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品店外, 屋檐下躲雨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人进店里。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觉得,本来躲在门外已经很影响店长做生意了, 如果进店不消费,显得有些不识好歹,可他们确实没有买小物件的必要性。
不过这都是中年人的想法,毕竟年轻人们早已涌入礼品店, 左挑右拣, 消费不少。
外面的空气不流通, 简宁挤在一群叔叔阿姨里,呼吸逐渐不畅。
她的伞被方岛抢走,雨下这么大,也不能淋雨回家, 方岛倒是当了回甩手掌柜,把难题甩给她, 借口说得好听, 说是帮她,明明是让她进退两难。
拜方岛所赐, 简宁只能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于一个刚和她闹了矛盾的人, 或者另一个渺茫的结果, 等雨停。
简宁凑近玻璃朝里望,店里的人虽然也不少,但遮风挡雨, 总比外面好。
而且,陈设的小商品花花绿绿做工精巧,正是她这个年纪会喜欢的东西,她打算去看看。
简宁贴着橱窗, 顺着礼品店金铝门的缝隙,钻进里面。
热气像一张巨大的麻袋,从头到脚将她笼罩。
礼品店集文具和礼品一体,装修得很粉嫩,受众人群显然是妙龄少女。
中央的柜台摆着粗细不同的中性笔和封面漂亮的笔记本,靠墙一侧的货架有设计巧妙的便利贴,颜色各异的荧光笔。
走进里面,最后一层有会唱歌的水晶球,还有小说里总提到的沙漏,半人高的棕色毛绒熊在柜顶,外面套层塑料防尘袋。
这是一家走进来就不想出去的店,尤其是女孩子们,激烈地讨论哪个更好看,哪个用起来更顺手。
平时,简宁也像她们一样,面对同样喜欢的东西抉择不定,总得纠结好久,才能选出最喜欢的那个。
但此刻,她的心不在这里。
简宁绕着这家店走了一圈,把货架上的商品,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期间,她的眼睛不停看向窗外。
雨已经下了半个多小时,依旧没有停的势头,屋檐下的人来来去去。
简宁又围着礼品店转了一圈,甚至记住了每个物件的价格。
她觉得如果自己再转下去,就可以盘下这家店,抢走店长的饭碗,并兼任推销一职。
屋子里呆久了,同样闷得慌,她的脑袋很晕。
简宁拉开店门,走了出去,细雨的凉意迎面而来,吹醒了她昏沉沉的大脑。
门外一如既往地拥挤。
她刚迈出一只脚,白色的鞋面就沾上一圈泥渍,摩肩擦踵,谁都不知道谁踩了谁。
简宁把挎包抱在怀里,吃力地从人群中挣脱,逃到了边缘。
这处檐顶不够长,没法遮雨,因此没什么人,她的半个身子露在屋檐外面,肩头被淋湿。
她从包里抽出张纸巾,半蹲着擦污泥。
一双男生的白色网球鞋印入眼帘,肩头源源不断的湿润感消失了。
看着眼熟的鞋子,简宁的心恍然一跳,惊喜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吴勉?”简宁有些意外,弯起的嘴角立马收起。
吴勉把手中的伞往她那边递了递,确保她没被雨淋到,他说:“没带伞?”
简宁直起身子,拇指与食指捏着擦过泥的纸,点点头:“嗯。你怎么来?”
吴勉:“刚到家就看到你发的动态,从家里拿了伞,就急忙赶来。”说罢,他的目光环绕一圈人群,问道:“方岛呢?”
简宁耸肩摊手:“跑了。”
吴勉以为他俩都没带伞,而方岛性子急,不愿意等雨停,所以淋雨跑了,留下简宁一个人发说说求救。
他暗暗埋汰了方岛一番,准备送简宁回家,说道:“我送你?”
简宁迟疑了,她越过吴勉,看了看附近街道。
马路上的行人和车依旧少得可怜,雨天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但此处既不四通八达,也不在闹市,自然冷清。
天空是大片的灰白,像蒙了一块沉甸甸的厚布。她看了一眼,没有人,再看一眼,还是没有。
吴勉看简宁踯躅不前,奇怪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却还是不走。
吴勉瞥见她身后的店面,里面有许多同龄女生挑选玩偶,他看简宁也不想走,于是提议道:“那我们去逛逛?”
简宁回头看着她早已逛过两圈,甚至每个物件的价格都烂熟于心的礼品店,同意了。
进门前,她又望了眼外面空荡荡的长街。
吴勉生得帅气高大,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女孩的注意力,随即是一片窃窃私语,但男生恍若未闻,他跟在简宁后面,像守护的骑士。
他看着摆在柜顶的毛绒熊,问简宁:“你觉得那个怎么样?”
