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遇见”甜品店, 简宁觉得这店的名字该叫“再见”才对。
至少高中毕业前,她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
她走在树荫下,却丝毫不觉得凉快, 热浪从脚底的石砖蒸腾,吞噬了整座城市,她热得喘不过气。
简宁觉得自己的心像化了的冰块,成了一摊不可收拾的白水, 周遭气温升高, 又变成无影无踪的水蒸气。
走着走着, 她觉得那水蒸气慢慢钻进眸中,眼底起了雾气。
她朝脸颊一抹,眼泪沾了满手,顺着指缝流下去。
简宁好像想了很多, 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现在没有什么事能抓走她的神志, 切切在心的念想终于见天日, 然而结果却天违人愿。
原来她一直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原来他没那么喜欢她。
她仿佛一躯失魂落魄的空壳,踏上来时的路, 过红绿灯, 走斑马线, 途经一桩桩没有颜色的树,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路的尽头。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马路, 炽热的太阳烘烤,不会说话的建筑林立,简宁的世界从来没这么安静过,天之大, 只有她存在。
一切静在原处,只有她从时间的黑洞中逃脱。
简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宛若沙滩上濒死的鱼被浪花卷回海洋。
关上卧室的门,她一头栽进软床,眼梢的泪水洇入床单。
不知睡了多久,简宁醒来时,夜幕已降临,心里空落落的胀痛还在。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陶江说他闲得无聊才来找她,她气急,阴阳怪气地反击,二人不欢而散。
卧室没开灯,黑暗里,简宁出神地望着夜空中的满月,夏夜的风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意识逐渐清醒。
那些并不是梦。
又回忆起那些无情的赌气的话,心悸仍残留,她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
简宁拉起薄被,盖过头顶,逼自己入睡,只有睡着后,没有知觉,才不会想起那些事。
往后的一周,简宁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可仅仅这两件事,她也完成得很失败。
睡得晚,醒得早,饭扒拉几下就没了胃口,连简母看了都要关心她几句是不是生病了。
很可笑,她没有恋爱,却像失恋般难过。
简宁回想前两次年少时的春心萌动。
一个不辞而别,她伤心了几天就恢复如常。另一个阴错阳差,她稍稍遗憾,来了行知中学,就抛之脑后。
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寝食难安。
比起不告而别,比起遗憾错过,不过是知道了对方不喜欢自己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悲伤愁苦。
又不是一次两次。
简宁这样安慰自己,像那两人一样,陶江只是个过客。如他所说,她同样一点也不在乎他。
然而,人通常知道很多大道理,真正践行时,却始终过不了自己的心这关。
你说别爱啊,又依依不舍。
简宁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几天。期间她和陶江没有任何联系。
就在她以为这个暑假要暗无天日地过完时,她的好同桌——方岛,终于在f4的小群里嚷嚷开了。
那是一个阴天,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
从早上开始,像酝酿着一场大雨,照进卧室的光线很微弱。昏暗的空间,让简宁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她是被手机的提示音吵醒的。
睡眼朦胧,简宁从枕下摸出手机,看见了“帅哥美女f4”群右上角的99+红圈,瞬间睡意全无。
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没赶上。
简宁点进群,一口气往上翻到顶,再一条一条看下来。
没什么重要的事,大部分都是方岛和吴勉无聊的闲扯,偶尔刘凡插一两句话,期间有几十条艾特简宁的消息,看她没回,他们猜测她还没睡醒,继续往后聊。
简宁看得很快,等她翻完,他们已经说到去哪里玩。
她瞟了眼窗外的灰白天际,又看了眼天气预报,在群里回复:这天?出去玩?想不开吧。
方岛秒回:女侠终于醒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咱们要的就是这个氛围,看过《雨中曲》没,还有人在雨天跳舞,我们应该学习这种精神。
这电影简宁没看过,不过,如果方岛愿意效仿,她倒是很乐意欣赏。
这时,刘凡发消息说:我和家人在国外度假,暂时回不去,你们去玩吧!
