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山中幽静。
木桌和折叠椅像是被放进一个巨大的真空瓶子里,依靠桌上小灯发出的微弱光亮,围出一方小小天地。
司柠身上穿着厚实的防寒服, 戴了一顶棕色毛线帽,像一只出来觅食的小熊, 小口小口喝着热巧克力奶。
很暖和,很舒服。
司柠满足地眯起眼睛, 之前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她开始时不时打量一下身边的人。
只见他沉静地坐着,光影笼罩在他面庞上, 叫她瞧不清他的神情, 也不知道他是困了?还是在想什么。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季明臣浅浅一笑:“你先说。”
司柠垂眸看杯子:“没什么。你先说吧。”
“我也没什么。”他说,“就是想让你看个地方。”
“哪里。”
季明臣稍稍侧身,指着斜前方的一片灌木丛, 那里除了有一棵粗壮的大树,什么都没有。
“这有什么好看的?”司柠问。
季明臣故意放低音量:“你不觉得这跟刚刚电影里的那个场景……”
司柠脸唰地绿了,一字一句地说:“一点儿都不像。”
“不像吗?”
“你无不无聊?”
司柠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是诚实地背对了那片灌木丛。
季明臣实在憋不住, 笑了:“你啊。”
“……”
“害怕就害怕,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司柠撇撇嘴, 心说还不是为了面子?
她别过头:“要你管。”
对于她这种态度, 季明臣早已经习惯,笑意更深:“是是是, 我哪里管得了你。”
夜风小了些,月色正浓。
巧克力牛奶快要见底, 司柠却不想走, 便问:“你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
“很多。”季明臣说, “害怕意外, 害怕生病,害怕讲课内容学生听不懂,害怕……”
司柠皱起眉头:“不是这种。是比较具体的。”
“比如?”
“我就害怕虫子,不管是什么样的。”
季明臣点点头:“你怕虫子啊。”
“……你套我话。”
“怎么呢?”季明臣无辜,“我的比如没说让你拿自己比如。”
“……”
老狐狸。
司柠放下杯子,发出砰地声响,又不理人了。
季明臣笑了笑,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起下巴,一派自得模样,又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想想告诉你。”
司柠心想爱说不说,但必须得警告一句:“不许说害怕手机没电。”
“……”
小狐狸。
季明臣嘴角微扬,抿口温水,之后头转向斜后方。
那里是一片湖,平静得像一块看不到边际的幕布。
“我怕水。”片刻后,他说。
司柠让牛奶呛了一小下:“什么?”
“我怕水。”
“你……”司柠顿了顿,“不会游泳?”
“不会。”
顺着季明臣的视线,司柠也朝湖那边看去。
她回忆起小时候学游泳时的情景,是挺可怕的。
她到现在都记得,教游泳的老师以前在救援队工作过,他说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一个人一旦溺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那种绝望是最最痛苦的。
司柠又看了一眼季明臣。
他还在望着湖,侧脸看起来和湖面一样无波无澜。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好追问,只想着他不要想起不好的事就好了。
清清嗓,司柠说:“除了怕虫子,我还怕立足尖。”
季明臣转回头:“芭蕾?”
“嗯。”
司柠转着杯子玩,说:“我妈觉得女孩子练芭蕾有助于仪态,在我很小的时候送我去练。但我大概天生不是跳舞的料子,柔韧性很差,怎么练都不行。每次去上课,都是哭着回家。”
听着这话,季明臣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她穿着练功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着一个小丸子立在脑后,在一群小朋友中间绷着脸练习。
她一定很疼,但她咬牙忍着。
忍不下去了,就哭,但不会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季明臣眉心轻蹙了下,问:“现在还练吗?”