简宁顺着他的手指,看见那个粉色的毛绒熊,敷衍道:“还行吧,就那样。”
想起什么,吴勉又问:“对了,之前你过生日,送你的羊驼,你喜欢吗?”
说到这,简宁突然想起,那次陶江来她家,看见羊驼,不停地找茬挑刺,她不禁笑出声来。
陶江纳闷:“笑什么?你不喜欢?”
简宁在吴勉的的声音中回过神,她收敛了笑意,正色道:“羊驼很可爱。”
“那就好。”
之后,吴勉像个货真价实的售货员,不停地询问简宁这个摆件如何,那个玩偶怎么样,她喜欢哪个他可以送给她,但全部被简宁挡了回去。
在简宁默背了不下五次的商品价目表后,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终于不得不妥协。
距离那条说说发送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
他一直没来,如果不是没看见,那就是装没看见,要不然是被外星人抓走了。
她确实够傻,听信方岛说的什么,陶江喜欢她,都是天方夜谭。
简宁拉了拉吴勉的衣袖,低声说:“我们走吧。”
吴勉说好。
简宁再一次走出礼品店的店门,雨渐渐小了,雨丝细如牛毛,却密密匝匝。
吴勉撑开伞,让她走远离马路的那一侧。
简宁知道自己不应该奢想,她原本很想那个人来,即便班长早一步到,但她还是选择故意拖延时间。
看了无数次的商品,再看几遍也不觉得无聊,因为有盼头,她始终留有期待,于是耐得住寂寞。
时间最是无情,揉碎耐心,扔废纸般,一把洒向天空。
身边的吴勉好像很开心,他说了很多话,每个字都不重复。
可简宁听得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他们走了一段路。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果然是雨天堵车的重灾区,每个方向排队的车长到看不到尾,前车窗的雨刷左右摇摆。
前方路段出了交通事故,所有途经这条路的车堵在一起,笃笃喇叭鸣个没完,好事群众凑在旁边,有人给110拨电话,说交警在赶来的路上。
红灯,黄灯,终于变绿。
简宁却停住。她怔怔地看着对面,斑马线的另一端。
十米之遥,高挑挺拔的人影,撑着伞,也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三个人,看见了对方,但谁都没往前走。
细雨霏霏,朦胧的雾雨,隔在他们之间,仿若层层叠叠的薄纱,迷离恍惚,看不真切彼此。
绿灯没剩几秒,显示屏的数字一直在变。
吴勉率先抬脚,简宁跟了上去。陶江也走过来。
吴勉如常问候:“陶江?真巧。”
陶江的视线从他们二人身上掠过,说话的语气和此时的天气一样,没有温度:“是挺巧的。”
吴勉:“你来这做什么?”
他扑了空,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懊悔,或许有些嫉妒,陶江淡淡开口:“路过。”
冰冷的毫无波澜的两个字,简宁的心凉了一半。
她沉默着,自始至终没说话,好像对面不过一个陌生人而已。
说完,陶江不做停留,与他们擦肩而过,似乎真的只是路过,不为谁而来。
小雨追着风,乱了轨迹。简宁克制着回头的**。
吴勉没察觉到他们二人间的古怪气氛,他和简宁顺利走过斑马线,到了马路对面。
他回头看了眼陶江的背影,嘟哝道:“陶大神的家,好像不是那个方向。”
身边的女生没接话。
警笛和救护车的鸣叫先后响起,警戒线围在事故现场,殷红的车灯照亮灰蒙蒙的水雾。
吴勉将简宁送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雨适时地停了,潮湿的地面留下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吴勉好像有重要的话要讲,但他看简宁郁郁寡欢的样子,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收了伞,吞吞吐吐地与她道别。
简宁回了声再见,吴勉的身影很快在马路拐角消失了,她兴致索然地拖着身躯踏进小区大门。
刚走两步。
“简宁。”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
简宁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雨后清新的空气,渐渐弥漫了整座城市。
站在她面前的男生,背后是广袤的天地。
他手里握着一把黑伞,额前的碎发被雾气打湿,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好像藏着千言万语,说不清,道不明。
简宁被这迥然的直视看得不自然起来,掉过脸不行,站也不行,想走又不好意思,她一时间钉在原地。
陶江忽然问:“你没带伞?”
语气很平静,好像那天的争吵从没发生过一样,
简宁不看他:“带了。”
“那你?”
他指的是她发的那条说说,还是和吴勉共撑同一把伞的事。
简宁想起始作俑者——方岛,她翻了翻眼皮,说:“被小偷偷了。”
陶江哦了声,下雨天偷伞这事,无论校内还是校外,并不罕见。
没多想,他俯首看着矮他一头的女生,她穿着连体牛仔裙,肩头有被雨水淋湿的痕迹,洇开的地方的颜色比别处更深,白鞋上印着灰色鞋印,显然被人踩了一脚。
沉吟片刻,陶江说:“有空吗,走走?”