随后,她发来一段视频。
蔚蓝广阔的大海,电摩托在海面飞驰,尾巴卷起层层海浪,涛声滚滚。
早听刘凡说过,她父母是开公司的,家里条件很好,寒暑假常在国内外各地度过。
简宁艳羡不已,她还没去过国外,自己父母平时也忙于工作,一家人很少出游。
但她觉得,他们一家三口,不必去太远的地方,只要待在他们不大却温馨的房子里,就很好。
群里,方岛回了个ok的表情。
简宁想到,几个月前,还是四月,方岛执拗地缠着她,非要让她撺掇刘凡一起去密室逃脱,不答应他誓不罢休。那个时候,他那么喜欢她。
现在想起,一切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而今,方岛不再执着,似乎放下了那些情意,看起来洒脱自如。
方岛表白后的第二天,简宁曾问过他的想法。当时,方岛嬉皮笑脸,说出的话却一本正经。
“握不住的东西,要懂得放手。”
煞有介事的一番话,从才疏学浅的方岛口中说出,带着些许荒诞和诙谐。
简宁突然理解了方岛说的这句话,她沉浸在伤感的想象中,而屏幕另一端的两个男生,已经开始pass选项。
看着他们一唱一和,从游乐园到ktv,再到台球厅,甚至是网吧。
几乎把江州市的所有娱乐场所搜了个遍,也没定下去哪儿。
简宁又确认了一遍:这天气,真出去?
方岛在数个选项里挑花了眼,于百忙之中,抽身出来,回了她两个字:当然。
接着,继续和吴勉激烈讨论。
简宁看方岛主意已定,没再规劝。
她从被窝里钻出,踩着拖鞋,去了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她回卧室看了眼手机。
两个男生已经确定好了地点,步行街的一家地下台球厅。
吴勉问简宁去不去。
“不去”两个字已经打好,但简宁想了想,把不字去掉,消息发了出去。
她才不要为了一个人,损失美好的暑假。
简宁把睡衣换下,穿上一身牛仔裙。出门前,她拿了一把伞,放进挎包里。
步行街离简宁家有一段距离,为了方便和省钱,她去站台乘公交,只有四站地的途程。
天空依旧黑压压的,厚重的云层覆盖了整片头顶,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天边。空气中浮动着大雨来临前的闷热。
步行街人不多,难得没有堵车。
简宁到了台球厅广告牌外面,吴勉和方岛已经等候多时,见她来了,二话不说,拉着她往地下跑。
台球厅的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写着营业时间和价目表。
方岛和吴勉去前台约了时间和台子,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一间容纳了四五个桌球台的房间,角落里堆着几张红皮沙发。
正值暑假,台球厅里人不少,看起来都是中学生,也有一些无业游民的小青年。
房间里人声嘈杂,烟雾缭绕。不少男生的手里夹烟,女生屈指可数,娇俏的脸上都浓妆淡抹。
除了简宁,她素面朝天,青涩而稚嫩的脸庞,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再加上个子高,她进了房间,引来一些人的注意。
这是简宁第一次来台球厅。
室内,摆放着长方形的桌子,绿色铺面,桌边共有六个洞,洞下有网兜着,五颜六色的球呈三角堆,四根球杆立在墙边。
吴勉手痒,抄起一把球杆,弯下腰,极熟练地朝中央的三角区挥去。
“咔”,台球被用力撞开,四分五散,在绿球桌上来回翻滚碰撞。
接着,他又起了一杆子,一只红球撞上另一只蓝色的五号球,当啷一声,利索入网。
吴勉收起常日的稳重模样,他慵懒地撑着球杆,得意地向简宁笑:“怎么样?学学?”
简宁扫了眼桌上凌乱的球,球面上涂着数字,刚刚他轻轻一碰,各球撞开,眼前一阵缭乱,就有球掉袋。
看起来既简单又复杂的样子。
她走上前,摸了摸圆滚滚的桌球,斩钉截铁道:“学。”
吴勉笑了笑,从墙根处拿了另一根台球杆,递给她:“我教你。”
他先给简宁简单介绍了台球的规则和输赢判定,紧接着教她最基本的握杆姿势。
吴勉起身,站到桌旁,弯下身,给她示范了一遍推球动作。
简宁握着球杆,伏身弓腰,她自认为每个动作都学到位了,却莫名觉得无论手势还是站姿,都有说不出的别扭。
吴勉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抬了抬她的胳膊,将杆头挪了位置,校正道:“拇指和食指架着杆,不是食指和中指。”
听见这话,简宁的手动了动,调整手势。
他从头到脚,仔细复查了一遍,纠正她错误的地方。刚要开口说话,就听简宁哎呦哎呦地叫唤。
“好了没,我维持着这个姿势,快累死了。”
吴勉忙道:“可以了,没问题。你打个球,试试。”
简宁瞄准一只绿球,模仿吴勉,球杆一伸一缩,直冲目标而去。
——嗖。
绿色的桌球被木杆一击,不受控制地脱离桌面,直直地飞了出去,猝不及防地撞上雪白的墙壁,留了一个浅坑。
静了片刻。
“哈哈哈哈哈!”方岛站在简宁身后,见状,没忍住,笑声震耳欲聋。
连一旁的吴勉也忍俊不禁。
惹得房内的其他人望过来,看见地上的球,瞬间明白过来,留下一阵调笑。
