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已经罢朝半月有余, 朝中无一人敢提出异议,没有一个大臣请奏相关事宜。
最近这京城里不知道刮了一阵什么风, 大街小巷的都开始流传起皇帝的各种轶事来,譬如杀父弑兄,强纳民女,宠幸臣妻等,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那些大臣们都战战兢兢,唯恐自己的什么行为惹得那位不快, 耳边有风便大气也不敢出一点,不上朝也好,无须在他面前露个面, 索性便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也罢,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他们想, 这俸禄到底是到他们手里的,他们只是臣子,没有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矩,他们只安安分分的做好自己的事情, 有事便做, 无事便清闲, 绝不多找事。
若是这朝代换了, 只要不是在外族人的手里, 他们早早地表了忠心, 便又在一个好的位置继续享受高官厚禄。
丞相府的大门紧闭。
傅丞相面上十分难看, 不过数月光阴,他的身形已然佝偻了许多,再撑不起有些宽大的官服, 傅城跪在他的面前,头低垂着,身上是被抽打出来的血痕。
傅家是有家法的,用来惩戒子孙的便是一根带着倒刺的短鞭,傅丞相从前欣慰,傅家家风清节,没有子孙让这根鞭子派上用场,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的长子,傅城,做出了令他失望透顶的事情而且不知悔改。
“你可知错!”傅丞相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遍再问出这个问题,哪怕每次都是那个答案,他也怀着希望再问一遍。
泛着寒光的倒刺在屋内发出幽光,随着执鞭人的动作而晃动着。
傅城抬头,双目已然赤红,他开口,就像是脱水的人扯开了沙哑的嗓子,“我没错。”
他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丹娘是母亲给他纳的妾,而他只不过是与丹娘两情相悦,这难道也算是有错吗,“我没错,我和丹娘,没有错。”
他倔强的要命,无论父母如何劝他,他都改不了自己的主意,偏要抬一个通房为平妻,和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平起平坐。
相府不能忍受这种事情的发生,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何谈平起平坐。
丞相夫人没有想过,自己不过是随手买来的一个通房竟然成了儿子的心病,如今赵氏有孕在身,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整日郁郁寡欢,眼见着一天天的就憔悴了下去。
丞相夫人叹口气,她缓缓的从屏风后走出来,在丞相挥起鞭子之前只说道:“赵氏在门口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
她这个儿子,最是不能分辨女人的好坏,他嘴里的丹娘正在院子里绣着花,丝毫不担心傅城的死活,偏偏他百般嫌弃的糟糠之妻为了他在烈日下挺着大肚跪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用她求情……”也不知道丹娘是给这个人吹了什么耳边风,现在在傅城的眼中,赵氏无论如何都是错,怎么样都是无趣,都是刻意,碍眼的很,“她最会装模作样,做出一副与我鹣鲽情深的戏码来。”
“混账……”丞相夫人气的几乎说不出话,虽然这些话她听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说过许多次,但是每一次都让她无比的失望与难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赵氏是她选的儿媳,家世清白贤良淑德,端庄得体,是最适合不过的相府儿媳人选,而那丹娘,只不过是暖房的妾室罢了。
傅城这般动作,到底是不满意赵氏还是不满意她这个做母亲的乱牵红线。
丞相夫人望着丞相叹了一口气,心中只觉得忧思不断,先是叶弥心府上出了那桩事,几人不知是死是活,后又是家事纷扰,还有国事忧心。
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老爷,”丞相夫人缓缓的摇了摇头,说起前几日两人商量的法子来,“你且让他去吧。”
“你带着那个女人走,不要再回相府,以后相府便没了大公子,我们既然改变不了你的心意,也不再强求,”丞相夫人眼眸幽深,“你走吧,自立门户。”
“你父亲会替你辞了朝中官职,你既从今以后不再是相府的大公子,那便重新开始,你去考取功名,自立门户,重新再开一个傅府门楣。”
二老知道,在傅城的心里,或许贫苦生活只不过是像从前的叶弥心过的日子一般,他以为是男耕女织,不谙世事。
丞相夫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她狠的了这个心,去让她的好儿子尝尝究竟什么叫人间疾苦,体会衣食住行,感受心酸与无助。
傅城没有答话,他似乎对这个要求没有任何异议,他缓缓的对二老扣下头,然后踉跄的起身推门出去。
依旧是如往常一般,他一推开门便看见了抱着大肚跪在地上的人,依旧是那副瘦弱苍白的模样,惹不起人的欢喜也生不出厌烦。
“夫君,”赵氏的身上早已经被汗水浸湿,她想要站起身来却又腿脚酸痛使不上力,她仰着头,眼里满是担忧,“夫君,父亲可是又打你了?”