简宁睨他一眼,鼻子轻哼一声,右转走上马路牙子。陶江跟过去。
骤雨初歇,青草和泥土的清香爬上来。
他出现得突然,简宁奇怪道:“你怎么来了?”
“恰好路过。”
“……”如果简宁记得没错,十几分钟前,他们在十字路口遇见时,他也是这么说的,当时他和她走的路方向相反。
或许是记起这个借口刚才已经用过,谎言昭然若揭,老套的托辞,不自然的人变成了陶江。
一切变得很蹊跷,简宁想到情感大师——方岛说的话。
一个多小时前,方岛恨铁不成钢地和她说“你当他闲的?摆着作业不写,摆着竞赛不学,给你补课,给你讲题,期末还给你总结重点笔记,你真以为他是顺手写的?拜托,他可是竞赛大神诶,课本上的那些内容他有必要写笔记?”
你当他闲的,雨下这么大,不好生在家里待着,非要冒雨前来,就算他闲得无聊,真的想出来走走,江州市这么大,路有那么多条,房子也有这么多幢,偏偏是那家店的附近,偏偏是自己家门口,刚好与你撞见。
他说路过,说一次她信,说第二次,她再信,就是天下第一傻。
这哪里是上天注定,明明是一个人的有意为之。
简宁如饮醍醐,一刹那间,她豁然开朗,甚至有些莫名的笃定。
什么路过,什么看见她,什么偶然。
分明就是看了她的动态,还不肯承认。
一望而知,他对她隐瞒过多少事。
她拿小号加他的那天,原本他一直拒绝,最后亮出是自己朋友的身份,他才同意了申请。
上次,她崴脚的时候,他本没有义务,却还是每天接送她上下学,风雨无阻。
还有上上次,他的同桌说好像见过她的名字,想起后想告诉她,却被陶江截住话头,掩饰什么似的,急匆匆地拽着她跑了。
也是那次,简妈请他来家里做客,他对那只羊驼嫌弃的不得了,她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是介意送礼物的人。
上上上次,清明放假,密室逃脱缺人,方岛喊他凑数,他明明来了,却借口书落在学校,看起来很不情愿似的。可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想起来,假期的校门是锁着的。
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此刻,被简宁拿着放大镜,看了个清清楚楚,每个角落明明白白地诉说着少年心事。
这些她此前从未留意过的事情,此刻全部串了起来,剑指答案。
她好迟钝,明明他的演技那么拙劣。
简宁有些想笑,但又不能露出马脚,夸张地捏着嗓子说道:“呦,路过啊,那还真巧,原来你今天这么无聊。”
陶江语塞。
她将旧事重提,他只能自食其果,还没有反驳的余地。
从家门出来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往目的地,手表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走,但步行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骑车的速度。
当一辆出租车路过,司机问他要不要搭乘时,陶江没有任何犹豫,坐进副驾驶,报了坐标。
即将抵达终点时,前方出了交通事故,后面的车堵成一团糟,一分钟前进一米,犹如龟兔赛跑中后劲不足的兔子。
陶江心急如焚,推开车门跑进雨里。
可他到底来迟一步。
马路对面是对简宁有觊觎之心的吴勉,还有对这事一无所知的简宁。
他状似不在意,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路过”,却在转角的瞬间,返回来路,尾随在他们后面,隔着很远。
他一直在想,如果能早出门一分钟,或许出租车会提前来,就不会遇上堵车,更不会错失良机。
直到现在,陶江忽然明白,捉弄他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他犹豫不决的内心。
“那天.”他解释道,“是我不对。”
简宁抬头看他,隐隐带着期待,却还是说:“哪儿不对,我记得你那天的状态很好,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说的话没一句是假的。”
陶江:“.不是。”
“那是什么?”简宁追问,她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烫。
陶江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愿意,每天晚上我都陪你去吃学校门口的鸡蛋灌饼。还有,你不是喜欢淘书吗,我知道城南有一家陈年旧书店,我们一起去。”
“你说你是白羊座,我上网查了,很符合你,就是后面的匹配星座不太准。”
“我买了一个更大的羊驼,吴勉送的那个可以收进小黑屋了。”
“对了,我还是得给你补课,这样我们才能去同一所大学。”
陶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来时的途中,他预演了很多遍,但他已经语无伦次了,到最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原来人紧张的时候,真的会忘词。
他顿了一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你不需要借小号来试探我,因为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还没听懂么?”看简宁怔愣的神色,陶江感觉有一簇火苗,闯进他的心房,将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我的确喜欢你。”
啪嗒,啪嗒。
一滴微凉的雨落在简宁的手背上,原本她是讨厌下雨天的。
天际灰青色,轰隆隆,一个响雷,刚停的雨,又朝着大地倾泻下来。
七月盛夏,旷日持久的潮热雨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