当众出丑,简宁恼羞成怒,她扔下台球杆,逃回角落的红皮沙发上。
绕是吴勉好话说尽,她都不肯再碰一下台球。
看简宁的意志不可动摇,吴勉没有勉强她,让她好好休息,转身和方岛开球。
简宁摸了摸微红的脸颊,倚在沙发靠背上,看着他们推台球。
看了会儿,她从包里掏出手机,解锁后,除了几条软件的推送,屏幕上没有一条多余的私人信息。
她点进q.q,打开好友列表,翻到那个人的头像,指尖悬在半空。
几秒后,她放下手。
头像上的蓝天白云都是灰色。这样也好,如果亮了,反而会挣扎很久。
她盯着那头像,看了很久。她想不起来,上一次,它是什么时候亮的,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亮过。
他们也很久没再聊过。仿佛从彼此的生命中消失了。
看着看着,她歪斜地靠在沙发上,没抵住疲倦。
简宁是被沙发的下陷惊醒的。
早上没睡好,刚才困意来袭,她阖眼还没两分钟,就被吵醒。
扰人清梦,简宁皱着眉头扭头,看向身侧。
一个陌生的男生坐在她身畔,小眼迷离,留着斜刘海,头顶的发梢染红,脖子上戴着粗重的银链子,他手里举着酒杯,俨然一副不良青年的模样。
简宁默不作声地朝里坐了坐。
红毛青年搭着沙发,往前挪了一寸,凑近简宁,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开口是一股酒味。
“小妹,哪个学校的?”
简宁语气不善:“关你什么事。”
看她愿意搭理他,红毛更来劲了,坏笑着调谑:“讲话这么蛮,是我喜欢的菜。”
听见这番油腻的话,简宁有些反胃。
偏偏红毛青年得寸进尺,又往简宁的位置挤了挤,“刚看你不会打球,哥哥教你?”
红毛靠她越来越近,她无处可避,把他往后一推,站起身来,凶神恶煞道:“你别耍流氓。”
声音很大,整间房间的人都看了过来。
红毛被她这一嗓子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偏偏他要面子,刚还笑嘻嘻的模样立马变得横眉竖眼,指着她说:“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耍流氓了!有本事看监控!”
简宁直觉得恶心:“那你一直往我这凑什么凑!”
听到这边的声响,吴勉和方岛扔下球杆,连忙赶过来,站到简宁身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红毛青年看着女生旁边给她撑腰的两个男生,不服气,也回头高喊了一声:“燃哥!”
话音刚落,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群纷纷给他让路。
来人穿一身灰衣服,头顶黑色鸭舌帽,左耳镶一只晶亮的银耳钉,手腕戴光闪闪的白金表,看起来价格不菲。
低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得清棱角分明的下颚。
名叫燃哥的男生,站在红毛身后,他双手揣兜,语气不耐烦,问怎么了。
不良青年的气势落了一头,给他解释道:“这女的污蔑我。”
燃哥撩起眼皮,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又朝对面的三个人看去。
简宁理直气壮地回看他,却发现这人的视线凛若冰霜,冷冷地从她脸上扫过去,简宁感觉被他看到的肌肤好像都结了一层冰。
燃哥知道这人的德行,二话不说给了他一脚,淡漠的眸子带着愠意,说道:“我还不了解你,给她道歉。”
红毛虽有不服,但显然更害怕这位燃哥,于是气不忿儿地向简宁说了声对不起。
简宁没理,拉着吴勉和方岛离开。
后面围着的人没看成热闹,陆陆续续地散了伙。
那位燃哥却把三人拦下,狭长的眼睛看着他们,语气不温不火:“抱歉,兄弟喝多了,今天的场算我请你们。”
简宁谢绝了他的好意,态度硬邦邦的:“不用了,管好你的朋友,别看到女生就撩。”
对面的男生听到这话,也没生气,目光略带凉意,从他们身上掠过,波澜不惊道:“行知中学的?”
三个人均是讶然,但马上镇定下来。
吴勉:“你怎么知道?”
燃哥扶了扶帽檐,一张帅气没有任何瑕疵的脸露了出来,他声音低沉,说:“猜的。”
简宁扭头看了看吴勉和方岛,他们脸上又没写着行知中学,这怎么猜。难不成在行知中学待久了,长相逐渐向学霸靠拢?
方岛阅历丰富,戒备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燃哥嗤笑了一声,盛气凌人:“没什么,半个校友罢了。”
随后,他扬声朝前台吩咐了一声:“不用收他们的钱。”
说完,他没再看他们,径直去了隔壁房间,嘭地关上门。
.校友?
三个人愣在原地。
这位名为燃哥的冷面男,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和行知中学根本是两种风格。
这么想着,他们走上台阶,出了台球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