“早不练了。”司柠说,“我妈改成让我上仪态课和形体课了。”
她看似无所谓地笑了笑,但还是泄露出几分对程蔓这种行为的不满和嘲讽。
季明臣又说:“你一定也不想学编程。”
“一点儿都不想。”
程蔓有让司柠学编程这个想法的时候,司柠已经高一。
高中的课业量大,司柠要学英语、学奥数、学礼仪,还有固定的外教交流课,她被压榨的完全没有个人时间,根本不敢想再去学编程。
好在,编程到底是在她高二开始学的,这时的她不用学礼仪和奥数,相对轻松了些。
但对编程的抵触情绪根深蒂固。
司柠想过要让这位编程家教教不下去,她可不怕得罪人,只是不想这位家教……
意识到自己那句“一点儿都不想”太过直白没礼貌,司柠抿抿唇,闷声补了句:“但是你教的不错,我可以忍受。”
季明臣笑道:“谢谢你对我工作的认可。”
司柠没话接了。
说来说去,她最想说的其实是有时候怕不怕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过去怕跳舞,跳跳跳不就不跳了?她也怕遇上个烦死她的编程家教,还怕对方是“富士山上的雪”,到最后不也……
握住杯子的手收紧,司柠偷偷去看季明臣。
暗黄色光像一层薄薄面纱拂在他脸上,他的面部轮廓立体,棱角分明得好似用刻刀精心雕过。
这是一张锋利的脸,却因那双眼眸,又变得温柔。
司柠心跳加速,猛然发现自己又多了一“怕”。
——怕他。
怕他知道些什么,又怕他什么都不知道。
司柠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陌生又汹涌,搅得她心口憋堵,像是下一秒就要爆.炸,却又被她奇迹般地扼制,如此反复……
哗啦!
忽然的响动在夜里异常突兀。
司柠一个激灵,季明臣站起来挡在她身前,就见是程航裹着毯子从帐篷里出来了。
程航看到那二人一坐一站,还以为是眼花,揉揉眼,确定是真人,哑着嗓子说:“大半夜的,你俩不睡觉干嘛呢?”
司柠语塞,季明臣说:“我起来喝水,遇上司柠就聊了会儿天,正准备回去。”
“哦。”程航打了个超长的哈欠,“赶紧睡吧。万一早起能看日出呢。”
季明臣点头:“你去卫生间?”
“憋醒了。”
三个人进了房车。
程航去卫生间,季明臣把司柠送到房间门口,叫她把杯子给自己,叮嘱:“别害怕,都是假的。要是睡不着,就在心里默念什么,很有效。”
司柠递杯子的时候,视线掠过窗外,这个角度正对着那片湖。
黑压压一片,是有些骇人。
“水没什么好怕的。”司柠说。
季明臣接过杯子:“什么?”
“不会游泳也没关系。”
“……”
她抬起头,扬了扬下巴:“我以前参加少年宫的游泳比赛,得的是金牌。”
季明臣瞧她那一副“我很厉害,别小瞧我”的样子,不由得一笑,问:“所以呢。”
司柠看着他,说:“要是有一天你掉水了,我救你。”
季明臣和程航一起回了帐篷。
程航一进去就呲溜钻进睡袋,抱怨天这么冷到底为什么出来?简直是没事找事。
季明臣没发表看法,不紧不慢躺下。
而程航这么一折腾,困意消了一些,又说:“你为什么让我带那丫头出来露营啊?你看看她,一点儿感恩的心没有。”
季明臣看着帐篷顶,半晌,说:“她想来玩就让她来,不好吗?”
“……”
好是好,但麻烦啊。
其实,季明臣游说程航带司柠来露营,无非是那天在医院输液的时候,当司柠听到裴卓说起露营,她眼里顿时亮起了光。
为着这束光,季明臣觉得该这么做。
她是他的学生,他希望她的成长可以快乐一点,简单一点。
但刚刚——
季明臣问程航:“要是有一天我掉水里了,你会救我吗?”
“啊?”
程航莫名其妙,翻过身:“这个问题不该是你和我女朋友同时掉水里,我该先救谁吗?”
