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顶端白炽灯反照黑脚印和水渍遍布的正方瓷砖, 似是空无一人的诺大空间里连水龙头没拧紧的滴水声,都是那样清晰可闻。
光源滋生蚊虫,品种不同的小虫与苍蝇蚊子起舞, 围绕白灯共同庆祝鲜血的祭奠。
空气是憋闷而又沉重的,吸进鼻腔中仿佛都粘黏在鼻黏膜上,不肯再多动一步。
岑寂的室内徒剩贺承隽刻意未压低的语音还回反在里头。
没人能预知隔墙有没有耳。
贺承隽简洁明了的朝对面表达完整就撂下电话,三下两下脱了外套罩在时温的头上。
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拎着她往外走。
时温眼前一片漆黑,除了从下方隐隐约约透出的微弱光点外, 什么都看不清。
踉踉跄跄的跟着贺承隽一路左拐右绕。
虽然是单薄的防晒衫,仍快速让她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
有些沾染到布料上, 有些闷在皮肤表面, 顺着脸颊滑落。
不知道贺承隽为什么一言不发就要把她的头遮住, 连前面的路通向哪里都看不见,走起来磕磕绊绊的,烦躁极了。
时温小脾气上来,想伸手将衣服掀开。
“贺——”
“闭嘴。”
这是贺承隽第一次用这种格外严肃又沉重的腔调跟她说重话,时温不禁懵懵然。
甚至都忘记甩手挣扎, 稀里糊涂的被贺承隽拉着走, 直走又左拐,然后进到电梯里。
畅通无阻的下到一楼,贺承隽又将她带出ktv外。
没了低温空调的佛照,室外窒息的热气混杂, 汗臭脚臭从衣摆处向她袭来。
闷在里面分外闭气。
贺承隽招手拦下辆出租车, 动作迅速的将不明所以的时温塞进后座,先对前面目光探寻的司机师傅讲,“去乞讨巷对面的别墅。”
然后用一种时温从未见过的复杂目光盯着她,似珍爱似期冀, 似不舍似沉重。
时温听到贺承隽让她向他保证:听他的话老实回家,不再来这个地方。
时温极其暴躁的抓下头上披盖的黑色外套,粗鲁的动作将下午精心别弄的头发都抓乱,没好气的吼他:“贺承隽,给我个理由?我连包厢都还没进呢,凭什么就要让我回去?”
“虽然整个班里我一共认识没几个人,但这好歹也是毕业聚会,我来都来了,至少也得进去打个照面儿吧?”
贺承隽如浓墨深邃的眼神晃了晃,脸庞似是蕴上些笑意,细看嘴角边还有两个不甚明显的小梨涡。
可话却不似面上那般轻松:“不回去也行,李阳和他兄弟现在正在包厢里准备向你表白,只要你进去就出不来了。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另一个镯子再断了我可不管。”
“那你呢?”
贺承隽没多犹豫道,“黑子在里面,我找他有点事儿,你先回。”
后来靠坐在往别墅行驶而去的出租车后座上,时温托腮略过外面挂牌残破不堪的店铺和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还在回想,她难得听贺承隽说那么长的一句话。
那晚时温无聊至极画了幅油画,泡过热水澡睡了个好觉,难得一夜无梦。
只是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再也没碰到过贺承隽。
无论是台球厅还是深巷口。
她给贺承隽发微信他也没回过,连带黑子她都没再遇到。
更别说高考前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六儿。
时温有些不放心。
毕竟从黑子口中得知,贺承隽和李阳的关系很严峻。
迎上满园盛放的红玫瑰,时温异常地生出些后悔的情绪,后悔为什么当时在学校里没加他俩一个微信。
不然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两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般,她根本找不到他们。
时温破例独自进了趟乞讨巷,遵循不确定的记忆站在贺承隽家门口,扣了好半晌门都没人应声。
中途返回时险些撞到喝的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幸好她带了把折叠刀,把男人唬跑了。
临出巷口时还差点被一件从天而降的男士内裤罩个满头,幸亏她慢了一步。
去台球厅打了两个小时的球,也没蹲到贺承隽。
结账时问收银,收银小哥想了想说:黑子昨天来提过一嘴,他和贺承隽最近有事要忙,没空来,店里就靠他打点了。
时温突然记起之前贺承隽躲她那会儿,如若不是他主动去学校,她也像无头苍蝇般,根本找不到他。
以为贺承隽是怕她又缠着他,或者是真的有急事要忙,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再知道关于贺承隽的消息是一周后。
那日时温起了个大早,跑上跑下将画架颜料从画室搬到一楼落地窗前,早饭都忘了吃,坐在椅子上画外面火热绽放的玫瑰丛。
一投入就是一个上午,连时眷什么时候在她脚边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日头渐烈刺的她眼疼,才发现时钟指向十二点四十五。
搁下笔换了身儿干净衣服,撑起黑色长柄伞按心中指向,走进贺承隽之前带她去的那家桃花面馆。
不知道是因为已经过了正饭点儿,还是日头太烈,大家都不愿顶着大太阳出来吃饭,
店里只有零零散散的两三桌人。
时温学贺承隽上次的模样冲门帘里头喊道,“阿姨,一碗桃花面。”
挑了之前他们坐过的那张桌子坐下,从纸抽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来回擦拭桌子。
头上三叶式风扇呼啦作响吹来清幽凉气,纸巾沾满油渍掉进垃圾桶中。
隔壁两个囫囵吞快要吃完的男人,却毫无预兆地变换了话题。
上一句还是这地儿确实真他妈的乱,下一句就是听说前一阵子天河ktv里吸毒的被人举报了,现在在局子里捞都捞不出来。
时温前去拿筷子的藕臂僵住,蜷缩了下指尖又若无其事的从筷桶中挑出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毫无章法的交叉乱蹭上面的倒刺。
耳朵却竖起,一字不落的听旁边两个男人交谈的内容。
隔壁花臂男冲对面的瘦小男人嗤笑了笑,骂道你知道个屁,“你知道举报吸毒的人是谁吗?”
