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送走了冬天, 冬天送走了他,
分开的那个寒假是那么冷,简宁走出肯德基的店门, 借口散步,绕着长街走,走过的每条路都是他每晚送她回家的路。
他们见过这里的一草一木,穿过下雪的行道树, 淋过夏日闷热的大雨, 捡过零落的银杏叶, 那时的记忆像电影在她的脑海里播放,他们那么喜欢彼此。
路过红绿灯时,有两辆自行车乍然相撞,女生气势汹汹地叉着腰和男生理论, 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简宁远远地看着,忽然想起她和陶江的缘分也起于如此相似的意外。她还记得, 那时她真的很讨厌他, 巴不得离他远一点,却总和他有交集, 时常能碰见他。
当你越讨厌一个人时, 他就会无时无刻出现在你面前, 这句话,一直让那时的简宁耿耿于怀。
可当时的她不知道,这句警言后面还有一句, 两年后的今天同样灵验。
当你想念一个人时,翻遍地球都找不见他。
人和人的关系都是靠记忆编织的,如果世界上有时光机,简宁最想回到和他初遇的那天。
她一定要及时躲开他的车, 那样她或许不会对他有丝毫印象。
而且要对车库门口的竞赛书视而不见,她便不会对竞赛好奇。
还有,晚上回家她一定记得骑车,那样就不会误会他是偷车贼。
除了这些,简妈想带她去饭局,她要拿写作业当借口,这样他就不会来帮她补课。
如此,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没有这些记忆,他们大概就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一语成谶,如今她和他真的形同陌路。
简妈给简宁报了寒假补习班,这家辅导机构出了名的昂贵,省下的钱,足够包圆简宁这辈子和下辈子的鸡蛋灌饼。
不过贵有贵的道理,只要交了钱,在这里什么科目都能补,哪怕六门全科,只要学生顾得过来,都不在话下。
不过,听说这么干的人,有史以来只有一个,毕竟连语文这种科目都需要补习的人,万里难挑一。
一节课后,简宁觉得自己来了第二个行知中学,她在的化学补课班,有三分之二的人是行知中学的校友,并且她还看到了不少老面孔,包括方岛。
方岛就是那个传说中报全六门课的人。
简宁坐在方岛前面,回头看着他手下的作文题目,有点无语:“方岛,你至于么,居然去上作文辅导班?”
方岛转着笔,说:“一边去,某些人古诗词默写只能拿一半分,不够嘲笑我。”
简宁语塞,方岛此言不假,虽然她的语文成绩还说得过去,就是古诗词默写太拉跨,被语文老师罚抄不下二十遍,但每次考试都是碰运气,摊上会的,能得□□分,摊上不会的,五分都够呛。
尤其是《离骚》,据她经验,出现频率最高的有几句,“长太息以掩泪兮,哀民生之多艰”,还有“既替余以蕙纕息”和“亦余心之所善兮”,她总是写串,不过去年高考已经考过这篇古文,按命题组不重复出题的规律,今年肯定不会再考,所以简宁也只会背这两句。
方岛又揶揄道:“话说,你怎么来这补化学,不是有你们家那位?”
简宁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上扬的嘴角压下,方岛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问她怎么了。
简宁耸了耸肩,故作洒脱:“分了呗。”
方岛微微咋舌,这段他一半参与,一半促成的感情,居然散了,他不敢相信,他想问为什么,但看到简宁板着脸,显然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方岛按耐住惊讶,象征性地拍拍简宁的肩膀:“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来,和我一起投进学习的怀抱。”
简宁睨他一眼,挥开方岛的手,让他滚。
没有了陶江的帮忙,简宁的确学得很吃力。
这个辅导班像第二个行知中学,光是班里的同学,就有不少行知中学的人,除此之外,连老师都是从行知中学聘请来的。相当于把上课内容又重复了一遍,简宁怀疑她妈是不是被人骗了。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算是行知中学的副本,也得把课上完,浪费钱可耻。
可每当她坐在桌前时,不知不觉就会走神,想起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或许是为了麻痹自己,为了不再想起些什么,简宁夜以继日地刷题。
一开始一道化学工艺流程提题就能花掉她半个小时的时间,简宁以为量变会引起质变,至少配平陌生的化学方程式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最后,她还是被无穷无尽的无力感席卷。
她无数次哭,无数次笑,无数次溃不成军,也无数次热血沸腾。
每当这时,她就幻想,如果陶江还在,是不是会容易得多,但她的内心深处又在抵触,他有他的人生,她也有自己的人生,她不能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不要什么事都拜托陶江了,这次她想靠自己。她也想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遮风避雨,自成一帜。
有时简宁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阴差阳错。
初中想考行知中学,差一分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去。竞赛想拿个省奖保自招,却止步于复赛。有了喜欢的人,想走下去,最后还是败给了现实。报了个辅导班,打算恶补一下化学,哪知学生太多,问老师问题根本轮不到她.