“……”
“当然救我女朋友啊。”
程航说的理所当然,又翻回去,酝酿睡意。
黑暗中,季明臣无声地笑起来。
这一笑就停不下来了,一直到心口那团暖意慢慢散去,才沉沉睡去。
一觉到天明。
司柠是叫夏霖吵醒的。
陈幼清也醒了,骂了几句,蒙起被子接着睡。
夏霖在门外咕哝着什么“看不见日出别怨我”,趿拉着鞋走了。
司柠睁开眼,身侧的小窗子窗帘没有拉严实,一丝光亮穿透进来,落在她的手上。
“幼清,起来看日出吧。”
“不看……我再睡会儿。”
司柠只好自己爬下床,穿好衣服,出了房间。
除了陈幼清,裴卓也还在睡。
房车外站着伸懒腰的程航和拿着手机左拍右拍的夏霖。
司柠下意识去找那个人,身后就传来他的声音:“醒了。”
她确实醒了,想起自己没洗脸,赶紧抹抹眼睛,回了个“嗯”。
“去外面吧,时间正好。”
四个人走上昨天看见的一条小道,几分钟就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
红彤彤的朝阳像泡在水里的大球,随着升高变得清晰,把光一点点铺满大地。
这是司柠第一次看日出。
她感到一阵放松,心情十分愉悦,目光不由自主偏移,没想到季明臣也在往她这边看。
笑容一凝,司柠慌忙低下头:“看什么看!”
“问得好。”季明臣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不如你先说为什么看我?”
她脸上发热:“谁看你了?自作多情。”
季明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热水袋递给她,说:“那好吧。是我,我看你现在没什么事,想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
季明臣给她指,她看过去,又是灌木丛和大树。
这人怎么对这两样那么情有独……
“像吗?”
“……”
“你多大了?”
季明臣闷声直笑。
笑声细碎得好似叮咚作响的小溪水,清朗悦耳。
夏霖这时看过来,说:“柠柠姐,你黑眼圈好重啊,没睡好吗?”
司柠一愣,摸摸眼睛。
他刚才是在看她的黑眼圈?什么癖好!
司柠气得走开,坚决不回头。
那边,季明臣笑够了,走到她身边,说:“以后再害怕就想想大树,然后告诉自己不像。”
说完,他很识相地不再开口。
过了会儿,夏霖突然咋呼:“这儿有个小土堆,我们写个到此一游吧。就当纪念。”
“幼稚不幼稚?”程航说着,转头就找了一根称手的木棍。
程航和夏霖在那里“笔走龙蛇”,司柠瞧着,真是不忍直视。
“你不写一个?”季明臣问。
司柠心说她是这么幼稚的人么?
可看了眼身边的人,她问:“你写吗?”
“写啊。”他也捡了一根木棍,“纪念一下。”
季明臣的字无疑得到夏霖的一大波彩虹屁。
程航被晾在一边,身形萧索,反正也习惯了,人比人气死人呐。
司柠嘲笑他几句,趁着他们都不怎么注意的时候,在那人名字的斜下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后,司柠都还记得这个清晨。
那时的她,已经看过很多次日出。
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不管是手里热水袋上的草莓图案还是一会儿就被风吹得变了形的笔迹,每一帧画面都刻入脑髓。
连那人刘海随风飘起的发丝都清晰可见。
露营之后,迎接春节。
程家的新年一向单调冷清,亲戚大多不在北城不说,就算在,程蔓全年无休,也没工夫走亲戚。
唯一去拜访的只有司柠的一位表姨,做东坡肉很好吃的那位。
但今年,这位表姨要和家人去国外过年,连这个社交也免了。
司柠每天在家里写题看书弹琴,新增爱好是练字,有时练得投入倒也不觉得很无聊。
大年二十九这天下午。
司柠和张阿姨打了声招呼,去小区附近的文具店买临摹纸。
去的路上,陈幼清打来电话。
“昨天你们班谢雨彤敲我,跟我打听了不少你的事。”
“打听我什么?”
“不知道啊。”陈幼清也不明白,“但我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打听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司柠心里咯噔一下。
“你……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当然说你没有啊。”
陈幼清和司柠关系那么铁,能不知道司柠有没有喜欢的人吗?
如果连她都不知道,就是没有。
司柠舒口气:“那谢雨彤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陈幼清不太喜欢谢雨彤,总觉得这人有些假,“我看她就是没话找话。”
“嗯。”
司柠刚才是吓了一跳,现在一想,谢雨彤都没见过那人,又能知道什么?估计就是闲极无聊随便说说吧。
“对了,你过年有什么安排吗?”