卖了个关子,收到对面男人理所应当的否认,才揭晓谜题:“是贺承隽。”
瘦小男人听到先是惊讶了瞬,之后却坏笑出了声,骂了句可真他妈傻逼,“真是狂的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这种事儿都敢掺?”
“还真以为自己已经牛逼的不行了?谁都能让他三分?”
花臂男人低头呼噜呼噜将碗底最后几根面吃尽,端起碗来灌了几口汤,咽下口中的碎食,也幸灾乐祸起来:
“废话,他要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几把东西,就不会在医院里躺了一周,现在连床都下不来——”
“咚——啪哒——”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一大跳,两个男人转头投以瞩目,就见是隔壁桌的时温失手将才被端上来的桃花面打翻。
暗棕色汤汁迅速蔓延四散,顺着桌沿不断滴落在地上,滴打出一片片狼籍。
比上次来少一半的烧肉和丸子,掺着面条瘫撒在塑料桌面上,大碗跌到地上仍在叮叮当当作响。
眼下四处杂乱不堪,时温向来爱护的旗袍上都未能幸免,星星点点脏污加缀。
她却管不了那么多,立刻起身厉声问那两个看向她有些愣怔的男人,“贺承隽在哪家医院?”
花臂男人最先回过神来,不太确定道,“不…不知道,应该是一院吧?怎么…”
时温来不及听完便慌里慌张的跑出门外,甚至连钱都忘了付,被老板娘从门帘后跛着脚大喊着追出去要钱,才着急忙慌地从包里翻出张一百,递给她说不用找了。
小跑到路边拦了辆车,加速赶往江南第一人民医院。
通过那两个男人的闲唠,时温才猛然惊醒过来,其实那晚在ktv根本就不是什么李阳的兄弟要向她表白。
而是她打的那通举报电话被人知道了,贺承隽怕她再呆在ktv里会出事情。
当时贺承隽一反常态地将衣服罩在她头上也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被ktv走廊里的摄像头拍到脸,怕之后遭到打击报复。
贺承隽一声不吭地将这件事全部始末都揽在自己身上,无论经受了什么对待都瞒得很好,不让她知道。
而她之前也真就如他所愿那般,什么都不知道,每天还有闲情雅致在为贺承隽不回她消息,亦或者是不知道吃什么而不开心。
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大蠢蛋。
距离不远,大中午人们都在家里吃饭,路上车很少,时温很快便到了江南第一人民医院。
递给司机师傅一张一百,摔了门就一头热地往医院里冲,她只从花臂男口中得知贺承隽住院,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层。
幸好智力还在,时温逆着人潮先去导诊台问了一声,不然真要一层一层找上17楼,她怕自己得从中午找到晚上。
说不定还要当危险分子被抓起来。
站在电梯门口焦急等待,皱眉跺脚抠掐手指,片刻不移的紧盯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数还有几层才能下来。
时温右边是一个被中年女人推着的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头,身后是一个被年轻男人搀扶的弓着腰背的母亲。
注意到不锈钢电梯门映出的模糊暗影,时温忍不住在心里担心,这么多天陪在贺承隽身边照顾他的又是谁呢?
不出意外就只有黑子了。
电梯稳落开门,里面人出外面人进,一路上行升升停停,经过漫长的几分钟才终于上到17楼,时温踩着凌乱的小碎步不分方向的挨个寻找1715病房。
站在病房外摸上冰冷门把手的那一刻,时温仍没有想好她该以什么样的情绪面对贺承隽。
感激心疼?还是内疚抱歉?