她就是这样的人,说差,也不差,说行,也不行,像正态分布中间的大多数,偶尔拔个尖,下一秒就掐走希望。
但她也看得开,遗憾嘛,起伏嘛,很正常。难受的时候,她就拿一沓卷子,从黑夜写到黎明,看着太阳坠入地平线,再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她觉得她自己值得。
别人说,生活就是不断接受现实,承认自己的平凡。她不拒绝成为平凡的人,只是难以接受平庸,当不成众人瞩目的玫瑰花,当个路边疯长的野树也好。
高三的寒假只有两个星期,正月初十开学后,班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同学们继续过上了被考卷和分数追着打的生活。
他们的状态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弹簧,偶尔没捏紧,松懈了片刻,就有不少同学隐隐冒出放弃的想法。
英语课上,老师进行第三轮总复习,讲着他们一知半解的语法,各种从句颠来倒去地练习,which when that的用法。
直到例句写满整个黑板,再也没有落笔的地方,英语老师问他们有没有抄完,她要擦那半边黑板了,有同学喊着别擦别擦,为了赶时间,笔下的字迹越来越潦草。
而简宁忙着在便利贴上写满难记的单词,贴在桌子上,每天背一页,背完就撕掉一页,带着不回头的决然,营造出一种破釜沉舟的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还有些同学昏昏欲睡,对老师讲的语法不屑一顾。
刚好杨老师在教室后门的窗户外突击检查,记下这些打盹的人,到了班会上,一一点名,罚他们写检讨。
杨老师也经历过高三,能理解学生的艰辛和痛苦,他除了教好物理课,还要陪他们一起走完高三全程,疏导心理状态,这是他作为班主任的职责。
杨老师敲敲讲桌,给同学们建议:“同学们,你们要学会劳逸结合,如果学英语学累了……”
台下的同学们满怀期待地昂首看他,以为杨老师后面的话是,趴在桌子上休息休息。
然而,杨老师说:“学累了,你们就换一个科目学,换换脑子。”
九班同学:“……”
果然是老奸巨猾的杨老师。
看着台下青涩的脸庞,杨老师一时感叹:“你们在高中的时候,从来不感觉高中有多美好,一旦你们毕了业走上社会,就发现高中真的很美好。”
“你们数一数,高中就三年,现在只剩下最美好的三个月,这几个月你们只需要干一件事,就是好好学习,让自己变得强大,实现自己的梦想。同学们,珍惜最后剩下的这段时光啊,过完就没有了。”
教室里很沉默,随着时光流逝,他们逐渐意识到,这段不可多得的时光,在几个月后即将结束,所以,他们一边觉得高三太痛苦,想迫不及待地毕业,逃离这里,奔向自由的天空,一边又舍不得这个待了三年的地方,舍不得充满泪水也充满奔头的青春,也不愿面临即将到来的离别。
班会结束后,杨老师难得浪漫一次,他命吴勉在教室后面摆了一棵鲜绿的愿望树,让九班同学把各自理想的大学写在卡片里,再戳个洞穿根线,挂到树枝上。
树是假树,心愿却是真的。
简宁的手按着巴掌大的卡片,想了又想,落笔又提起。十七八岁的他们天真而单纯,连许愿的时候也要拿真心去换,才有如愿以偿的可能。
斟酌许久,简宁终于写下第一个字,然后慎重地挂在最高的树枝上,好像这样实现的概率就会大一点。
别看愿望树的地盘只有一亩三分地,这时候极热闹,挤满排队挂卡片的人。
方岛排队的空挡,津津有味地看着其它同学的心愿,不时还笑两声,像鹅叫。
一抬眼,他瞟见写着简宁名字的卡片,再往下,看到她的心愿,方岛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队也不排了,撤回简宁旁边的座位,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树,问她:“你要考北京大学?”
简宁回头望了望挂满卡片,花花绿绿的愿望树,她白他一眼:“没看见中间还有个的字?”
方岛有些意外,诶了声,他折返回去,借着个子高,伸手够到简宁的愿望卡片,仔细一看。
.还真有个的字。
“简宁,我帮你把的字去了,给你个更高的目标!”说着,方岛捡起一只拿笔,抬手准备划掉。
简宁立马冲到教室后排,一把夺过方岛的笔,拿胳膊肘怼他:“净干缺德事,快高考了,你抓紧给自己积点德吧!”
方岛张狂地笑着:“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简宁伸长脖子瞄他手里的卡片:“你这么会说,来来来,给我看看你什么心愿。”
方岛毫不避讳地夹着卡片递到她眼前,不害臊地念着上面的字:“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
简宁:“.”
众所周知,这别称是t大的绰号。人有多大胆,梦有多大想,果然是方岛的风格。
时间很快来到百日誓师大会。倒数日的牌子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日子快得像云霄飞车,从高山上冲下去,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时间。
百日誓师那天,于主任请了几位同学去台上演讲并宣誓,其中就有陶江。
简宁坐在席间,看着陶江在台上流畅地脱稿宣讲,似乎他完全没受她的影响,整个人鲜眉亮眼,脱颖而出。
自从上次一别,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说不清到底是谁在躲着谁。
那些快乐的片刻越来越抽象,但此刻她看见他意气风发地立于台前,和最后的青春道别,说着“为君一击,鹏抟九天”,说着“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聚光灯汇集在他的头顶,掷地有声的誓言震人发聩,简宁知道,那个风光快意的陶江又回来了。
从竞赛班出来的陶江,既有满身傲气,又不甘失败,他有名不虚传的天赋,有选择的权力和本事,哪怕不慎流落江湖,也有翻身的功力。
而简宁,她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如今陶江的成绩已经遥遥领先,比以往任何时候的都要好,简宁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狂风浪卷的时候,他们形影相随,雨住天晴,难免要南辕北辙,分开也有分开的好处,千帆过尽,待到满载而归,再来寻同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