经历了这么多天,赵氏已经看透了,她无所谓,不管是谁去做平妻也好妾室也罢,她都无所谓,她只想让孩子有父亲的爱护与关照,而她,或许也能从中获得一些怜悯与疼惜。
她能有这些想法的确是将自己摆的太过下贱,但是她害怕,或者说她的确是爱着傅城的。
傅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里划过一丝犹豫,步子顿了一下,想伸手去扶她,却又没有动作,最后抬步往丹娘的别院而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丞相夫人身边的嬷嬷,去看着二人收拾东西离开相府。
既然说了要离开,那便什么东西都不能带走。
赵氏红了眼,直到丞相夫人将她扶起来,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是相府的儿媳,相府的大房只能有一个主子,母亲会护着你的。”
“你且任他们离开,等到他们求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再去给他们一份施舍。”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赵氏明白了,她望着丞相夫人拼命的想要忍住自己的眼泪,“回母亲,儿媳知道了。”
“好孩子,委屈你了。”
相府的人是容不下奴仆越了尊卑,他们狠心,对于不听话的孩子他们便要让他去尝尝苦痛的滋味,要让他亲手摘下苦果,再大彻大悟的回来。
这便是簪缨之家,世家大族,百年清名。
或许这是好的,赵氏望着傅城离开的方向忽然失了神,她想,如果安梨还在,她定然会气自己的不争气。
“回去吧,别伤着孩子了。”丞相夫人每天都要替她请过平安脉,若不是如此,也不敢任由她胡来,“你且就狠下心来,别再为他做一些折腾自己又折腾孩子的事情。”
赵氏垂下头,应了一声好。
丹娘是个生的很好看的女子,又清纯的像一朵白莲,惹人怜惜的很。
远远的,在她看见傅城过来的时候便收起了眼中的笑意,将那些小玩意通通的都收到了匣子里,转而换上一副忧愁面庞,“傅郎,你如何了?”
又是一通嘘寒问暖之后,傅城定定的看着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是赵氏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温柔,“丹娘,我们离开相府吧。”
在听见这句话后丹娘只愣了一瞬,后又看见了跟着来的嬷嬷,几乎同时,她便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声音坚定,“好,傅郎去哪里,丹娘就去哪里。”
这句话无疑是说的很贴心的,傅城心中欢喜,他就知道丹娘绝不是那种因为他的家世而虚情假意的人。
“走吧。”
没有带上任何东西,老嬷嬷甚至取下了丹娘身上的首饰,还让她换下了衣裳,穿着仆人的衣裳出门,总之就是,任何值钱的东西都不能带走,就连那身衣裳也只是相府给二人的最后一丝宽容。
傅城换上粗布衣裳,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和丹娘出了丞相府的大门。
丹娘咬着牙看自己这些月从傅城那儿得来的金银首饰全都被收走,然后硬是撑着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带着傅城去了她以前安身的院子。
这个院子很小很旧,傅城却很满足的说道:“丹娘,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叶贤弟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能做到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到。
他只知道叶弥心从前抄书为生,养活了两个弟妹,却不知抄一本书须得耗费多久的时间,从日出到日落,只要天是明亮的,那便要继续。
三日一本,一本五十文。傅城想,也不过如此。
丞相家的公子的确是经过仔细教养的,世家公子的优越品行傅城都有,可那不知人家疾苦的性子却也是有个七八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皇权之上便是天,九品之下便是地。
丹娘的确是不怕,她不信,丞相府会舍得让这个儿子在这儿吃苦,或许这只不过是给自己的一个考验罢了,大不了就是看看她是不是图了那个虚名过去。
她不置可否的一笑,挽起袖子便去抬水,“傅郎,你且歇着,我来把屋子收拾干净。”
傅城点头,丝毫没有想帮她的打算,而是坐在院子里,开始畅想起二人的未来。
说的的确是令人向往,丹娘也信了,她做出一副能吃苦耐劳的样子来,一边附和着他的话语。
却不知道,人上有人,她的心思并不算是难猜。
丞相夫人从来都是那个纵观全局之人,无论是谁的心思,都不能在她眼下逃出分毫。
日后若傅城真的能熬过这段日子,他们过好了那便是他们自己的造化,若是过的不好,求到相府来,相府会接受他们的大公子,却不会再接受一个惑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