好像无论什么情绪,都不是贺承隽想要的。
他大概最想要的就是她永远不知道这事儿,继续过那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日子。
可唯独这个,她不能如他所愿。
踌躇半晌,时温才鼓起勇气想摁下病房门把手进去,过道不远处却陡然响起一道略带惊诧的声音,“时姐,你——”
时温刚摁下门把手的手掌泄力,把手失去控制弹回,偏头朝声源处望去。
是手里拎着暖瓶,满脸惊讶的黑子。
大抵是刚打完热水回来。
医院不分昼夜,无论四季,都是最受欢迎的地方,17层每个病房里都有人。少则一两个,多则十几个。
护士站穿粉色制服的护士个个忙的脚不着地,上一秒才给人输完液出来,下一秒已经被前台的电话催促。
手上资料翻页哗啦啦响,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
时温是流动人潮中为数不多的静止体,感受着身边的往来,红唇蠕动半天,想问他贺承隽怎么样又不敢听答案,黑子却自发地接上了话。
他说,“时姐,聊聊?”
阳光不安于外,透过安全通道内的矮窗洒进,阶梯上光亮与暗影交手又错过,没人说得清那算不算遗憾。
一节阳光多一节阳光少,浑身乌黑的少年身上却不多不少,对半开。
暖瓶搁在脚边,黑子曲叉开腿坐在台阶上,双臂撑在膝盖上身体微躬,从口袋里掏根烟想点,却想起这是在医院里。
手顿了瞬复又拿下塞回烟盒里,抬眼细看靠墙壁端站、垂眼俯视他的时温良久,才哑里参杂了心疼的开口。
故事却不是从ktv开始,而是追溯到他们的孩童时期。
这次,又是一个不一样的贺承隽。
黑子会认识贺承隽,不是因为他们从小都在乞讨巷里长大,而是因为一场血腥暴力组合而成的‘游戏’。
那时候大家都还小,没有形成自己的独立思维,三观跟着流言走,早已被乞讨巷里脏污糜烂的生活方式渲染。
明明他们自己也没干净到哪儿去,却偏偏看不起比自己出身更脏更低微的人,最擅长捧高踩低、拿别人的痛处当玩乐。
而且喜好拉帮结派自称为王,喜闻乐见所有人都对自己卑谄足恭、低声下气,如果遇到‘不听话’的硬骨头,就仗势欺人将其收拾到‘听话’为止。
贺承隽便是当时‘乞讨巷老大’老花的头号眼中钉,不仅因为他出身于‘名门□□’,更是因为他骨头太硬了,无论被围堵几次、受多少伤都不会说一句软话。
一度让老花觉得碍眼的很。
五年前某个十分普通的午后,甚至连那天的天气都很普通,不阴不晴,不雨不雪,普通到让人根本想不起来。
那是贺承隽又一次被当时的地头蛇老花‘逗弄’,与前几次不同的是,那次黑子也跟在老花身旁。
起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为老花带领一帮子小弟在看到不远处路过的贺承隽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喊道,“哟,这不是杂种吗?刚吃完饲料回来啊?”
猪羊才成圈,这句话当时在乞讨巷里无人不知,茶余饭后也总爱拿这个打趣。
贺承隽早就习以为常,知道争辩是最没用的事情,打算一声不吭地避过他们回家时,却几个被爱表现的小弟拦住。
接下来就是不由分说,强按罪名:漠视老花,看不起他。
其实就是仗着人多势众,为自己无聊想挑事儿寻个‘合理借口’罢了。
贺承隽应了会说‘敢顶嘴’,贺承隽不应就是‘不把老花放在眼里‘。
无论是哪个,贺承隽都逃不开又要被一群人围殴的下场。
但当时老花不愿直接动手,满脸坏笑想出一个好玩的‘游戏’,就是贺承隽轮流和一帮人打斗地主,并且只能是贺承隽叫地主。
赢了就换人继续打,输了就得和两个人打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挨打,直到贺承隽再也站不起来为止。
不答应的结果只能是直接跳到最后一步,被迫应承下来,这场血腥暴力的游戏就在一栋烂尾楼里正式开始。
规则由人定,当时定规则的人是老花,自然对自己身边那一帮子偷摸换牌,出老千的小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贺承隽那日没少经历一对二的斗殴。
但自小挨打多,他也练出了些身手,几轮下来他没什么事情,反倒把那些人打的挺惨。
更令人意外的是,哪怕对面两个人已经耍赖耍的十分严重,开始在明面儿上讨论换牌,贺承隽都总是能赢上几把。
到最后把所有人都轮完,贺承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但对面那帮子人却都承了不轻的打,或流血或疼痛。
黑子也是那其中之一。
见此局势,便彻底惹火当时想给贺承隽苦头吃的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