“全天候闭门在家。”
陈幼清咯咯笑:“那要不要选个黄道吉日……”
“别了吧。”司柠说,“程航都说我这段时间太放肆,当心乐极生悲。”
陈幼清不乐意,但想想依着程蔓的森严家教,确实不该再嘚瑟,不然翻船就麻烦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司柠买好临摹纸,从另一边的路绕回小区。
途中,路过一家新开的书店,门口摆了几个花篮,除了卖书,还卖咖啡、蛋糕和一些小工艺品。
司柠并没往心上去,但在又一次看到再版的《情书》海报时,她驻足在了橱窗前。
书店老板正好出来,见她站在那里,笑着说:“同学,要买吗?店里还有最后一本。”
司柠想说不了,脚步却没能迈开,最后跟着老板进了书店……
这趟出门用时不短。
张阿姨不放心打电话询问,司柠说马上就到家了。
话音刚落,一辆路虎揽胜在她身边停下。
车窗落下,露出程航的脸。
他挑挑眉:“出去买东西啊?”
司柠点头,看到后座上的人,叫了一声妈。
上了车,司柠坐在副驾驶。
程航见她拎的东西不轻,问:“这是买什么了?”
“没买什么。”司柠握紧袋子,往腿边挪,“几沓临摹纸,还有几本新出的练习题。”
程航笑道:“忽然还练上字了,老大爷不才练字吗?”
“你不练,也挺老的。”司柠说。
程航瞪她,但看了一眼后面闭目养神的程蔓,忍了,用口型说:你给我等着。
司柠嘴角一勾:来啊,谁怕谁。
程航:“……”
这顿晚餐的气氛和平时无异。
吃完之后,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事,程蔓回书房处理工作,程航在客厅刷手机看电视。
司柠回屋,开门时,余光隐约瞄到程蔓在看自己。
她看过去,程蔓并没回应,直接进了书房。
司柠把之前没做完的卷子写完。
写了将近四十分钟,她撂下笔,转转酸痛的脖子,想着趁热打铁对对答案。
但不知道怎么的,又改了主意。
她找出小钥匙打开带锁的抽屉,抽出一个抽杆夹,夹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纸——演算纸。
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有红笔标注,也有夸张的“x”和“√”。
司柠笑笑,手指摩挲着这些字,翻过面,在空白处尝试写下那三个字。
写完之后,她仔细端详,和那人的笔迹还是相差很远,不管是力度,又或者横竖撇捺的走向,都不像。
司柠叹口气,转而拿出字帖。
柳体字确实不好学,比那时她练行楷难的多。
她一笔一划地描摹,格外专注。
门口传来敲门声,不等她反应和收拾,程蔓已经开门进来。
司柠顿时后背发紧,声线也紧绷起来:“妈。”
她不敢有大的动作,偷偷推了下刚才做好的卷子,挡住演算纸背面。
程蔓径直走来,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桌面:“又练字?”
“嗯。”司柠指了下卷子,“刚做完一套,脑子转的慢了,想放松一下。”
程蔓不置可否,拿起拉杆夹:“这是什么?”
“习题的验算过程。”
程蔓翻开,一页页,数量不小,确实都是在讲解编程题的解题过程,没别的内容。
她再看向桌面,左上角放着几本练习题:“今天买的?”
“嗯。”
“就这些?”
司柠攥紧衣角:“对啊。”
程蔓半天没动,司柠也不敢动,两人诡异地保持静止。
过了会儿,程蔓忽然说:“张阿姨切了水果,你拿过来在屋里吃。”
“哦。”
司柠起身,顺手合上字帖,压在卷子上。
离开房间时,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张卷子,恨不得冲过去把下面的演算纸拿走!
但她也只能是想想。
其余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司柠以最快速度端着小碗往回走。
半路遇上程航,他说他要回家了,问程蔓在哪儿?
“我屋里。”
“去你屋里干……”
话没说完,程蔓从司柠的房间出来了。
司柠心下一紧,小心去看程蔓表情,见她并无异常,松了口气。
估计是没事,不然早发作了。
“找我?”程蔓说。
“姐,我回去了啊。”
程蔓点头:“除夕到初二这几天住家里,不要出去乱跑。和一些狐朋狗友鬼混。”
“我是那样的人吗?”程航冤枉死了,“再说了,我朋友都多优秀!”
“你哪个朋友?”
“……”
“季明臣!他可给柠柠上课呢,能不优秀?”
