仁什么的吧?而且她记得这不是昨晚她买来喂鱼的么!
看着凌弗御眼中明晃晃的嫌弃,绛月予慢吞吞地说:“我只有这个。”
“吸!”
发髻上的凤尾昆鱼口水吸溜得很大声,“嫌弃的话给我吃吧,我想吃糕糕!我想吃!”艳红鱼尾跟狗尾似的狂甩,在发髻上跃跃欲跳。
凌弗御翻了个白眼给凤尾昆鱼,拿起蒸糕,三下五除二地解开粽叶外皮,低头咬了一大口。
绛月予的储物法器不是专门储存食物的储物法器。
过了一夜,蒸糕已经冷了,蒸糕一冷就会变得干硬,干得凌弗御噎喉管,急忙喝口茶水将之咽下。
凌弗御不爽地哼哼。
“一杯茶,一块冷糕就想让我讲故事。”
“笃笃。”
侧窗外传来敲击声。
绛月予打开窗。
一袋酥炸小鱼干穿透防风光膜,晃晃悠悠地飘进来,自动落到茶几上后松开口子,麻辣香气盈满青铜车厢,馋得凤尾昆鱼口水流下三千丈。
“再加袋小鱼干可行?”窗外花瓣法器上,颜羲露出微赧的清澈笑容,“在下也想听。”
咒术的起源故事发生在中古时代的北地。
那时离岁山还未衰微,与太上神宫、青鼎神殿、古蝉仙宫这三大超级势力相比也毫不逊色。那时剑域还未创立,也没有姜、风、黄、吕四大堪比大型宗门的超级世家。
中古时代的北地,除了离岁山外就只有一个叫作定龙宗的大型宗门。
在定龙宗的属国内,又有一座叫作阚城的城池。
这阚城的城主名叫洪随,其父乃是定龙宗的副宗主,然而洪随自身却修炼天赋不佳,三十余岁仍然卡在炼血境,后来干脆就不修炼了,一心沉迷美色,到处搜罗美人。
彼时阚城又有位女修,仅仅十岁出头就至三炼境圆满,引起一方轰动,不止定龙宗,连离岁山都遣人过来欲将她收入山门。
没料到这位女修是个不喜束缚的性子,年仅十岁的她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定龙宗和离岁山的邀请,还激得离岁山派来的使者与其打了个小赌。
她若赢了,离岁山使者帮其点灵炬。
她若输了则加入离岁山。
出乎所有人预料,最后女修赢了,离岁山使者帮其点燃灵炬,她以赢得的彩头为砖,敲开修行之门,自此正式踏入道途。
所有人都不看好她的未来,认为她会为了她的特立独行付出代价。但那位女修实在是惊才绝艳,哪怕无门无派,也最终靠着自己一步步变为瞩目的强者。
又因容貌清丽,有了个尊号,被世人称为玉溪仙子,受到无数男修的爱慕追求。
阚城的城主洪随是个好酒贪色之徒,酒色上头,被**蒙眼,自恃是定龙宗副宗主之子,忽视了自身与玉溪仙子之间的实力鸿沟,一心想要让玉溪仙子做他道侣,用尽了手段追求。
但玉溪仙子又哪会理这样一个酒囊饭袋?
只顾及对方的副宗主爹,不愿事情闹得太难看,每次都委婉拒绝罢了。后来烦不胜烦之下索性离开阚城,去别的城池居住。
洪随在阚城待久了,被随从也捧久了,一日比一日更随心所欲,想要的美人一定要纳为侍妾,想要的宝物一定要夺来,看不顺眼的人一定要杀掉。
玉溪仙子的屡次拒绝在他看来是一种羞辱。
莫大的羞辱。
而玉溪仙子搬到其他城池居住的举动,更是彻彻底底惹恼了他,□□转化为了滔滔恨意。
可怎么报复玉溪仙子呢?
派人杀她?或者将她绑来?
玉溪仙子已是斩神境的强者,他的所有随从加在一起也不够玉溪仙子杀。
那该怎么办?
这个洪随也是个人才,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能羞辱玉溪仙子的主意。
他让一名侍女用易容术易容成玉溪仙子的模样,然后把她剥光了,绑成不堪的姿势,□□地吊在阚城的城门口。
之后大摆宴席,以阚城发现异宝为名,邀请离岁山和定龙宗的弟子,以及北地各属国各城池的强者来阚城参宴。
于是各宗门弟子,来往的百姓,皆看到“玉溪仙子”全身裸露,挂在城门的模样。城门口一时挤挤攘攘,朝着“玉溪仙子”指指点点,yín言秽语不断,比市集还要热闹。
而真正的玉溪仙子彼时正在荒域猎杀凶兽,对阚城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三日后玉溪仙子归来。
经过三日的发酵,流言已传得秽不可闻。
玉溪仙子随着流言和一路上的异样目光来到阚城。
那被易容成“玉溪仙子”的侍女还吊在城门口,每天依然有许多男子特意跑来城门口看“玉溪仙子”,望着她指指点点。
“这就是玉溪仙子?这不就是个妓子吗?胸倒挺大的。”
“还有人说这不是玉溪仙子,呵,我看她就是,哪有人能不靠师门独自修炼至斩神境?怕是私底下就是靠这白花花的身子勾得男人给她灵石吧?”