司柠手指一搓,差点滑掉手里的小碗。
不过,程蔓还真反驳不了这话,想起什么,又说:“柠柠,过年的时候记得给季老师拜年。他是你长辈,不能失礼。”
司柠点点头,心里却说不就教个编程?算哪门子长辈。
“姐你不说我都忘了。”程航也看向司柠,“你拜年话说甜点儿。明臣一个人在北城过年怪孤单的,你别给人家添堵。”
司柠一愣:“他一个人在北城过年?”
“应该……”程航迟疑了下,“是吧。”
“什么叫应该?”
程航还真说不好。
他只记得当初他们在华城读大学的时候,季明臣从没回过兰城老家。
这几年在北城,逢年过节也没见他说去看谁,更没提过自家有什么亲戚,好像都是自己一个人过。
“行了。”程蔓说,“不要打听长辈的私事。”
司柠拧眉,极小声地顶了句:“说拜年话还不如请吃饭。”
这话落入程航耳朵里,他觉得倒也不无道理,灵机一动,提议:“姐,你不是一直想请明臣吃顿便饭?初六他来上课,我看要不就在家里吃吧?”
对于司柠的老师,程蔓一向礼遇敬重,为了表达谢意,请顿便饭也不是第一次。
“行,你来安排吧。”
程蔓往书房走,司柠则跟着程航到客厅。
程航见她小尾巴似的:“干嘛?”
“不干嘛。”司柠递出去小碗,“吃吗?”
“不吃。”
“很甜,不骗你。”
“那也不吃。”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才不上当。
司柠碰了一鼻子灰,没办法,干脆直接问:“季明臣不是在北城定居吗?那怎么会一个人过年?他没亲戚的吗?”
程航皱眉:“你十万个为什么啊?管的还挺多。”
“……”
“还有,季明臣不是你能叫的。”程航穿上外套,“没大没小。”
程航走后,司柠回了房间。
桌上摆设没有动,那张演算纸还好好压在卷子下面,想来程蔓确实是没发现什么。
司柠放心了不少,却高兴不起来。
她放下小碗,盯着水嫩嫩的草莓,半分食欲没有。
他一个人过年吗?
爸爸妈妈呢?
年夜饭不会都是随便吃吃吧?
司柠趴在床上,愁眉不展。
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初六他会来吃饭,到时候她可以和张阿姨说多做些拿手菜。
司柠叹了口气,翻过身,瞥见之前藏在书桌和墙壁之间缝隙里的《情书》,又爬了起来。
撕开书的包装,她翻开第一页阅读,害怕程蔓像刚才一样突击检查,于是将书藏在枕头下面。
还是等其他人都睡了再看吧。
初六这天,程蔓难得休息。
司柠早早起床,上午做了三套卷子。
之后吃完午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天不出屋。
张阿姨敲门,敲了好久。
门开了一点点门缝,司柠露出一只大眼睛:“怎么了?张阿姨。”
“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张阿姨笑笑,“你不是让我做咖啡口味的曲奇吗?我第一次做,先做了几块,你来尝尝好不好吃。”
“好的,您先忙。我待会儿就过去找您。”
关上门,司柠靠着门板抚了抚心口。
放眼看去,各种各样的衣服堆了满地,床上也是、桌子上也有,一部分是被淘汰的,一部分是待定的。
司柠对着那堆待定的衣服,还是不知道穿哪个好。
穿裙子,显得有些做作;穿平时的衣服,又显得没变化。
她抓抓头,视线落在一件樱花粉卫衣上。
这件衣服是去年程航送她的一件限量款,说是朋友做代购了,叫他捧场,他一看都是卖女孩东西的,就大发慈悲给外甥女买了一件。
司柠当时看了之后就说了一个字:俗。
可现在想想,过年了,是不是就该穿的鲜艳一些才能给别人带来好心情?
司柠一咬牙,就这件吧!
她换好衣服出门,程蔓在客厅看书,见到她时怔了下。
司柠尴尬得脚趾抠地:“不好看是吧?我去换了。”
“好看。”程蔓说,“不用换。”
司柠皮肤本就白皙剔透,穿衣服根本不用挑颜色,像这种粉粉嫩嫩的亮色穿在她身上,更是应了那句“人比花娇”。
程蔓看着司柠:“怎么想起来穿这件?”