“身材不错,听说十颗灵珠就能放下来玩一夜,哈哈哈哈!黄兄要不要与我一起晚上玩玩这玉溪仙子?”
明明有心者就能辨别出被吊着的“玉溪仙子”的实力,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玉溪仙子,但这些男子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恶意,愣是把污言秽语都泼在了玉溪仙子身上。
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玉溪仙子仰头看到了城门上浑身赤.裸“自己”,也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绝没有斩神境的强者会经受这般屈辱。
玉溪仙子一时鲜血冲顶,怒不可遏,盛怒之下灵剑飞起——随着一道光芒,那吊在城门口的“玉溪仙子”脖颈出现血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血淋淋的温热头颅滚落到人群中。
人们恐慌逃窜。
没有一人逃出性命,那些前一刻还品评“玉溪仙子”身材的男人,一个个头颅爆裂而亡。
阚城的城门被鲜血染红。
玉溪仙子踏着一地血肉,衣染鲜血面如修罗,赤红着眼,杀气腾腾杀向城主府,欲要宰了洪随。
她扑了个空。
做出这事的洪随也心虚,在玉溪仙子回来的前夜就逃回了定龙宗。
玉溪仙子没有罢休,提着血剑登上定龙宗要求定龙宗交出洪随。
可定龙宗身为北地第二大的宗门,威严不可侵犯,哪会肯交人?反而要将这敢提剑闯宗门的人拿下。
玉溪仙子也是个疯子,定龙宗不肯交人,她就孤身一人杀入定龙宗。
血染长空,玉溪仙子杀红了眼,死在她剑下的定龙宗弟子无数。
可惜定龙宗实力深厚,而她孤掌难鸣,最后不仅没能杀了洪随,反而被斩下一臂,重伤含恨而逃。
定龙宗被玉溪仙子杀了这么多弟子,自不肯罢休,发怒下达追杀令,请全北地的修士狙杀玉溪仙子。
可玉溪仙子就此消失无踪。
谁也没能找到她。
一百年后。
当所有人都忘了玉溪仙子,连洪随都快要忘了的时候,容貌未变的玉溪仙子归来。
再现世人面前的玉溪仙子已是道主,与堪堪灵炬境圆满的洪随实力有天渊之别。
她毫不费力地割下洪随的首级,将他的魂魄狠狠折磨一番后粉碎。
她血洗了洪家,将洪随几百个子孙全部屠戮殆尽,接着杀上定龙宗,几招内斩杀已成为定龙宗宗主的洪随之父,最后法身化作山峦巨灵,一脚踏平了定龙宗,彻底灭了宗门……
将北域搅得天翻地覆之后,玉溪仙子再次消失无踪。
八百年后玉溪仙子再现。
准确的说她的人没有出现,出现的是她的声音——圣人音。
彼时她已成为了圣人,也是中古时代唯一的一位圣人。
她对易容术依然深恶痛绝,那一天,洪亮,不可撼动的圣人音响彻八荒六地,威严地警告八荒六地从此不得再用易容术,易容术被列为禁术,违者将受到圣人的惩罚。
滚滚如天音法则,万灵匍匐,万族朝拜,所有记载着易容术的法卷尽皆焚毁。
自此后,易容术成为了禁忌,所有人触碰不得的禁术。
……
故事结束。
众人仿佛还没从那个惊心动魄的中古画卷中抽离,久久无法回神。
绛霄喃喃低语:“好大的杀性,好强的毅力,好卓绝的天赋……”她抬起头,一双猫眼眸光闪动不休。
“怪不得卷宗中没有记载易容术成为禁术的由来,原来事关圣人。”
过了会她又心悸唏嘘:“圣人真可怕,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人已做古,诅咒还在呢……”
“那个洪随也是胆大包天。”
“若是没有他,菱娘也不会那么惨,我们也还能用易容术。”这么实用的一门术法,真是可惜。
不过绛霄又想了下,假如有谁恨她,易容成她的模样作恶……又或者有谁命旁人易容成主子的模样,然后对其行不轨事……
绛霄打了个寒噤。
感谢玉溪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