“过年嘛。”司柠不好意思,“喜庆一些。”
说完,她跑去厨房找张阿姨。
程蔓的视线跟着司柠,久久没有收回。
那天突击检查确实没有发现问题,可是直觉却总是告诉她司柠这段时间是反常的。
程蔓转而又看向角落里的钢琴,眉头皱得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
季明臣准时来到程家别墅。
程蔓特意带着司柠在门口等候,给季明臣拜年。
“季老师,辛苦了。”
季明臣说:“您客气。晚上还要叨扰,给您添麻烦了。”
“应该的。”程蔓说,“您请进。”
季明臣进入玄关,第一眼就看到穿着樱花粉卫衣的少女。
目光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半秒,他笑着说:“司柠,过年好。”
司柠捕捉到了他那一瞬的眼神变化,心里一凉,低头闷声说:“过年好。”
“声音怎么这么小?”程蔓说,“大方些。”
司柠脸上跟有火在烧似的,根本不敢看季明臣,又说了一遍“过年好”,然后就借口去了厨房。
身后,程蔓和季明臣说见笑了。
季明臣说:“没关系。一般孩子都不喜欢说拜年话。”
“之前去露营,程航说您教了她很多露营方面的知识,十分感谢。”
“也是知道一些而已,希望对她……”
司柠没再听。
他刚才看她的目光那么奇怪,肯定是觉得她穿粉色不好看。
就说了俗气!
可是如果现在再去换,又未免太刻意……真不应该头脑一热就这么穿上的。
司柠后悔死了,在厨房磨蹭半天,丧着脸端着曲奇去了小会客室。
季明臣已经脱了外套坐在椅子上,教案摆的整整齐齐。
司柠不声不响关上门,放下盘子。
季明臣闻到味道:“咖啡味?”
“嗯。”司柠低声说,“张阿姨擅长这个口味。”
季明臣不喜欢甜食,但喜欢喝咖啡,对咖啡口味的点心还算可以接受。
他尝了一块,称赞张阿姨手艺好。
司柠没接话,默默摆开文具和习题。
“怎么?不开心了?”
“没有。”
季明臣想,大概是程蔓刚才在门口说了她一句,小姑娘脸皮薄,有些不高兴。
“对了,”季明臣又说,“怎么不收红包?”
“无缘无故干嘛收红包?”
“你初一给我拜年,我不也该给你个吉利?”
司柠“哦”了一声,说:“不到9999的红包,我不点开。”
季明臣愣了下,随即笑起来:“做你老师还得兼职财神啊,太难了。”
司柠想说:你可以不当。
但她不敢,只能狠狠压着,拽来习题:“季明臣,这个题我不会,你……”
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粉色的小盒子。
心头蓦地一跳,司柠隐隐有了个小小的猜测,但不敢相信。
直到看到盒子上印着的“烘焙坊”三个字才确定就是自己想的那样——芝士蛋糕!
“之前答应你的,没忘。”季明臣说,“9999的红包老师没有,就用这个祝你新春快乐吧。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之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司柠这次再压不住嘴角,露出一个开心又满足的笑容。
这个笑容瞬间消融掉少女平时的清冷,温暖得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的人心里暖暖的。
季明臣也笑了,小声说:“十分钟,我给你放风。”
司柠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款圆形蛋糕,小巧可爱,面上撒着粉色粒粒,还有花瓣……是樱花。
“你说巧不巧?”
季明臣看了看小姑娘的卫衣,桃花眼弯起来,黑亮的瞳仁好似清泉一样澄澈干净,盛满温柔。
“春节限定口味,樱花芝士蛋糕。”
“很漂亮的颜色,和你正配。”
这顿饭虽然有季明臣在,但气氛依旧不怎么热络。
全场最佳mvp是张阿姨。
她做的一道兰城特色菜被季明臣夸赞很地道,张阿姨难得被夸,一激动说了几句做饭的心得,这几句心得就是饭桌上最多的话了。
饭后,季明臣没久留,程航送他回去。
程蔓本来是要亲自将人送到门口的,但临时接到工作电话,就让司柠去送。
司柠陪着季明臣在门口等程航开车过来。
这番场景,很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分别场景,但和那时比,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季明臣说:“现在知道老师不爱告状了吧。”
司柠瞟他一眼:“那可不好说。”
“不好说?”他差点笑了,“我手里握着你那么多‘把柄’,哪个说出去了?”
司柠理直气壮:“那是因为你也是‘帮凶’。”
“……”
“告状的话,你也跑不掉。”
季明臣真是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他弯下腰,故意板起脸:“蛋糕都白吃了是吧?就知道气我。”
他才不会真跟她生气呢。
司柠笃定这一点,哼了一声:“一块蛋糕就想收买我,你瞧不起谁呢?”
“那你想怎么样?”季明臣问,“十块可以吗?”
“一百块都不行。”
小姑娘硬气的样子逗笑季明臣,他站直了,摇头感叹:“真是个任性又别扭的小孩。”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一下戳到司柠的神经。
“你才是小孩!”司柠瞪着眼睛,有些凶,“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了。”
季明臣好笑地看着她:“十六不是小孩?”
“不是。”
她说的认真又肯定,像在极力证明什么。
季明臣不禁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大概也不愿意再当小孩,总觉得已经是个大人了,成熟了。
可真当了大人之后,他还挺想再变回小孩。
“没成年就是孩子。”季明臣说,“好好珍惜你现在的……”
司柠打断他:“那成年了就不是孩子了吗?”
“……”
没能来得及回答,程航那边按喇叭催促季明臣上车了。
他冲司柠笑笑:“进去吧,别着凉。”
刚刚的话题无疾而终。
这晚,司柠从藏宝箱又拿出那张有他签名的演算纸。
仿照着他的笔迹,她写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名字。
她告诉自己,就是那样。
只要她十八岁了,就不会再是他眼里的孩子。
到那时候,一切一定会都不一样了。
一个寒假转眼就要过去。
还有几天开学的时候,司柠接到学校通知让她去彩排合奏。
回校第一天,司柠在校门口遇到谢雨彤。
“你也来彩排?”司柠问。
谢雨彤的表情有些怪,笑得不是很自然:“不是,我恰好路过。”
司柠没多想,正要进校门,谢雨彤又叫住她。
“怎么了?”
谢雨彤欲言又止,纠结好一会儿才说:“司柠,你之前不是不愿意参加文艺展演吗?为什么后来又参加了?”
司柠说:“不是你劝我参加集体活动为班级争光吗?”
谢雨彤一听,冷哼了一声:“那你还真高尚啊。”
“……”
这人突然阴阳怪气什么。
司柠不想说话了,进校。
大家连着彩排了三天。
今天彩排完,司柠和魏辞被音乐老师单独留下。
开场曲中有一段是钢琴和小提琴合奏,魏辞的水平够不上司柠的,老师希望他们有空可以私下多练习一下。
魏辞不好意思,从音乐教室出来,一直和司柠道歉。
司柠觉得没什么,魏辞又不是专业的,拉小提琴不过兴趣爱好而已,能拉成这样就算行的了。
“那回头我们找个时间练练?”
说这话时,司柠和魏辞出了校门,在门口站住。
司柠说:“看学长安排吧,提前告诉我就行。”
“好。”
“那我走了,学长再见。”
眼看人要离开,魏辞深吸口气,语速极快地说:“下下周是我生日你可以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吗?”
“……”
司柠不太明白,他们又不熟,她为什么要参加他的生日会?
“不了。”司柠说,“谢谢学长的邀请,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这话很礼貌,也足够客气,挑不出一点毛病。
魏辞再想游说,却找不出话述,只能干笑着点头,就此作罢。
司柠去公交车站等车。
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始终没注意到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子。
“程总,不叫小姐过来吗?”司机问。
程蔓还在看那个离开的男生,说了声“不用”,给程航拨过去电话。
程航正和季明臣在一起,裴卓跟张志轩也在。
看到来电显,程航做个“嘘”的动作:“都小点儿声啊,我姐。”
裴卓无语:“又不是姑奶奶,瞧给你吓的。”
“跟我姑奶奶没区别。”程航说,“她和她女儿一个大祖宗,一个小祖宗。”
闻言,季明臣笑了一声。
程航接通电话:“喂,姐。”
“……”
“方便,你说。”
“……”
“什么?!”
这一叫,其他三个人齐齐看过去。
就见程航眼睛瞪得像铜铃,喊道:“这丫头居然敢早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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